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十一

自家館主連續忙碌了兩日, 苑兒料定她今日不會早起,直拖到日上三竿,纔到她的臥房去。

轉過屏風, 驚見牀上的人居然起身了:她攏着衣衫, 斜倚在那邊, 長髮披散了一身, 眼中波光流動, 若有所思地喃喃念着: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不我往,子寧不嗣音?”

苑兒立刻巧笑:

“館主啊, 你念這詩,到底是爲了誰呀?”

“你這丫頭, 整日都想些什麼?”離春白她一眼, “我是在研究案情。”

“怎麼?吟詩和封家的案子也有關聯?”

“不但有關, 還正是關竅所在呢。”

“哦?”苑兒好奇心起,當即不顧主僕之分, 膩到牀邊,“封家的事情,你都沒有對我講過,說來聽聽吧。”

幸好,離春對她這等行徑, 早已習以爲常, 不以爲忤地把這兩日所見所聞簡述一遍, 最後結語:

“總之, 事情就是如此了:某一日, 夫人發覺珍珠失竊;次日,趙管事聽到莫成與夫人在花園假山後私會;再過兩日, 夫人被鬼上身;平靜幾天後,亦然夜晚在井邊見到鬼;第二日晚,夫人聲稱已知珍珠下落;第三日晨,死者被人發現陳屍井邊,丫鬟紅翎失蹤。過了半旬,亦然來亂神館找我,後事如何,你也知曉了。”

苑兒一邊聽着,一邊捏着下顎緩緩點頭,等離春講完,她便興奮道:

“館主,我倒是有個想法。”不待回答,已坐不住地站起來走動,“既然涉案者中有一人蹤影不見,通常這種情形,都是替換身份。不知你是否懷疑過,死者到底是不是夫人?如果躺在井邊的,其實是紅翎呢?可是莫成亦然他們,怎麼會認錯?”沉吟片刻,握拳在掌心一砸,“嗯,定是用了□□。這樣一來,失蹤的就變成夫人了。那晚,她讓人叫紅翎來,殘忍謀害之後,將屍首僞裝成自己的模樣,然後躲藏起來。躲在何處?是了,封乘雲的臥房。所以,紅羽要送飯進去時,他纔會再三推脫,耽誤了許多時候。直至不得已開門時,夫人已經隱藏好了。另外,他要大理寺莫再搜尋紅翎下落,便是知她已死;曾吩咐夫人的房間要時時打掃,也是明瞭妻子並未亡故,那臥房還將再度起用。那麼,夫人又爲何要殺掉紅翎呢?難道她被窺破了姦情,要殺之滅口?可若因奸成殺,身爲丈夫的封乘雲,又怎會助她避難?除非,是這夫妻二人合謀。他們與紅翎,又有什麼過節?幾年間崛起的大富人家,對了,所發一定是不義之財。沒錯,一對伉儷秤不離砣,原本在四方遊走,居無定所,忽然安定下來,就成了富戶,加上擁有稀罕的珠寶,以及之前所說的——精通易容術,必是罪行累累的雌雄大盜!”

如此自說自話完畢,本擬得到館主誇獎,興沖沖回過頭去,只見離春臉色青慘,氣若游絲:

“以前那些案子,實在不該講給你聽。”

苑兒咬脣委屈道:

“就是受先例啓發啊,明明都是很不可思議的……”

“所以你一上來,就往離奇處猜?不錯,許多罪案的結果,都出乎意料之外,卻還在情理之中,絕不是這樣無憑無據,天馬行空臆想來的。”

“可,案中幾大疑點,我已有了解釋啊。”

“剩下的可議之處,又該如何?你真道大理寺養些忤作,都是吃白飯的?連個□□也看不破?”

苑兒如捱了風霜,頓時蔫下來,靠回牀邊:

“那麼,這一樁樁詭異的事,館主來給個說法吧。”

“若要我解,解的就絕非詭異之事。”離春搖頭,“我着眼的,不過是最平凡處。例如,在封家所見的人,都是些什麼人,人品如何,心裡在想些什麼。”

“這我可不明白了。你知道了這些,於案情有何幫助?”

“若想查知事情真相,必然要進行合理推測;推測的依據,須得是實情才行。而與我談天說地的人,並不一定沒有虛言。雖然其中我多加誘導,但有些事情,十分明顯,是他們刻意告訴我的。這些內容,便多有水份,不可盡信;而我要聽的,正是他們以爲無關緊要,無意中透露的隻言片語,可以全部相信,不必懷疑。”

“我懂得了。”苑兒笑着眯起眼睛,“館主是要透析說話人的意圖,挑那些不會撒謊的地方聽。”

“孺子可教。”離春靠在牀頭,閉目養神,嘴裡卻不閒着,“就拿紅羽爲例,依你看,她有何企圖?”

