第22章

2009年10月的北京,一到了夜裡,就顯得格外冷。這一切都絲毫無損這座城市的美麗和流光溢彩。當我恍惚地走出劇院大門的時候,星星就在我頭頂的幕布上閃着,像是深藍色天空的眼淚就要落下來——

“我覺得我有點喝多了,你呢?”一個年輕的聲音在我耳邊說。

“啊……”我腦袋也有點暈,但仍然果斷地反應過來:“你沒事兒?香檳不醉人的啊……”

“走走走走走去慶功宴!慶功宴慶功宴!”榮胖子攔了一輛又一輛的車,開始熱烈地往車裡塞人。

百合子在人羣中穿着高跟鞋跳來跳去,穿過重重人羣直接跑了過來,眼疾手快地把我和豹豹不由分說地塞進一輛車的後座,自己衝上副駕駛就對司機喊:“開!”

我覺得頗爲頭大:“你精力怎麼那麼好啊?”

我覺得有點累了,畢竟我和豹豹之前在外面瘋玩了一整天,雖然乾的都是小孩子才幹的事兒;更何況,看完這麼一場華麗的舞臺劇之後,人由衷地,心有些累了。

但是,她只是轉頭瞪了我一眼。

“……說實話,”豹豹也在我旁邊小聲地說,“我有點困了……”

車裡黑漆漆的,年輕男孩子洗頭髮之後的薄荷水味兒就蔓延在我周圍。我聽見自己說:“要不你先回去?”

他悶悶地搖搖頭:“不行……我一走也太不給面子了。”

“那好,”我想了想說,“你先在我肩膀上靠一下……我們到底要去哪兒啊?”

一直在側耳傾聽我們談話的百合子猛地驚醒了過來,用一種詭異的眼神看了看我,纔開口道:“工體啊!你在北京這麼久不知道麼!”

“……不知道……”

“去了就知道了!”她興致勃勃地說,“娛樂青年,娛樂北京!”

一輛輛車停在這片紅藍紫光到處瞎眼簡直堪比遊戲場景的街區裡,百合子飛快地把我們拖下來,轉眼就塞進了一間類似酒的大門。也許這裡叫做club?也許這裡叫做夜店?我都不大清楚。我所清楚的只是,很快地,我們這幫茫然的傢伙便逐漸被分離和迷失在了密集的人羣裡。

我和豹豹坐在臺一般的地方,傻傻地握着兩杯威士忌,燈光閃爍,面面相覷。過了許久,他才眨着眼睛說:“你是第一次來啊?”

“……是的。”

“我也是啊……”他擡頭探究性地看了看天花板上五光十色的激光燈,指着場地撇了撇嘴,道:“真活像上個世紀的公共澡堂似的。”

我立刻就笑了。

這地方就像美國電影裡那種反映主角墮落生活的地方一樣,彩色的光芒閃瞎人眼,音樂詭異而洗腦各種穿着bling-bling的衣服的傢伙們在場地上搖頭晃腦地跳啊蹦啊——這沒什麼,任何一個嗑了點兒藥的人都能做到,是不是?但是,最關鍵的地方在於,他們每個人都擠得那麼緊,背貼着胸腰貼着腿,簡直比排隊還痛苦……

我真的擔心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的手機會被偷。

“這兒就是夜店啊?”豹豹在我旁邊說,“我覺得……也就這樣了。”

“啊哈是啊……其他人呢?”

我話音未落,只見一個服務生模樣的小青年跑了過來,白手套舉着一個托盤,就像電視劇裡那樣清清楚楚地說:“先生,那邊那位小姐請您喝一杯。”

哈?

豹豹頓時瞪大了眼睛:“……你說我?”

服務生嚴肅地點了點頭。

在彩色的燈光下,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豹豹額頭上出了一滴汗。我們藉着服務生的手指看過去,前方不遠處的角落裡坐着一個金髮的女人——也許是棕發?誰知道呢,在這樣的燈光下她們染出來的頭髮你總是分不清楚的;她畫着濃重的煙燻妝,眼睛黑深深的,就像一汪模糊的井水;從上面往下看下去,她體格苗條胸部碩大,黑色的網眼長絲襪格外搶眼。彷彿是看到了我們的目光,她玩味而老練地笑了起來,衝着我們舉了舉手裡的酒杯。

然後我看到豹豹驚悚地轉過頭來看着我:“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啊!”

我趕緊說:“接啊!這是在和你搭訕呢,你把酒接了,然後主動坐過去,可以和她聊聊天什麼的……這說明你又帥又有人氣,她喜歡你啊。”

他立刻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說:“可是我不認識她啊!你認識嗎?!”

