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紱是雍正親自點名授了順天府大主考的,田文鏡則是雍正一登極就派赴年羹堯軍中宣旨的。這兩個人,李紱是正牌子科甲出身,田文鏡則是納捐除授的雜佐官,兩案中不動聲色都成了名震朝野的人物,原來與雍正有這麼深的背景!殿中人不禁面面相覷暗自吃驚。田文鏡卻叩頭辭謝道:“臣身受兩朝國恩,並不爲黑風黃水店一事報效君上。在熙朝,臣唯知忠愛先帝;在當今,臣則唯知忠愛聖上。士大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唯此耿耿一心而已,忘身報恩一語,臣不敢當。”方苞聽着,此人語中多少有點投人所好,歷成練達卻也無懈可擊,不禁點頭微笑,插言道:“公、忠、能三者兼備,難得這個田文鏡!”
“確乎如此!”雍正被這兩個人連連搔着癢處,高興得臉上放光:“不枉了朕一片苦心!想世上有多少事多少人,憑朕一人一心用格物致知功夫,終難體察完備。諾敏是朕親信大臣,在山西在京城都是要風有風,要雨有雨的人物,你田文鏡孤身入境,周遭皆敵,偏能從不能入手處入手,不能進步處進步,昭揭情弊大白天下,這番捏沙成團手段,稱個‘能’字當之無愧!方先生概括得好,公、忠、能三字,可爲任用天下官員的三字真訣!”馬齊順着雍正的話意笑道:“聖上這話極是!大凡一個人受了朝廷厚恩,多少有點天良,都能講究體貼聖心,公與忠並不難得,難就難在既公且忠又能,三者兼備,天下百廢待舉,這樣的能員越多越不嫌多!”雍正點頭嘆道:“是嘛!像李衛,多少事不請旨說做就做了,因爲他是成全自己,真的想爲朝廷百姓效力,朕爲什麼不肯成全他?成全了他也就成全了朕自己嘛!孫嘉淦,你知道麼?朕爲什麼不立即提拔你,先挫辱你才升你的官?就爲朕看你這人身帶科甲習氣,心裡存了個‘名’字,一有這個,未免就不能全公全忠全能了!”
孫嘉淦卻不甚服氣,一邊叩頭稱是,又道:“盼萬歲指示詳明!”雍正盯了他足有移時,見他毫無怯色,“撲哧”一笑說道:“那日趕你出養心殿,你想在乾清門自盡,有的沒的?”
“……有的!”
“兒子受父母責罰,於是便自殺,陷父母於不慈,算是盡人子之道?”
“不是。”
“臣子受君上窘辱,於是便輕生,陷君上於不仁,算是盡臣子之道麼?”
“不是。”
“當此之時,一心要做尸諫忠臣,名標千古,竹帛榮身——那麼,養心殿裡坐着的朕呢?天下後世將觀朕何等面目?”
話說到這份上,真有醍醐灌頂之效,孫嘉淦紅着臉嚥了一口唾沫,深深伏下頭去,說道:“臣已知過了!”雍正得意大笑道:“不要這樣!朕自己就是個孤臣出身的,不喜歡膿包勢,但也不要匹夫之勇之輩!朕爲帝,現就要公、忠、能!”
“是!”衆人一齊伏身叩頭,“臣等凜遵聖命!”
雍正還要說下去,卻聽殿角大自鳴鐘沙沙一陣響,接連撞了十二下,已是午正時牌,猛地想起還要進去給太后請安,選的秀女也要過過目,因餘興未盡地笑道:“今兒個就這樣吧。方先生且不要回去,他們把恩科貢士的墨卷已經謄清送進來了,你把一二甲的卷子選出三十份,朕回頭再看。貴州巡撫出缺,吏部送了票擬,朕意楊名時就好,其餘的人等吏部議過再敘。楊名時,你覺得這差使如何?”
楊名時今日心事很重,一直沒有說話,早幾天,吏部同年已經悄悄告訴了遴選自己爲黔撫的信息。貴州有名的窮地方,“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人無三分銀”,苗瑤雜居,土司割據,稱霸一方,歷來朝廷頭疼,號稱“第一難治”。自己這麼年輕,上頭又壓着雲貴總督蔡,蔡又最愛干預地方民政,這個官十分難做。他一直轉着心思該怎麼委婉辭掉這差使,不想雍正先說了出來,忙叩頭道:“臣不願往!”
“唔?”雍正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本要走的,又站定了,已是沉下了臉:“朕沒聽清,你再奏一遍!”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射向楊名時,方苞也是大吃一驚,臉色蒼白,一時尋不出話來調停這件事,但聽楊名時略一頓,便重複說道:“臣不願往!”
“!?爲什麼?”
“貴州巡撫一職非臣所能!”楊名時連連頓首,“臣寧可仍回湖廣任藩臺,不願升遷!”
