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情初定

天光大亮,日頭正好。

往日這時辰,皇帝剛下早朝會來長樂宮請安道好。可今日早朝何在?皇帝何在?

宰相老淚縱橫地哭訴着:“姐姐啊,咱的皇帝真是着了魔了!你可知道他……”

太后捧着御醫給開的養生茶,吹開上面的葉沫子,飲了一口才悠然道:“我知道。不就是把他行宮搬到夏府去、又罷了朝嗎?”

宰相那表情可別提多難堪了,他坐到太后身邊,低聲勸道:“姐姐啊,你怎麼就一點不着急!咱的皇帝自打登基以來何曾罷朝過,這可是天大的事,你可知道今日大臣們守在宣室裡一個個那議論的……”

茶杯撞擊矮几的響聲先替了太后出聲,震得宰相忘記後頭的話。

只見太后臉上陰雲浮現,眼角細微皺紋也在怒氣里加深了紋路:“我倒要知道是哪位大人敢在背後議論皇帝的不是!”

宰相哪裡敢說,他就是頭一個議論的。他哽咽着委屈道:“也不能怪御史大夫他們,皇帝這事辦得確實……”

太后卻厲色將宰相打量了一道:“我的好弟弟,莫不是你也在指責其兒吧?”

“我……哪能啊!”宰相心虛。

太后乜了他一眼,聲色俱厲:“最好沒有。如今是博望侯沒了,皇帝罷朝一日又何妨,倒是那些私下議論的,用心何在?蕭通,你是我弟弟,是其兒的親舅舅,更是一朝宰相,莫非還解決不了這點小事?若是如此……”她頓了一頓,才道,“你這一身官皮就給我脫下來吧!”

太后雖然經常訓斥他,但何曾以宰相之位威脅過?這次是真惹怒太后了,可宰相也不是真的要幹這背後說壞話的事,而是因爲……

他帶着哭腔道:“姐姐啊,我怎麼會不向着親外甥呢!就是所有人都指責他,我也會拼盡全力護他個毫髮無虞。可如今您不知道,其兒他有宮不回,住在了夏府,這裡頭的事……”

太后打斷了他:“我知道。可如今博望侯已死,夏府正是悽風苦雨時候,就算咱其兒留在宮中,他這顆心也得飛到夏府去。這次啊,就由他去,左右不過兩三日就回了!”

聽太后話裡的意思似乎是……宰相心中一凜,試探問:“姐姐,可皇上還帶了喪葬官、御醫、內侍官……還有正三品令人過去啊!這宮裡的正三品令人去伺候她夏家姑娘,可不就是擡舉她成貴妃了?”

太后又飲了一口茶,茶里加了藥材,飲得舌根裡帶出一絲絲的苦澀。她面容平靜:“這事我也知道,以其兒那份用心,立她爲後都不奇怪,一個貴妃又如何?如今後宮蕭條,其兒又多時未曾有幸事,若她能承了寵,孕下一兒半女,也是一樁喜事。”

哪有母親能擰得過孩子?博望侯身死,太后心裡這擔憂也就去了一大半,自然不欲再與兒子對着幹,若真讓他恨極了,她可有“好日子”過了!

只不過,太后顯然沒有料到會從宰相口中聽到那話,那一句叫她驚得魂不附體的話。

“姐姐,皇帝在夏府上受了重傷,就是她夏家人做的!夏家人恨咱皇上啊,把博望侯之死都怪罪到其兒身上了!”

皇帝受重傷……重傷!

太后丟了手中的什麼茶茶水水,一掌拍案:“給我把御史大夫找來,去夏府,把皇帝‘請’回來!”

夏府門口一位風流公子模樣的人被宮中侍衛攔下了,他自稱是夏小姐的朋友,卻不自報家門。

每日來夏府尋親認友之人如過江之鯽,誰會相信?

不過是又一個攀附親戚的軟腳蝦罷了!

可這位風流公子還真是不放棄,一把打開了江南地出產的絲帛扇,指着扇面上的題字,道:“看看、看看!睜大眼睛看看!這飄逸秀美的字體,這才情滿溢的詩句,除了你們家小姐還有誰能寫出來!”

侍衛們看了一眼,一個個忍俊不禁,只見扇面上書:墨白不白,胸中無才!

那公子還得意地搖扇道:“不錯,在下正是,墨白公子,你家小姐的至交好友。”說着他就往裡面進去。

可還沒走進幾步,被侍衛整個丟了出去。趴在地上的墨白公子捶地長嘆:“你們這幫沒眼力的,本公子來真是有天大的消息,你們只等着吧,耽誤了一個個都得掉腦袋!”

