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墨林蘇舜卿二人如魚得水,溫柔鄉中幾度春風方寸心滿意,正欲起身,忽聽院外腳步雜沓,像是一羣人擁了進來。一個老婆子的聲氣叫喊着:“李二家的!眼錯不見,你把我的蘇姐兒就拐弄走了,遍地裡尋不着!”接着便聽老闆笑嘻嘻地下氣兒說道“好我的幹姨?那是您老的搖錢樹子,我就是墳頭上冒八丈青氣,敢拐弄麼?蘇姐兒就在北房,方纔還聽她唱來着,敢怕這陣子正和劉爺坐地說話兒罷。小人糊塗油蒙了心,只想落幾個牽馬錢,幹姨你胳膊上走馬的人,在乎這點子意思?”一頭說,一頭帶着那老鴇婆子進來。劉墨林正發怔,蘇舜卿已是唬得面白如紙,一把推劉墨林起身,說:“快穿衣裳!”一邊撐起身來,扯了小衣胡亂穿上,便繫腰帶。正自慌亂,那門“豁啷”一聲已被打開。
“老天爺!”那婆子一見二人情景,雙腿一軟幾乎坐在地下,打個擺兒雙膝一拍便撲了上來,口中罵道:“你這天殺的賣浪蹄子!這些天來浪東浪西,我就知道你發了騷——老納蘭家三千兩銀子給你贖身,徐公子三百銀子給你開臉,你裝病弄呆,說‘捨不得媽媽’!這可倒好——”她又哭又罵,一把抓了舜卿頭髮扯下牀來拽在地下,手指劉墨林道:“這是個什麼東西?破爛流丟一口鐘的功名,叫化子不像叫化子,賣唱的不像賣唱的,論人物不配給徐大公子提鞋——”她輕蔑地看一眼怔在當地的劉墨林,“——哪塊地裡長不出這麼個歪南瓜,你就跟他睡?你這殺千刀沒天良的賤妮子!”店主李二見店外有人往裡張望,忙賠笑道,“好我的老幹姨,姨祖宗,你老醒醒神兒罷!這破了身子的事兒,自己不張揚誰知道?一牀錦被遮着些,劉先生再破費幾個,大家圓場兒不好?這麼着雞飛狗跳牆的,有什麼好處嘛!”話未說完,老鴇子已照臉一啐,罵道:“就你能!你爹出了名的‘不夠數’,問問你媽,成婚頭夜她矇混過了沒有?”
一句話罵得衆人捂着嘴笑。劉墨林情知是壞了這婆子的搖錢樹,見蘇舜卿委頓在地滿面淚光只是啜泣,心下掂掇一陣,說道:“老媽媽你別發威。生米做了熟飯,你一頭撞死也沒用!嗯……舜卿多少贖身銀子,我填還你,舜卿是我的人了!”老婆子抹了一把眼淚鼻涕,掃視了一下房間,又下死眼盯了盯劉墨林,一撇嘴冷笑道:“憑你?好,老孃索性做個賠本買賣,頭面首飾銀子不要你的,本銀三千,只要你兩千五百。一手交銀,一手交人——拿來!”說着把手一伸。
“兩千五就是兩千五。”劉墨林淡淡一笑,“你生就的母王八眼,我不和你計較——我家裡並不窮,這就寫信,叫浙江銀號兌過來,可成?人嘛,就留在我這裡……”鴇婆子拍手打掌笑道:“你們衆人聽聽!這個餓不死的野學生,說大話不怕脹死牛!告訴你,像你這號兒的窮學生老孃見得多了,只怕比永定河裡的王八還賤些,你就想蒙我!你哄了我的閨女,我還沒顧上跟你算賬呢!你小看我這母王八,我家裡現就坐着兩個相爺公子!你這就跟我去,好吃好喝供着你,半個月銀子不到,一個條子送你順天府,扒了你這身官皮,你只配在我院裡當個大茶壺王八崽兒!”劉墨林登時紫漲了臉,氣得渾身亂顫,也不分說,搶上一步“啪啪”便是兩記耳光。把那婆子打了個滿臉花,戟指罵道:“你是什麼東西?我乃江南名宦!貢生也是我秀才舉人一步一步考出來,朝廷給我的功名!你這老母狗,到底仗了誰的勢,敢這麼大着眼眶子欺負人!”蘇舜卿深知老鴇子底細,急急說道:“劉……劉先生,使不得的!”
