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憤怒

無雙剛從長樂宮陪太后用完晚膳回府,剛至府門外就見到一身影巋然不動。

有奴僕問話“什麼人?”

那人緩緩轉過身來,頷首:“見過長公主,在下博望侯府,參商。”

此人跟着夏雪出現過幾次,因而無雙對他有些印象,如今乍然一見卻驚覺他身上那股寵辱不驚、威武不屈的氣勢。若他只是一個馬伕,實在說不通;若說他是江湖人士,似乎也不是很恰當。

思索一番,無雙還是不動神色道:“有事嗎?”

參商上前一步,從懷中取出一隻繡着寒梅的布囊:“在下此行是爲了替主子送東西。”

長公主不解:這兵荒馬亂的時刻,阿雪會送什麼東西過來?

她眼神示意近身奴僕將布囊取來,親自解開布囊上的線箍,只見一條繡着山林泉流的帕子,仔細辨之,山林之間似乎還有兩個人的模樣,一人盤腿而坐手撫琴,另一人托腮聽琴,他們身後是瀑布泉流……

好一幅“高山流水”圖!

圖案雖小,但無一不精緻,那曠遠之意境更是遠勝無數花鳥繡。

無雙這纔想起前幾日夏雪同自己說過的“冬帕子”,沒想到這姑娘還真給繡出來了,還繡得如此別具匠心。

感慨完全時刻,她發現布囊中還有一份錦帛,上面工整寫着幾行字。視線迅速劃過,無雙眼中情緒紛呈,驚異有之,豁然有之。

她彎了嘴角,將東西收好,便對參商道:“行了,你先留我府上吧。”

不想參商依舊站得紋絲不動:“出來已有一段時間,不敢繼續滯留。您既已收下此物,可有話要帶給主子?”

無雙笑了笑:“還想着回去呢。你在博望侯府做頂天了也不過是個侯門詹事,日日繁瑣不說還埋沒了一身好功夫。如今夏雪送你來我這裡,就是希望我能爲你在羽林軍裡謀一份差事。羽林軍可是皇帝培養的親衛,將來個個都是率軍之主,前途不可限量啊!”

說着,她邊領着參商進府,邊與他說話:“你主子是個重情義的女子,她爲你如此費心安排真是你的造化。你可不要辜負她!”

走過花園,參商卻停下腳步:“您留步,可否單獨說幾句話?”

看他還是那無喜無悲的樣子,無雙倒是吃了一驚。敢要求跟她單獨說話,必然是有重要事情。而他又是夏雪推薦之人,應該不會起什麼歹念。

一念及此,無雙讓對他例行檢查過,沒有攜帶任何兵器,這才讓奴僕都退開一段距離。

“你想說什麼?”

參商忽然露出一個微笑,那風霜削就的剛毅臉龐也跟着柔和起來:“羽林軍雖好,非我所願。跟着她,便是什麼都不做只看着她也是好的。”

夏雪在長安城裡也算有些名聲,愛慕她的人不少,只是一介奴僕敢這麼直言不諱讓無雙不知該誇他勇敢還是愚蠢了。

若換了是其他人,她一定當笑話聽過。可眼前的人偏偏是夏雪特特意舉薦來的,想必在夏雪那裡,他與別人也是有幾分獨特的。

她勸道:“這幾日我看你一直跟着阿雪,你就該清楚陛下與她彼此存了幾分情誼,你就不能也不該放任自己生出什麼別的心思。”

參商聽後忽然朗聲笑了起來:“別的心思?這心思我動了十來年了,要根除怕是不易。至於她和陛下若能成事,我便護着他們倆。若不能,我便護她。這麼想,又錯?”

這眼神裡的堅定叫無雙吃驚,可他這話卻讓無雙疑心起。十來年的話,那時候夏雪還在宮裡和他們一衆公主皇子玩鬧,她身邊何曾出現過這樣一個癡心奴僕?

若是出現,她當時怎麼可能不知道?

“你究竟是誰?”

已是入夜時分,長樂宮裡依舊燈火通明。太后秉燭等候,問了幾次,宮人都說皇帝還沒回宮。她倏然起身:“去宣平門外等着,陛下一進宮就給我請到長樂宮來。”

話音剛落,長樂宮門突然被推開,沉重撞門聲驚了闔宮上下。

太后詹事正要呵斥,卻看見身着便服的天子正大步流星地入殿,慌忙帶着宮人們迎駕。

皇帝廣袖一揮,陰沉着臉色:“都給我出去。”

宮人們驚得只拿眼求饒地望着太后,卻見太后使了個退下的手勢,便魚貫而出,心悸不已。

出大事了,也不知道是誰得罪了皇帝。

所有人退下後,皇帝在一旁的軟墊上坐下:“娘,着急找朕?”