“咳……我不認識。”

“那她幹嘛請我喝酒啊!”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服務生小哥的額頭上出了一滴汗。

“呃……因爲她要泡你啊。”

“不是!”豹豹哭喪着臉說,“這種電視劇裡纔有的情節會真的發生嗎?!……”

“會啊會啊,”我趕緊說,“因爲這裡是工體,娛樂青年,娛樂北京嘛……你要不要過去啊?我看見她已經開始不耐煩了。”

“不要!”他倒吸了一口氣,“我最怕大熊貓了你不知道?”

我看着服務生困惑的臉,簡直要哈哈大笑起來。我面前坐着的這個少年,他一身白運動衫,看起來就像剛從學校籃球場上下來似的,眼睛瞪得格外大——但這些都無損他的乾淨。這裡的一切都不能,嘈雜的音樂和讓人眩暈的美酒。

我忍着笑對他說:“那怎麼辦?她看上你了啊。”

“……不是!爲毛沒看上你啊?”

“你比較帥嘛……”

就在我們一句又一句爭來爭去引得服務生忍不住要開口打斷我們的時候,百合子終於穿過重重人羣走過來了。隔着三四米,在嘈雜的聲音中我就能聽到她的那蹬蹬的高跟鞋聲音,我趕緊叫住她:“餵你——”

我們都目瞪口呆地停下來了。因爲她一句話都沒說,直接衝了過來,把那杯酒——那杯角落裡煙燻妝的姑娘請豹豹喝的酒給全吞了下去。

我的表情!我的表情不能再“=口=”了!

她把杯子一放,挑了挑眉毛,道:“這什麼酒?你們怎麼喜歡喝這麼騷的口味……”然後她瞬間就看到我的表情,果斷地皺了皺眉頭:“怎麼了?”

“你……”我機械地指了指角落裡的那個姑娘,她顯然也在往這邊望——然後我石化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哦漏……”她頓時明白過來了,狐疑地打量着我們:“她要泡你們中的誰?還是3p?”

“……我……”豹豹羞愧地舉起了手。

“那就去呀!”她看着他說,“我幫你再給她叫一杯。”

“……不……不……”他驚恐地說,“我……”

“好。”她皺了皺眉頭,安撫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沒事兒,姐姐幫你解決。”隨後,她風馳電掣地走了過去,我們,還有服務生小哥,都眼睜睜地看着她彎下腰背對着我們和那個姑娘嘰裡呱啦地說了一大堆,一直說得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豹豹轉過頭來,小聲地對我說:“化黑眼圈的女人真可怕……”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努力安撫他的情緒——雖然我格外想笑。在這種燈光下,那個姑娘看起來的確像個大熊貓似的……即使這種國寶很受歡迎,豹豹卻並不喜歡他。之前在遊戲中我們談到製作組即將開的新門派唐門,蜀中唐門人傑地靈,我卻還記得他那驚悚的口氣:

【我最怕熊貓了!……到時候遊戲裡會不會遍地都是熊貓怪啊!】

【啊……】我問,【爲什麼怕熊貓呢?】

【你不覺得熊貓很恐怖嗎!……我一看到它那個一大團黑的中間一個更黑的小點就覺得,挺嚇人的……而且它挺兇殘的,明明就只是個黑白熊而已……】

雖然不能理解他爲毛會對這種國寶級人見人愛的動物充滿恐慌——要知道百合子那幫女作者們幾乎都是花癡熊貓糰子的——但我還是對“黑白熊”這種形容詞不由得笑了……啊哈,反正每個人都有自己莫名其妙害怕的東西,是不是?

所以說這還真不能怪他。五分鐘以後,百合子衝了回來,疑惑地看着他:“寶寶你爲嘛不喜歡那個妞啊?盤整條順的!人也夠上道呢。”

還沒等豹豹答話,她就又自語般地說:“哦,不過也難怪,她起碼三十歲了——”

“三十!”我們異口同聲地叫了起來。我勒個去!在這個化妝品的年代,女人的年齡真不能用看的啊,她也最多二十五的樣子!

“好了,你們自己玩好,”她不耐煩地揮揮手,“林可你看好寶寶!別讓他被那一大羣狼給吃了……我下去了。”

她剛一消失在密密麻麻的人羣裡,豹豹就湊過來果斷地對我說:“要不我們……先溜?”