說話間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跨腳進了房,乜着眼盯視劉墨林移時,輕輕搖着一把泥金湘妃竹扇,說道:“她就仗了我的勢力!你一個窮酸學生,我用哪隻眼瞧你呢?你是貢生,可知道大清律的規矩:天子門生宿妓嫖娼,辱沒聖門清規,喪德敗儉無視朝廷功令!”他轉臉對鴇母道:“老乞婆,和這種人爭什麼口?送他國子監去,我一個條子就送了他忤逆!”劉墨林仔細打量來人,見他穿着醬色湖綢四開氣團花袍,腳下黑衝泥千層底鞋,上半身套一件青緞烏雲鑲邊兒巴圖魯背心,漢玉墜子檳榔荷包系在玄色臥龍袋上一晃一晃,黑緞瓜皮帽上結着紅絨頂子,四方臉上兩道濃眉擰成一團,厚厚的嘴脣兩角下吊,一臉旁若無人的驕橫氣,卻不知是個什麼來頭。正要問,老鴇子已是滿臉堆笑衝那人福了下去,說道:“喲!是徐爺!您老親自來了!我這正請我們蘇姐兒過去侍候您會文呢,可巧兒就碰上這個野雜種正調戲她!爺要不來,還真不知道該怎麼發落他呢!爺說送他國子監,可使得的?”劉墨林這才知道,此人便是休致大學士徐乾學的“相府公子”徐駿①徐駿,江蘇崑山人,康熙刑部尚書徐乾學之子,中進士,選庶吉士。年輕時驕狂暴劣,據說曾暗用毒藥害死塾師。後作詩中有“明月有情還顧我,清風無意不留人。”“明月清風”本屬詩中常用辭藻,卻被人告發是反清復明。在雍正文字獄中,以大不敬律斬決。這裡寫他與劉墨林、允和蘇舜卿等人的關係都是小說虛構的……聞說徐駿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均非俗手,京華有名的才子,怎麼會有這副嘴臉?劉墨林正要說話,徐駿嘴一努,站在門口的幾個行院王八早如狼似虎地撲了上來,架起劉墨林便走。
“原以爲你是儒冠中人,”劉墨林掙扎着,偏過頭大喊,“原來是衣冠禽獸,風流惡霸!”
徐駿一頭拾階而下,盯着劉墨林,活像一隻逮住老鼠的刁貓,口中哂笑道:“風流惡霸?妙哉斯言,聞所未聞!我看你更像花柳冤魂——等國子監祭酒剝掉你這身官皮,再來與惡霸理論——走!”
一羣人連推帶搡,撮弄着劉墨林剛出二門,便聽門外一片聲篩鑼響,幾個街混混兒大叫大笑:“劉墨林老爺就住這裡?領賞哪!恭喜劉老爺探花及第!”衆人不禁大吃一驚,架着劉墨林的兩個行院烏龜早鬆開了手,一羣人木雕泥塑似地釘在了二門口,連徐駿也愣了神兒。劉墨林好半日纔回過神來,猶恐是耳朵幻聽,覷着眼瞧時,見兩個筆帖式舉着大紅報帖,由一羣討喜錢的街痞子簇擁着從大門口一窩蜂進來——搶着幾步仔細看那喜帖,紅底金粉煞是鮮亮。
恭叩劉老爺諱墨林高中殿試一甲第三名進士劉墨林眼一暈,覺得雙腿發軟,幾乎癱倒下去,待把持定了,問道:“哪位是禮部來的堂官?”兩個筆帖式忙閃出來笑嘻嘻打千兒請安,說道:
“您老就是新貴人了?給您老請安!”
“一甲頭名是誰?”
“回爺的話。狀元是王文韶老爺,榜眼是尹繼善老爺。王老爺尹老爺先得的報,已經會齊了來拜望您,這會子都在門外候着呢!”
