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2009年十月的某個早晨,北京的地鐵依舊擠得像蟻羣。百度

我把手插在口袋裡坐在座位上,心想,這真是中國的早晨。

在美國人眼中,中國人大概就是鋼鐵蟲族,會噴着濃稠的赤色汁水試圖覆蓋他們,並且不斷地從登陸艙上涌下來,密密麻麻,源源不絕——他們這種對東方天生的恐懼真是對極了。事實上,每當擠早晨的北京地鐵時,我也這麼恐懼着。

我把手從口袋裡掏出了,低下頭躲避着人羣,攥着那張票,心裡充滿了焦慮。那張票是如此的豪華,豪華得就像婚禮邀請函似的……我在想什麼!打住!好,它並沒有什麼長長的劇情介紹,也沒有一般話劇單上都會有的節目單流程,更沒有一些電影票上必然有的各種華麗的廣告簡介——它可以說什麼都沒有!

但它真美,美得就像一張藝術品似的。

整張紙面都是沉默的黑色,卻給人以華麗到極點的感覺。我不知道爲何會有這種感觸,把它正面反面翻來覆去地看,在《河神》兩個大字之外,唯一的文字介紹就是劇院地點和開演時間,翻到最後,巨大的黑色劇照一樣的圖片覆蓋了整個畫面,那是一個人,在黑暗舞臺中心的光點裡,芭蕾般的模樣向後仰着,長長的頭髮……分不清男女。

劇照的下面大概是一些演出工作人員的名字,全是小字,只有那個驚心動魄的人下面寫着“裴世俊”三個字。

地鐵裡的人太多了……實在是太多了。突然之間,我只覺得更焦慮了。哦,他們租得起大劇院那麼豪華的地方麼?我從沒有去過劇院,會不會顯得很土包子?需要關掉手機嗎?和電影首映式是一樣的嗎?會有哪些人去呢?這個姓裴的主演又是誰,棒子嗎……

“喂?”我的手機猝不及防地響起來了。

電話那端彷彿射過來了一些太陽光,率先聽到的就是笑聲。過了一會兒,我才聽到他輕輕地問:“在哪兒呢?”

“我……我在地鐵上。”

“好啊。”豹豹在那頭笑着說,“到哪一站啦?”

“還有一站。”

“好啊。”我彷彿能看見他就在我對面眨了眨眼睛,“你要吃什麼?”

“……啊?”

“有三鮮面牛肉麪雞絲麪粉絲面……你要吃哪種?”他一邊笑一邊說,“我幫你先叫着……這一家很好吃的。”

“……呃,隨意……”不知爲什麼,我心裡更加雜亂了。

“幫你叫蘭州拉麪算了……這個年代真正的左派都在賣蘭州拉麪!”

“哈哈……”我僵硬地笑着,在地鐵洶涌的氣流裡站了起來:“到站了。”

其實我真是相當怕坐地鐵……我怕黑。不,也不能這麼說,準確來講,我怕坐所有的交通工具,尤其是這種封閉在最地底層的東西。就在它不斷行駛的時候,我總覺得車上那些臉色漠然的人都會突然長出獠牙,而這個巨大的鐵皮盒子會駛向地獄,或者突然撞上什麼東西,整個地鐵鐵道都會像電影裡那樣爆炸出洶涌的火花。

這種害怕我還從未對任何人說過。唯獨有一次,大概是我臉色實在太差了,在百合子的逼問下,我不得不說:“我只是不喜歡這種一羣人坐在封閉的鐵皮盒子裡的感覺……”而她則大驚小怪地捂着胸口說:“哦,天哪,你真是受,居然還有禁閉恐懼症,快把這小臉兒揉揉,都嚇紫了。”

從此以後,我無比憤怒,再也不和任何人說我害怕乘坐交通工具的事兒了。

出站以後,陽光明媚,空氣清新,所有人都涌向該去的建築物裡——我頓時就覺得心情好了很多。慢慢平復着焦慮往馬路對面走去,冷不防一個聲音大喊道:“林可!”

我心情劇震,猛地擡起頭來望向對面。那裡只有一個被陽光覆蓋的少年的影子,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哦,幸虧現在是綠燈,否則我站在斑馬線中央非得被撞死不可——我分裂而混亂地思考着,不,絕不可能,現在這是什麼情況?我兄弟不是早就掛了麼?

當然,三秒鐘以後我就醒悟過來了。豹豹一手提着一碗麪,微笑着衝我大聲喊:“喂——快過來啊。”

我衝到他面前去,白t恤的少年一邊笑一邊把那碗麪遞給我:“你怎麼站在路中央不動啊……是不是因爲我太帥所以看傻了?”