往日皇帝就算生再大的氣,到了太后這邊也是恭恭敬敬先請個安,哪像現在這麼不知禮數又四處撒氣?太后想着必定是因爲夏家那一份先帝遺詔惹的禍。

她和煦地笑着:“我讓廚房替你做了薏米粥,聽說你一整天沒吃東西,這可不行。天下都在你肩上,若你的身子便不能出任何岔子……”

几子上的薏米粥還冒着熱氣,這可是太后叫人拿染爐一遍遍熱着,保證皇帝來了還能吃到熱乎的。

皇帝毫不猶豫地端起漆杯大口大口灌入喉中,熱氣在嗓子眼裡點火,他只皺了皺眉就繼續。喝完,問:“娘,這可也喝完了,您還有什麼話要對朕說?”

太后驚得神色大變,皇帝那是不要命了嗎?這麼燙的東西竟然當酒水一樣地喝下去,這是有多氣惱纔會這樣?

她心中既心疼又惱火,話音也跟着重了:“你是一國之君,不管何時都要注意言行,天下人都看着呢。”

皇帝將漆木杯往矮几上一放,忽然笑了:“好,既然您還不想說,那麼朕來開這個口。今日朕去了大內御檔,看守的人說您與舅舅進去了,還很快就匆匆忙忙地出來。您去幹了什麼您自己清楚!朕今天來就是告訴您,從今往後,這後宮最好別插手朝政,不然……”他目光犀利地盯着太后,“您就當沒朕這個兒子吧!”

這話聽得太后喉頭翻滾,差點冒血。反了反了,親生兒子竟然這麼跟她說話,孝道何在!

她氣得直挺挺地站起來,冷顏喝道:“你真是長大了,敢用這種語氣同我說話!聽得什麼人胡言亂語幾句就來我這裡撒潑,還像什麼樣子!我看都是你身邊那羣庸臣妖姬惹的禍,非得除了那禍根你才能恢復神志!”

皇帝大笑起來,笑得眼角也滲出了水光:“朕的好孃親啊,你何必說的如此委婉,什麼庸臣妖姬,不就是博望侯與夏雪嗎?您要弄死他們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朕知道。可朕也不止一次地暗示您,他們動不得!您若是不出手,他夏家不過是領着虛銜的侯門貴戚,而您孃家那些個無才無德也入了前朝爲官!”

“皇帝!”太后急火攻心地怒吼一聲。

可這聲阻不了皇帝,他只淡淡看了一眼繼續道:“可您偏偏還不知足,一個沒了實權的博望侯都不放過,是不是接下來就該衝着朕了?是不是朕該裝瘋賣傻,好方便你蕭家權傾天下啊!”

太后癱坐在地上,瞪着皇帝那眼神是從未有過的陌生:“好、好、好!你可真是先帝的好兒子,他要讓人來毀了我,想不到你也是!可你怎麼這麼愚蠢,我是你親孃,十月懷胎的親孃,蕭家是我本家也是你最大的武器……哼,如今你卻寧願護着她夏家,作孽啊!”

皇帝面色平靜地望着她:“當年您要朕賜死馬冀兒的時候,您也說是朕親孃,一切都是爲了朕好。宰相讓朕給他的人個個安排高官厚祿時候,他也說蕭家都是朕的人……可是娘啊,你看看如今這朝廷成了什麼樣?朕的親舅舅忙着娶妻生子,百官忙着給他送禮提鞋,而您,朕的親孃……忙着怎麼剷除異己!”

他哽咽了一下才繼續:“您摸着良心問問,做這些的時候,您可曾想着朕?”

滴漏裡落下的每一滴沙子好像都沉重有聲,長樂宮宮殿裡瀰漫着皇帝的那一聲質問,冷了秋菊冷了燈,更冷透心門。

“朕最後一次妥協,您好自爲之吧。”

宮裡的傳訊官把消息帶到長公主府上之時,無雙正與參商面對面坐着沉默不語。聽到博望侯“重病身亡”四字,參商率先起身,奪了長公主府上一匹馬就風馳電掣地趕往夏府。

奴僕正欲去追,卻被長公主呵斥:“沒長眼的,你們連他都敢攔!”

說完也命人駕車趕過去,她看着外頭的天色,這烏沉沉的真是出大事了。

參商趕到夏府之後,丟了馬就直往夏雪閨閣裡走,與守在門口的蘇小魚打了個照面。

蘇小魚將他攔住:“小姐有命,誰也不能進去。”

參商冷冷地看着她,把住她的手往後剪去。

蘇小魚不防他會動手,手上一陣劇痛,然後人就撞上一旁的柱子。眼看着參商要破門而入,她放聲喊道:“小姐小心——”

在她喊出聲的同時,參商撞開了門,只一眼就看到那個靜靜坐在莞席上的夏雪。

她手裡端着一隻五彩繪鳥紋耳杯,杯中此刻正蕩着一股散發香氣的清液。

毫不遲疑,參商一把奪下耳杯,一灌入喉。

然後丟了耳杯,面色鐵青:“要死,就一起吧!”

夏雪看着他,面色平靜:“不過是一杯茶,我若要死也會先拉仇人做墊背。倒是你……這是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