“這還了得,怎麼不早說?”劉墨林吃了一驚,撇開衆人三步兩步迎出大門,早見王文韶尹繼善二人立在下馬石旁轎前攀談,四周圍了上千的人,嗡嗡嚶嚶挨挨壓壓,踮腳伸脖子地瞧“三元相公”。劉墨林在衆目睽睽下步出大門向二人躬身一揖,笑道:“王年兄尹年兄久候,兄弟給二位叩喜了!”
王文韶和尹繼善哪裡知道里頭方纔那場公案:劉墨林褂子沒穿,袍角釦子錯了位,前襟高後襟低,雙樑起明檢鞋露着白腳,襪子也沒穿,頭髮也顯得散亂蓬鬆,二人不禁相視一笑,抱拳一拱上了臺階,外頭爆竹起花早響得烏煙瘴氣。尹繼善悄悄拉拉劉墨林底袖,低聲笑道:“你是探‘花’還是‘探瓜’?瞧這身行頭,剛剛遭了賊劫麼?”劉墨林此時才驚醒過來,用眼風掃時,徐駿一干人早走得無影無蹤。老鴇婆子大約自知有罪,悄沒聲低頭跪在東偏房拐角處不言語——他忙整了衣襟,一邊將二人往上房讓,一邊叫過房主:“我枕頭邊還有一百多兩銀子,二位筆帖式每人十六兩,餘下的你換成銅錢代我打發了報喜的人,我還要和二位年兄說話,回頭再賞你!”那老闆早已屁滾尿流,一迭連聲答應着去了。
“二位年兄,”三人落座獻茶,劉墨林拭汗道,“不瞞你們,到現在我心中還在迷惘。我去看榜,明明沒有我的名字嘛!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尹繼善看一眼王文韶,笑道:“我原也詫異,恰報喜的到府,家父也下朝回來,說一甲前三名剛剛欽定下來,裡頭有一卷是落卷裡萬歲親自揀出來的。年兄你好好想想,你的策論有毛病兒沒有?”劉墨林歪着頭思量一陣,只覺心裡渾濁一片,自己做的策論一個字也想不起,只好笑道:“只聽說有倒填五魁的,沒想到今歲恩科聖心獨裁,‘倒填三元’。我原也不曾巴望這個探花,能中個二甲進士心滿意足了,居然僥倖了,真正是皇恩浩蕩!——不知兄弟的策論哪個地方出了疵漏?既是落卷,爲什麼偏又中了聖意?”
王文韶笑道:“萬歲倒也不是要‘倒填三元’。其實出榜時三元還沒定出來。我還在二甲裡頭呢!也是萬歲獨自簡拔出來的。年兄卷子裡有‘範聖胤德’一句,犯了聖諱,原本今科無望了。不想萬歲要親閱全部落卷,據家父說,看劉年兄卷時見這幾個字只是一笑,順手用硃筆將‘胤’更爲‘引’字,說:‘君相爲造命之主,朕就要救度一個秋風鈍秀才!’因此年兄便取中了。”尹繼善點頭道:“劉兄是真命進士啊!這正是異數!萬歲親改策論,年兄的策論自然取在第一,只年兄的字不盡規範,便取了探花。”
劉墨林這才知道,是雍正親筆改了自己的筆誤才得取中,又爲此而遲定了前三名,沒有將狀元榜眼探花“三元”名次列到殿試榜頭。他呷了一口茶,想笑,不知怎地卻笑不出來,連一句詼諧調侃的話也說不出,只覺得五內沸騰,一股又酸又熱如血似氣的東西攪動着直往上頂,良久方笑道:“聖心高遠,聖明莫測。‘秋風鈍秀才’惟有一死報之——李二!給爺們擺!”王文韶笑着起身道:“我們兩個來拜你,這是規矩。見了你,現在是我居首了。現在不是吃酒的時候,我們三人立刻得去禮部報到,明兒進保和殿臚傳面聖,我還要去謁見前科狀元,還要寫謝恩表。一應觀見禮儀都要請示禮部,這是半點不能差池的。晚間吧,晚間到我府小酌,咱們脫帽論文,玩葉子牌賭酒吃,如何?”劉墨林見他二人端茶起身,已是帶了官派,不禁一笑,因起身說道:“請二位先走一步,我更衣隨後就到,誤不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