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鍾第一次親歷冷兵器時代的古戰場時, 也爲眼前所見的鮮血與血肉橫飛的場面而差點窒息嘔吐。親身經歷後,才知道馬革裹屍的豪情,是由血肉搏殺生死關前遊歷而來, 遠非現代的男生坐在電腦中前, 看着動漫影視作品或是操縱着遊戲中的人物就能體驗的。
儘管如此他還是挺過來了, 一年多的行伍生活也改變了他很多。眼下跟着凱旋的大軍班師回朝, 聽着將士們談論着即將回到的故鄉、牽掛已久的親人, 他也不由得從心底升起了一抹柔情,終是回來了。
三軍在行進中忽然停了下來,聽聞是前方傳報, 京城裡快馬加鞭送來了聖旨。秦鐘身旁幾位相熟的將領已然笑道:“難不成是皇上的嘉獎這麼快就到了?”衆人說笑着下馬,聚到三軍統帥傅恆的身後。
卻聽得前頭一聲驚呼, 傅大人竟是一個不穩從馬背上栽了下來, 幸好左右的侍衛及時扶住了他, 應無大礙。隨後趕到的將士也聽到了京城裡傳來的那個消息:皇后崩。
傅恆進宮見到皇帝時,意氣風發的君王已是憔悴不堪, 坐在大殿之上的那人看上去與平常人家中年喪偶的男子並無區別。
傅恆低下頭去,他自幼被皇后帶在身邊教導,姐弟感情親厚,怎能料得姐姐在風華正茂之時,就撒手人寰。
皇帝看到了他進來, 卻沒有在看跪在御前的他, 而是將目光地投向了殿外的一片虛無之中, 緩緩開口了言道:
“這些日子裡, 朕想起很多往事, 想起你姐姐十五歲嫁給我時的樣子,想起我們在皇子府裡的那些時光。朕與她才做了二十年夫妻, 還想着和她攜手白頭、兒孫滿堂呢。
都說宮中三千佳麗,自她走後,朕卻覺得空蕩蕩的,除了朕,再無一人。”
皇帝說完後,久久沒有聽到迴應,就好像當真是這個大殿、這座皇城中只剩下了他一個孤家寡人一般。他掙扎着從寶座上站起,略有些蹣跚地走了下來。
走到傅恆跟前時,皇帝似乎想俯身去看這位妻弟,卻不防腳下踉蹌了一下。傅恆反應敏捷,忙伸手扶了皇帝一把。君王卻沒有借力穩住身形,反而伸手抱住了他。
傅恆身體一僵,不及思索就要避開,卻聽見君王悶悶的聲音從自己的頸窩處傳出:
“別動,讓朕依靠一下。”
他呆了一下,此後再無動作,靜靜地讓那個天下最尊貴的男子靠着。
兩個黯然神傷的男人,就這樣在大殿之中相互依偎了一整夜。
賈珍病故後,其後人的封賜旨意還未頒下來,榮府就出事了,賈政賈赦被貶,從此賈府寧榮二脈皆不再襲爵。
賈蓉是有軍功在身的,這兩年晉升不慢,其妻秦郡主也經常出入宮闈,太后老人家的恩寵不斷,故而朝野之中未有人敢輕視,寧府的聲望倒似有超過父祖輩的勢頭。
榮府的情況卻大不一樣。當初被查辦之時,聖上念着國公爺的功勳,看在老太君還在的份上,不曾連坐家眷宗族之人,榮國公的府邸亦沒有充公。然而榮國府兩房皆無男兒有功名在身,兩位老爺被遣送出京,家中餘下一堆婦孺幼子。
有道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不出月餘,遭貶爲宮女的元春病故了。賈母年歲已高,經不住這連番打擊,從此一病不起。
府中大小事務幸而還有賈璉平兒二人打理,平兒常年跟在鳳姐身邊,深知賈府這幾年早已入不敷出,如今斷了外援,眼看着就到了只出不進、內囊漸空的境地,他們二人商量了許多法子,回稟了兩位太太后,將府中下人大半都放了出去,縮減府內的開支。
二房那邊男子中如今最年長的是賈寶玉,他卻是個不經事的。府中出事後,賴嬤嬤來探望老太太,順口又提起了寶玉的親事。這次說的那位小姐,正是當年張道長在清虛觀中提過的,這幾年也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仍是沒有說定人家。
當年賈母就嫌那女兒家年歲大了,如今又過了三年有餘,賈府卻是這樣的光景,反過來是那戶人家挑剔了起來。賈府這邊賈母與王夫人商量着請媒人說合之事,不提防就被寶玉聽見了。