雍正臉頰上肌肉抽搐一下,他倒不急於走了,要一杯熱茶抄在手中,呷一口,獰笑道:“湖廣也未必就是好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朕委你杭州布政使,你去麼?”楊名時擡起頭來盯着雍正說道:“萬歲誤解了臣的意思。自康熙五十九年到如今,不到四年,巡撫已換了七任,除了一個丁憂的,難道人人皆不稱職?上頭坐了一個蔡上將,是國家柱石,臣招惹不起。去年參革回京,毫無建樹,恐違了聖上委臣去黔撫綏地方的初衷。國家封疆大吏如此頻繁更換,亦形同兒戲。萬歲疑臣挑肥撿瘦,臣寧可往烏里雅蘇臺軍前效力,誓不皺眉!”楊名時毫不示弱,侃侃而言擲地有聲,又句句都是實言,所有的人無不動容,方苞心裡一塊石頭也落了地。
“蔡這個人剛愎自用不能容人,確是他的短處。”雍正怔了良久,心裡已是雪亮,“但他能帶兵,那個地方沒有他這樣的老將鎮着,也是要出事的——你既這麼說,先去吧,不是連續了七任巡撫麼?你這個第八任,朕與你約定,七年之內,朕不調你的巡撫,如何?”楊名時略一思忖,叩頭道:“臣勉力爲之,但臣還要請旨!”雍正一笑,說道:“哦?你還要怎樣?”
楊名時從容說道:“臣爲巡撫,自不干預蔡軍務,請萬歲下旨蔡,不得動輒以苗瑤民變爲由出兵征剿。臣與蔡,井水不犯河水,這個巡撫就好當了。”
“派你個差使,你就和朕打這麼大個擂臺!”雍正大笑,把茶杯放在案上,踱至楊名時面前,一句一頓說:“好!衝你這份勇氣,朕答應你。但朕也與你有約,自明年春起,朝廷不再撥你貴州一兩銀餉,一斤糧食,貴州錢糧自足自籌,如何?你敢應麼?”
“臣有何不敢?”楊名時亢聲答道。
雍正皇帝命諸人跪安,徑乘明黃亮轎至慈寧宮而來。他的心頭仍舊不輕鬆,年羹堯出兵青海,至今一仗未打,僅是行軍,已經耗銀四百萬兩,全靠着清查虧空去填這無底洞。主持清查的允,面兒上轟轟烈烈,卻並不出實力。允祥上月下了札子,令已被革取查封的官員所在省份速將虧欠庫銀解往北京入庫,但接密奏摺子,原湖廣佈政使張聖弼、糧儲道許大完、湖安按察使張世安、廣西按察使李繼謨、直隸巡道宋師曾、江蘇巡撫吳存禮、布政使李世仁、江安糧道李玉堂……一大批官員虧欠銀總計四百五十餘萬兩,竟然經允大筆一揮,由雍正元年秋賦火耗中沖銷!納罕的是,允居喪期間小心得怕樹葉砸頭,明知自己斷不能容此事,何以忽然這樣大膽?更奇的是,南贛總兵黃起憲、四川按察使劉世奇、鴻臚寺少卿葛繼孔都是已經抄過家的,精窮的閒置官,居然有錢納還國庫十七萬兩欠銀,由吏部循例題本起復原官——這都是出了名的八爺黨,遠在萬里之外的年羹堯,軍事傍午羽書四出,匆忙中還寫密摺保奏這三個人!雍正閉目坐在亮轎上,竭力想把這些亂如牛毛的政事聯想到一處,仍舊是百思不得其解,正沉吟間,聽見前面一陣吵嚷,夾着內務府官員的喝斥聲,拖拉推打聲,亂成一片,一個女子尖亮着嗓子大叫:
“皇上?皇上怎麼着?你們不要這麼拉拉扯扯的——我就是要見皇上,有問着他的話!”
雍正心中一動:竟有這麼潑辣放肆的女人P?”這裡跪着的二百多秀女見御駕到了,個個驚得臉色蒼白,齊刷刷伏地磕頭。內務府的幾十個衙役退至兩旁,只堂官急得一頭熱汗,斷喝一聲:“這個賤蹄子死不識擡舉!萬歲爺來了還站得栓驢橛子似的!把她按着跪下!”幾個衙役忙答應一聲撲了過去。雍正把手一擺,說道:“叫她過來,不要這個樣子嘛!”衆人只好諾諾連聲退下。雍正看那女子時,不過十四五歲年紀,穿一身玫瑰紫宮裝旗袍、梅花繡邊蔥綠撒花褲,腳下蹬了一雙“花盆底”,星眸柳眉,圓胖臉滿面怒氣,卻還帶着幾分稚氣嬌憨,這姑娘方纔與幾個太監衙役廝打過一陣,已是鬢亂釵橫,上衣鈕子也扯掉了一個,一隻手掩了領口,直盯着雍正,卻不肯跪下。雍正擡了一下下頦皺眉問道:“這是誰家的孩子?”