我猛地發現其實他個子挺高,比我高半個頭了。

我記得百合子在那篇作者大會的repo博文裡這麼形容豹豹;

【我本來很不喜歡“大男孩”這個形容詞,太矯情了。可是,如果非要用在某個人身上的話,就只能是寶寶同學了。】

這是她一貫的爲了塑造溫柔形象的託辭而已,實際上,她在背地裡和我說的可尖酸刻薄了:“大男孩?哦,這個詞究竟是誰發明的,老孃真想掐死他。就活像我以前校報裡那些賣弄風騷的小女記者們,打着寫校園明星人物專欄的名義去找某個校草,吃了喝了做了以後整出一篇《花季雨季》一樣的噁心東西——十年代以前這種事就該滅亡了!大男孩,聽起來就像一個智障兒童長到有三十多歲那麼大塊頭,只會對着你傻笑的那種。”

但迅速地,她的話鋒一轉,感嘆道:“寶寶真是好萌啊,穿一身白的,白t恤,白球鞋,白短褲,背一個雙肩的運動包……我都能腦補出他用食指來轉籃球的樣子了。他就好像我十五歲愛過的那個男孩,唉,歲月啊,真***惆悵。”

“那個一身白的不是你十六歲愛過的少年嗎?”我插嘴道,“你十四歲愛過一個這樣的,十五歲愛過一個這樣的,十六歲十七歲都……你到底愛過幾個少年啊?”

“你管不着,”她翻了個白眼,“姐姐愛過那麼多人,記得過來嗎?我現在連他的名字都不記得了……只記得那一身白了。”

其實很多時候我真是很佩服百合子,她能隨時隨地把那些她曾愛過的人掛在嘴邊,恬不知恥地說“我已經忘記他們的名字了”,但是在遇到電視上某些明星或者動畫裡某些人物時,她又會熱烈地跳起來,指着那些傢伙說:“我好喜歡他,他好像我xx歲愛過的那個少年……”

起碼她是很有勇氣的對不對?起碼我就不敢承認,豹豹很像誰……

他今天就穿着百合子形容過的那一身白,繼續對着我微笑:“怎麼了啊?真的看傻了?”

我當然不能說是因爲你突然喊我的真名把我嚇了一跳……“啊哈哈,”我打着哈哈說,“這面看起來蠻不錯的啊……”

“當然!我們學校門口這家最好了……坐下來。”他指着路邊的椅子笑嘻嘻地說,“我知道你們武漢人蠻喜歡站在路邊吃的……不過北京沒有做熱乾麪做得很好的地方。”

“你怎麼知道?”我感到很驚訝——最開始我想問,你爲什麼會覺得武漢人喜歡站着吃早餐,瞬間以後一想,確實是這麼回事……

“小時候去過武漢啊,”他不經意地說,“那時候纔多大?蔡林記都沒關門的樣子……老通城四季美啊好多好多……印象最深的是熱乾麪真好吃,吃過一次以後就再也不肯吃北京做的熱乾麪了;還有一點就是很多人喜歡早上端着站在路邊吃……我感覺熱乾麪真是非得端在路邊吃不可。”

我也不由得笑起來了:“是啊……主要是那個氛圍嘛。”

我忽然發現他的皮膚在陽光下是透明的。其實這個詞就字面意義上看起來很可怕,修飾一下就是“晶瑩剔透”,可是它看起來形容鑽石什麼的更合適。至今來說,沒有什麼完整的詞能夠形容這種感覺,淡淡的粉色,皮膚自然的顏色,在陽光下看起來能和陽光融爲一體。

“啊……”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不能那樣盯着他看,這感覺太奇怪了;我扭頭看着過往的行人,一邊吃麪一邊問道:“話說這麼早出來到底是幹嘛……不是晚上點的演出麼……”

“啊?”他驟然變色,“晚上點!我以爲是早上點……”

“……”我的表情,看我的表情——“=口=!!!”

“啊,騙你的。”他突然笑眯眯地說,“我當然知道是晚上點啊。”

“……”

“出來玩嘛,”他看上去特燦爛地笑着說,“反正晚上要一起吃飯啊一起看話劇,不如我們白天直接出來玩一天!反正今天沒什麼事兒……再說都玩了一週的電腦了,怎麼着也該透透氣?”

我暗自思忖道,你對着電腦一週皮膚依舊如此閃瞎狗眼,我對着電腦一週只剩下憔悴了……上帝真是不公平啊不公平啊!

“走走,”他突然跳起來興高采烈地說,“咱們找找樂子!”

“去哪兒啊……”我匆匆跟着他的腳步。

“遊樂場遊樂場!”他衝到路邊,變魔術般地拖出了一輛雙人踏板的自行車,瞬間跳了上去,指着後座對我眨眨眼:“走走!快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