賈寶玉自林姑娘出閣後,就一直神不歸屬;此後經歷了府中大變猶自心驚膽寒,又聽着人人都說家族重負都交到他與賈璉的肩上了,他實在沒有勇氣承擔這重責,已是覺得快要被這期望壓垮了,偏此時又聽說在爲他說親事,要他娶一位不是林妹妹的陌生女子,一時只覺萬念俱灰就偷偷跑出了府。
這一去,賈府中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外面的人有說看着寶二爺跟着僧道走了,又有人說在那座深山寶剎中見過他,賈璉也打發人跑了無數的地兒,卻沒能把這位小祖宗給尋回來。
賈母那些日子原本就已病篤,聽聞寶玉失蹤後,一口氣沒上來,竟就這麼去了。
王夫人數月之間失去了一雙子女,此生已覺再無半點指望。她到底是大家族中出來的女子,從小魄力也不輸男子,到了此時家敗人亡之際,反倒是顯出了半生未見的雍容之態。她從此專心禮佛,進了佛堂後當真再過問府中之事,唯有李紈帶着賈蘭孝敬她,賈璉也多有照應。
長房那邊,邢夫人自從賈赦被流放後,頓失了主心骨,好在有賈璉平兒兩人在,她倒也不用憂慮生計之事。賈璉雖沒有官職在身,但他是個善機變、敏言辭的,在商界中倒是長袖善舞的一把好手。
“如今我把生意的事大半都移交給璉二叔打理了,說起來這還是他媳婦幫他賺下家當呢,他如今抽成也是應得的,我也樂得輕鬆了。榮府落敗後,不少宗親子弟頓失依靠,我和二叔商量後,把他們盡數打發到田莊上去了,在那守着祖廟,倒也可以過活。”
秦鍾坐在茶樓裡,聽着多日未見的賈薔聊着兩府的近況。賈府的變故他在出徵前就已經看到了前半段,後半段卻是此刻聽着此人一一道來,聽起來對還活着的人而言,日子還不算太差,至少比書中可揣摩的悽慘境地要好上很多。雖是富貴不在,卻可以安穩度日。。
於是他也就微微一笑,只說了一句:“可惜了那片田莊。”當初賈薔帶着他去過一次,就勾起過他終老田園的念頭,如今他還要爲俗務終日奔忙,卻白白便宜了那羣紈絝子弟。
賈薔笑道:“回家務農不失爲一條退路,況且家塾也遷移到了村中,若是子孫長進,自當不會埋沒在山林終老……是了,說了這些時候,倒是忘了一樁喜事了。蘭哥兒纔出了孝,已參加了今科的秋闈,雖還未放榜,但據他的老師說是十拿九穩的,榮府之中總算也出了由科舉晉身的子孫了。”
秦鍾亦點頭嘆道:“珠大嫂子也算熬出頭了。”他雖未見過李紈幾面,倒也着實敬重她的爲人。
賈薔道:“可不就是麼,往後他們母子的造化大着呢……你還未聽說吧,三姑娘就要和親了。老爺們再不得聖心,此番也能抵得過了,朝廷嘉獎下來後,賈府子孫的仕途亦不再會受到牽累了。”
賈薔說到三姑娘之時,頓了一下,擡頭看了一眼對面的秦鍾,卻也沒有看出他神色的變化。如今話都已說完,倒似到了散場之時了,他也就打算站起了身告辭。
秦鍾看着他,問道:“你又過得怎樣?”
此言一出,室內卻安靜了下來,像是有尷尬卻也曖昧的氣氛在暗暗滋生。
出征前夕,賈薔單獨來爲他踐行之時,兩人都喝醉了,然而秦鍾卻沒有忘記那一天發生了什麼事,也沒有忘記當時的情景與那人的面容,想來卻好似那晚在荒村孤館的夢中所見的那般。
他當時也並不知曉,那一夜是因爲聊齋一夢在心頭的烙印,還是因爲那夢境之中的,就是他真實的心意。
第二天醒來,賈薔已不見蹤影,大軍出發在即,也容不得他尋到那人說清楚。一別兩年回到京中,那人此刻就坐在他面前,言笑如常地和他閒話家中之事。
秦鍾卻在這兩年裡想清楚了很多事。
他看着眼前秀美俊俏的青年,說:“我這一生不會娶妻生子。”
賈薔終於改了臉色。在這個時代中,這樣的想法言辭未免有悖人倫孝道,當是不容於世的。偏賈薔再世爲人,長久以來只有他明白,自己是死過一次的人,看過繁華成灰,大廈傾頹,見過妻離子散,不得善終,縱是一世重來,心中卻也隱隱有了這般瘋狂絕望的念頭。。
不想,還有一人與他一樣發了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