蕭餘就是在他說的那一句“掉腦袋”裡出現的,她聽說外頭有事過來一看,沒想到還真看到了“事主”。

她那張常年凍着的臉上也開出一朵不常見的笑,過去扶了公子起來,對侍衛們道:“御史大夫家獨子你們都敢攔,若要讓陛下知道了……”她又看了一眼風流公子,“一定會重重賞你們的!”

有蕭餘帶路,墨白公子總算是進了夏府。

他好生感慨了一道:“這夏府莫非成了第二個皇宮?這麼難進!誒,小丫頭,你還留在阿雪身邊做護衛?這麼多年,你也嫁不出去了吧?我早就勸過你,放下刀劍,找個不怕死的好男人就嫁了吧……”

蕭餘沒有理會他自言自語自由發揮的話,只把他領到夏雪閨房門前:“我也只能幫您到這裡了,您哪……一路好走!”

這話裡頭是明顯的揶揄,不過墨白公子似乎是聽不出來,還連聲道了謝,就直接伸手推門,一邊喊着:“親親阿雪,我墨白又回來了!”

他拖長的尾音在遭遇到一隻飛來的耳杯時候顫抖成了波形的驚嚇的模樣,閃躲不及,杯中褐色的滾燙藥汁還是打着了他墨色的衣裳。

他登時叫了起來:“阿雪,你謀殺親夫啊!”

這一回,一隻木屐砸了他滿嘴。而他也正正好看到了屋內一張冷到臘月的臉,立馬哭喪了臉:“陛下,您在阿雪閨房裡做什麼?”

皇帝此刻的臉色顯然不是那麼好看,在此人進來之前,他正同夏雪經歷着你望我我望你的甜蜜時光,沒成想叫這小子給攪和了。此人還口出狂言,簡直欠教訓!

夏雪眉頭一蹙,並未看來人,卻是盯着皇帝的手臂:“陛下,您若再動,扯得傷口再度裂開,我就只好請御醫來給您上兩塊夾板,固定不動了!”說着她嘴角一揚,“這墨白向來是口無遮攔的流氓頭子,您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跟他鬧什麼。”

尋常人聽到有人評價自己是“流氓”必定惱羞成怒,可這御史大夫家的公子墨白哪裡是個尋常人物?

他不怒反樂,笑呵呵地在兩人面前席地而坐:“還是阿雪瞭解我!也不枉我剛從漠北老家回來就馬不停蹄地來你這兒報信。”

說完伸手抓起二人面前的吃食,吧唧吧唧地就吃上了。

這墨白公子……還真是個不怕死的奇人!

夏雪詢問的念頭斷在了陛下平靜中帶着冷漠的聲音裡——

“若你只想說你爹準備來這進諫就免開尊口吧。”

墨白吃東西的嘴張了一下,吃驚道:“您可真厲害,這都猜出來了。嘿嘿,不過您不知道吧,我把我爹的藏書給燒了,他這會兒正哭天搶地呢,一時半會趕不過來……”

御史大夫酷愛古籍,他收藏的每一本可都是價值千金……

墨白這敗家玩意兒卻毫不在乎:“不過藏書再貴重,也不及他那一句‘陛下明鑑云云’來得重要。所以,陛下若是受不了那老頭的念,就請回宮吧!阿雪這裡有我呢,是吧,阿雪?”

夏雪看了他一眼:“我可不敢留你燒我藏書。不過,陛下確實該回宮了。”

“來人。”皇帝喚了一聲,藏身在檐角滴水處的侍衛立刻現身,卻聽見陛下令,“把這個登徒子給朕遠遠地丟出去!”

哀嚎聲裡墨白公子又消失了,風一樣來去匆匆。

夏雪認真仔細地擦拭着皇帝剛纔滲出來的血跡,柔柔道:“怎麼就跟他生氣了?”

皇帝傷的是左臂,他右臂一撈將夏雪整個揉進懷裡,眉目間是那一股子獨佔的霸氣:“朕一想起他曾同你定過親就恨不得將他再丟回漠北去喂狼,也省得現在回來了戳眼!”

御史大夫同博望侯府很多年前定了娃娃親,因此夏雪同墨白自小也算是玩在一塊的。她進宮的那幾年,墨白也經常請旨去長樂宮探望,每次都一口一個“親親阿雪”,以未婚夫自居。

後來不知道怎麼就不了了之了,而墨白也被趕去了漠北老家。

多年後的今日,夏雪才明白這裡頭的根源。

她回身在皇帝脣上淺啄一下:“我心裡只有您。前頭一直不肯答應,是擔心這一應下便是刀山火海的磨難。可我避了這麼多年,也傷了您這麼多年,更把我爹給……”她心中一痛,良久才道,“如今我還有什麼好怕的。我……是您的!可您能否等我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