我在內心無比同意這個觀點。雖然……雖然作爲一個作家,沒有泡夜店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每個作家都應該經歷被關監獄乃至裸奔的任何一件事情,但這裡顯然太不適合我們了。

可是——我擡頭看着前方,在衆多跳舞着瘋狂着的人羣簇擁的中心,那深紅色的卡座上,靠着幾個懶洋洋的人,煙霧繚繞。

百合子下去的時候,湊在我耳邊清清楚楚地說了一句:“前面卡座的那幾個人,一直在看着你們。”

我沒有說話,眯着眼睛努力望向那裡。我的視力太不好了……也許我應該去配一副隱形眼鏡?我只能模糊地辨認出,那是幾個穿西裝的男人——不,不能說是西裝,因爲又有點像是便裝,還有那種很緊身的t恤。總之就是很潮流的打扮,不是那種電視廣告里美特斯邦威的校服式爛大街的潮流,而是米蘭時裝週上的那種。

看了一會兒,怎麼也看不出什麼。我轉頭對豹豹說:“是的……我們還是先走。”

我們站了起來,穿過重重的人羣——當然我緊緊抓好了自己的手機和錢包,另一隻手緊緊拉着豹豹的手——終於從這公共澡堂一般的大廳裡擠了出去。

門口的夜風清冷刻骨,卻無比新鮮。我們站在夜店門口,彎下腰,拼命大口呼吸着空氣。過了一會兒,他有些抱怨地說:“以後我再也不來這兒了。”

“那可不一定啊哈哈,”我笑嘻嘻地說,“男人都抗拒不了這種誘惑嘛……車!停一下。”

我讓他先進了計程車,剛欲走進去時,卻情不自禁地停住了——“啪”地一下,我猛地關上了車門,匆匆對他喊了一句:“你先回去……我還有點兒事!”然後便再次跑了進去。我能聽到豹豹在後面喊了一句什麼,但我此時什麼都顧不上了——

剛纔那個人!沒錯就是剛纔那個人!那個戴墨鏡穿白襯衣的!從演出開始到結束一直坐在我旁邊的傢伙!

他剛剛就從角落裡的一輛黑色的車裡鑽出來,然後閃進了夜店裡!

我肯定在哪裡見過他!

百合子說我凹凸得沒救了……那個人到底是誰?

一種莫名其妙的**猶如海水一樣,興奮地敲擊着我心臟的海岸;我說不清這是什麼感覺。每當我要動筆寫文前,我最好的狀態就是擁有了這種感覺,它幾乎就是我存在的原始**。我穿過密密麻麻的人羣,穿過燈紅酒綠的廳堂,穿過音樂,穿過美酒——然後,我理所當然地迷失了。

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不由自主地站在了大廳中央那塊深紅色的卡座前。這裡彷彿有着一片區域,一片與世隔絕的區域,即使整個大廳鬧得震天響,這裡卻幽幽散着煙霧繚繞的氣息,意味深長。

我看見卡座中央那個慵懶的、眯着眼睛的黑衣服男人頗具意味地看了我一眼,彎下腰,笑道:“黃少?哦,現在該叫黃總了……不來玩一把麼?”

然後我旁邊站着的那個高大男人沉着臉說話了。他一開口我就覺得自己像是要顫抖起來,那種聲音——那種像配音演員一樣低沉的聲音我到死也不會遺忘:

“不用了。”我的老闆大強哥站在他們面前,氣定神閒:“幾位公子玩好。”

我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個男人悠然笑了一下,不知爲何我覺得這種笑容很噁心——然後他舉起杯子示意了一下。

再然後,大強哥轉過身,眼睛直直地掃過我,一直轉過來才用只有我能聽到的聲音說:“走。”

我情不自禁跟在他身後走了。

我心裡還有許多許多的疑惑,那個白襯衣的墨鏡男呢?消失了?!我明明看到他從那輛黑色的車上下來的——哦我記得那就是大強哥的車!大強哥爲什麼又會莫名其妙的出現在這裡?

還有那幾個莫名其妙的年輕人,他們又是誰?他們爲什麼一直盯着我和豹豹?

還有其他人呢?百合子呢?榮哥呢裘無常安易他們呢?還有那個演河神的妖孽男裴世俊呢?還有豹豹回到寢室裡了嗎?

無數個疑問盤旋在我的心間,得不到解答,也沒有解答。我只知道我一路茫然而混亂地跟在大強哥身後,人那麼多可是我卻沒有跟丟,只努力地擠出了亂哄哄的這間夜店,一直走到外面去,再一直跟着他衝上了他的車——“啪”地一聲車門響,發動機啓動,把一切屬於這個時代和這個夜晚的迷茫都拋在了北京的工體,絕塵而去。

這是個北京夜中心的晚上,一切都並不靜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