“回萬歲的話,是正藍旗牛錄福阿廣家的。”內務府堂官錢經急閃出來稟道,“已經派人叫她父親去了——都是奴才辦事不謹,求萬歲……”
“不說這些,你退下。”雍正遠遠見允祥過來,略一點頭,問那女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福阿廣·明秀!”
“唔,明秀。家裡幾口人?你排行第幾?”
“五口。爺爺、奶奶、父親、娘還有我。”
“父親有差使麼?”
“沒有。”
雍正沉思了一下,又問:“你在禁苑喧譁,又提及朕,你見朕什麼事?這樣放肆,是什麼規矩?”明秀掠了一下鬢髮,毫無怯色地看一眼雍正,說道:“我想問問萬歲爺,您知不知道餓肚子的滋味?”見雍正不解地望着自己,明秀指着那羣秀女道:“我們家雖窮,哪個不是父母生養的?如今是新朝,萬歲您左一道聖旨‘刷新吏治’,右一道詔諭‘與民休息’,我們都信萬歲的,可萬歲登極才幾個月就忙着選秀女,充後宮!山東鬧災荒,山西虧錢糧,西大通還在用兵,我想請問,萬歲幹嗎這個時候忙着招女人選美人?”雍正緊咬着牙,下死眼盯了明秀一眼,突然間,臉色變得有些陰鬱,不緊不慢說道:“內廷這多宮眷,總要有人照料!”不料話音剛落,明秀立刻頂了回來,“朝廷制度也是朝廷定的,方纔我就見了幾個宮女,頭髮都白了!選進來的宮女,有幾個有福分做後做妃?萬歲只圖後宮眷屬有人照料,我的爺爺、奶奶、孃老子交給誰去?”
“放肆!”
允祥突然斷喝一聲。他是管着內務府的,剛剛送走了允一干人帶着各自選的秀女離去,這邊就出了這麼大的漏子,不由又驚又怒,厲聲斥道:“沒調教的野丫頭!沒看這是什麼地方,賤人在對誰說話?”
“你不是十三爺麼?”明秀瞟了一眼允祥,啐道,“人都說十三爺是英雄,我看未必!沒見識沒度量,順着皇上巴結頭兒,太沒意思!”
允祥從沒受過人這般奚落,騰地臉紅到耳根,想說什麼,嚅動了一下嘴脣沒說出來。雍正偏過頭問錢經:“她父親來了沒有?”福阿廣早已被帶進來,他已被女兒嚇得呆若木雞,渾身木了半邊,原站在旁邊傻子一樣呆看,乍聽雍正問自己,猶如五雷轟頂,臉色灰白連滾帶爬地出來,搗蒜般磕頭,語不成聲地道:“奴奴奴……奴才福阿廣……”
“你這麼塊料,竟養出這麼個女兒!”雍正又看一眼明秀,眼中滿是讚賞神氣,“好!有骨氣、有身份、有見識!朕就喜愛這樣兒的!可惜朕大臣裡沒幾個這樣的,稱得上女中巾幗!”
誰也沒料到雍正會說出這番話來,都驚訝得張大了口,連那羣秀女也把目光都掃向雍正。明秀也吃了一驚,呆呆看着雍正,目光已變得柔和。福阿廣低聲道:“還不趕緊跪下謝恩?”明秀這才跪了下來。雍正低頭喟嘆一聲,說道:“允祥,方纔各位王爺帶走了多少秀女?”允祥躬身答應道:“親王各帶十六名,郡王十名,貝勒貝子各八名,是臣撥發的,沒叫他們親選。”雍正點頭道:“這是朕有失檢點處。宮女久幽禁中有傷天地太和之氣,明秀責的是。叫邢年傳旨各王府,還有這裡的,全數放回各家。今年不選了。”邢年忙答道:“是!”
“內務府查一查,”雍正又柔聲說道,“在宮中服侍十年以上的,年過二十五歲的,一概放出宮去。除太后之外,各宮分等縮減使喚宮女!”
“萬歲!”
幾百名秀女淚流滿面,齊叩下頭去,已是一片嗚咽聲。
“明秀,跟你父親回去吧。”雍正似乎也被自己的善行感動,聲音變得有點喑啞,“你這一諫,功德無量!朕不是好色之人,雖然你有些錯怪了朕,舉其大而不究其細,朕不計較你。回去好好孝敬老人,待你破瓜年紀,朕親爲你擇一佳婿!”
雍正說完,回身向允祥微微一笑道:“大英雄今兒栽了筋頭啊!走,隨朕去給太后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