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鍾一人往山東境內, 尋訪一位隱世的高人。
這趟差使是傅恆吩咐的,秦鍾也隱約猜出傅大人很快就要領軍出征了。傳說中那位隱士三韜六略無所不通,天文地理歧黃之術亦是擅長, 若能得此人相助, 則是三軍之幸。
然而這樣一個人, 不但鮮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更是無人知曉他的隱居之地。傅恆只交代秦鍾到傳言有人見過那位隱者蹤影的幾個地點查訪一番, 他亦知緣法不可強求,言道無論是否有結果都需在三個月內返京。
秦鍾接了差使後卻毫無頭緒,倒是親朋爲他餞別擺宴之時, 商筠聽聞了此事,但笑道:“那老頭定是不肯出山的, 不過秦兄弟這等有爲的少年人, 他大概是樂意一見的。”於是讓秦鍾俯耳過來, 悄聲說了一個地點,只說往那處去尋就八、九不離十了。
秦鍾想起關於那位隱者的傳說中, 有提到過他曾將生平所學傳授給了唯一一位親傳弟子,倒是定定地看了商筠好一會兒。商筠並非不知其意,卻也並未迴應,只是談笑自若地與席上衆人飲酒。秦鍾心知他必是不願透露這重身份,當下也就絕口不提, 心中暗道:若那位老人真如傳說中那般神通, 也難怪能教出這樣十年難得一遇的英傑了。
秦鍾此趟出京終是沒有找到那位老人家, 他心知商筠所言無誤, 也大約知道不見仙蹤與臨行前京中發生的大事有關。
那一天的記憶於他而言, 大約也是終生難忘了。那夜城樓也被火把映紅了,葉宛姑娘衣袂翩翩縱身而下時, 他瞬間亦感覺呼吸停頓了,唯有心臟撕扯着,彷彿也能感受到她心中的悽婉與悲愴。
還好商筠及時趕到救下了她。秦鍾原是知道他有一身卓絕的武功,直到那時才知道書中所說的出神入化之境是何等身手。然而雖只是遠遠地望見了,也知當日商筠行險救人,稍有不慎即是兩人同喪的局面。
那日之後,直到離京前也未再見過商筠,但他知道葉宛姑娘是一個人走的。雖是一生情愛無果,然而那人不顧危險而來,寧願捨身救她,縱使是兄妹之情,心中亦能釋然了。
秦鍾只當作不知道那夜之事,卻也遙想着葉姑娘此一去後,不知是青燈古佛,抑或是終老深山,只願她一世平靜安穩。
他知曉葉姑娘是那隱者晚年收的記名弟子,也知那位老人家必然會對徒兒有所安排照拂。雖心知自己此行無所獲,他還是爲求恪盡職守,在附近的山林與府縣探訪了些時日,尋找可有曾見過那位隱士的當地人。
這一天在荒村之中挑燈夜讀,倦了就伏案而眠。忽然朦朦朧朧之間被忽遠忽近的聲音吵醒,索性披衣而出,循聲而去。
半里之外有座草堂,裡面燈火明亮,窗上映出一位書生的身影,手執書卷正在夜讀。正吟道“子夜熒熒,燈昏欲蕊;蕭齋瑟瑟,案冷疑冰。”
秦鍾聽他聲音清朗,又見他刻苦勤學,不由心生好感,就叩門而入,想着能結識此人爲友,也就不虛此行了。
屋內的書生看上去已有三四十歲的模樣,他正在吟詠之時,忽見生人深夜來訪,倒也不驚不懼,又見來者是個器宇不凡的年輕人,言行也恭謹有禮,心中也有了相交之意。
當下自敘名姓、籍貫,連年屆不惑卻平生屢試不中之事也毫無隱瞞。秦鍾卻在聽聞蒲松齡三個字後,就已然呆住了,他如何不曉得那位著《聊齋志異》的柳泉居士。
但見他雖是生活窘迫,卻始終勤學不倦,奈何其人不得時運,其文其才也不合當政者的心意,年歲漸長,仍未能科舉中第。
秦鐘不免心中感慨,他自不會與世人一般,以功名取人,於是與蒲松齡先生言談甚歡,直至三更過後方纔告辭,臨別兩人皆是意猶未盡,相約了再會之期。
秦鍾心中記掛約定之事,果然第二天夜裡起牀,推門而出。只見月色晦暗,卻也不見幾點星光。偏道旁草木似是天然發光,將村野小路映得雪亮。他凝目看去,原來是無數螢火蟲飛舞,不但是爲行人照明,也讓夜間幽深的景色更添了夢幻迷離之色。
他心道這樣的景緻倒是異於平常所見,卻也未有駐足觀賞之意,而是信步而行,尋訪蒲松齡先生讀書的草堂。
沿着記憶中的路,來到了昨日的草堂前,隔窗已能看出先生端坐在案前,像是在等着客人前來。他正要推門而入,忽見朦朧的夜色中,有兩人一前一後而來。
前面是一位提着燈籠的丫鬟,年歲未足卻已見俏麗,她身後的那位女郎,更是一位絕色佳人,一身輕紗宛若煙籠,美麗得似仙似妖,堪是平生僅見的殊色姿容。
秦鍾瞧上一眼,也不由呆了,心想着莫不是當真遇上了狐仙鬼魅?
那一主一僕緩步行來,卻又似眨眼就到了眼前。先頭的小丫頭瞧見了秦鍾,衝着他扮了個鬼臉,徑自推門請她小姐入內,然而也尾隨而入。
秦鍾眼睜睜瞧着這兩人進屋後合上了門,卻不知她們對先生是什麼心思,當下想入內查看,忽然耳中卻聽見了屋內傳出嬌柔的呢喃細語之聲,而後又漸漸轉爲難以言喻的聲音。
秦鍾頓時僵直了身體,他並非年幼不曉事之人,自是知道發生了什麼,本該轉身悄然離去,但是不知怎的,像是控制不住雙腿一樣還是往窗前挪去。透過縫隙可見屋中有一男子抱着懷中的女子,他明明心中想掉頭就走,卻仍是探頭望去,不想發現那男子懷中的女子不見了,換成了一個少年人的模樣,凝目望去,面若桃花,風流過人,竟然是賈薔的樣貌。
他大吃一驚,急欲推門細看,卻不想被門檻絆倒了……
秦鍾從夢中驚醒,只見荒村孤館,燈火昏昏。他慢慢地回過神來,想起是近日查訪到淄川一帶,聽聞蒲松齡故居就在附近,於是多停留了幾日。
低頭看去,案上端放着的《聊齋志異》,正翻開在柳泉居士的自序的末尾,對着那行“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闌自熱。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注】
他啞然失笑,蒲松齡先生三十年前就已仙逝,在夢中見到其人竟也不疑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