“聽她言談話語,似乎一直在把事情往紅翎身上推。”

“不錯。你以爲,她爲何要這樣做?”

“我想,”苑兒皺眉思忖,“急於嫁禍他人,撇清自己的,只有真正的兇徒吧?”

離春緩緩搖頭:

“這你可就錯了。想想紅羽的出身,父親是個讀書人,她身上也染了不少墨香。這樣的人家,最講風骨,最重清譽。盜竊、兇殺這樣的事情,講講都怕污了口舌;若發生在身邊,更是如芒刺在背;再牽涉其中,爲此上了公堂,簡直就是奇恥大辱。大理寺偵察兇案,必然會聽聞珍珠失竊一事。而熟知情況的三人,一死一失蹤,向公門中人說明案情這一責任,全落在紅羽身上。莫忘記了,她自己也說過,平日出入夫人臥房的,只有她們一主二僕。珍珠總不是夫人自己偷的,若再與紅翎無關,誰的嫌疑最爲重大呢?亦然曾提到,說紅羽自夫人死後,常揹着人獨自啼哭。真是主僕情深到如此地步?我看她啊,倒是料到了自己日後的處境,自憐薄命呢。”

“既然如此,紅羽絕不是兇手了?”苑兒試探。

離春一笑:

“我何時這樣說過?”

“我懂得館主的意思了。若她是偷珍珠、殺夫人的元兇,自然會將紅翎扯進來,充當替罪羔羊;可即使她清白無辜,也怕白白受了冤屈,爲求自保而出此下策?”

“正是。所以第一天,她只說了些不利紅翎的情況,還故作懵懂,假裝剛剛開始懷疑,其實心中早就打好腹稿。而‘鬼上身’一事,則藏到肚子裡。因爲,若有鬼怪出來攪鬧,我還會如她所願,直接疑到紅翎頭上嗎?”

“可是,你又不是大理寺中人,即使相信她與案件無關,於她有何益處?”

“官家的人若不信她,會送她去吃牢飯,她當然害怕;我若不信她,便會在心裡戳她脊樑骨,不幸傳揚出去的話,她便要遭千夫所指。這難道不可怕?就算沒有這層顧慮,她也還是會向我傾吐。通常,與兇案有牽扯的人,無關是不是兇徒,都喜歡隨便揪住一人便大喊‘冤枉呀!不干我事’。”

“這女子也真是,即使爲了保全自己,也不該全不顧及共事的姐妹。不過,賴給一個說她什麼都無法反駁的人,她倒是聰明!”

“小聰明而已。對於不想說的事情,就只會隱瞞;見到扇柄中的匕首,便無法自持,將對我的懷疑和盤托出。畢竟年輕,到底生嫩些。”

“館主不喜歡嫩的,倒偏愛老的不成?”苑兒輕聲打趣。

“你這倒說對了!那趙管事,真是更對我胃口。”

“他啊!”苑兒厭惡道,“這人三番五次敗壞自家主母名節,也不知是爲了什麼。”

“你看不出嗎?”離春提過一縷長髮,放在手裡把玩,“我提點你一個。假如,一名女子狀告一男子輕薄於她,這被告之人,該如何爲自己開解?”

苑兒望天眨着眼睛:

“我若是那男子,必然會講明,原告號稱被輕薄的那段時間裡,我根本不在當場,而是在酒樓中與朋友飲宴。再找到當時和我一起的人出來作證。最好能向官老爺證實,以前與這女子多有不睦,她纔會上堂誣告……”

“等等。你怎知道這男子就是被陷害的?我說的是,若他真的作過,那要怎麼辯白呢?”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他要真的犯下罪行,不管怎樣巧舌如簧,都無法逃避責罰。”

“真是如此嗎?我倒覺得一種方法最爲有效:被審問時,全不爲自己開脫,只說那女子素行不良,與許多男子都有曖昧。最好再收買幾個人,現在指名道姓叫上堂來,點出這幾位某某某,都是她的入幕之賓。這些話語,聽似與本案無關,但大老爺心裡卻會偏向起來,覺得這般不知檢點的女子,還說什麼被人輕薄?之後任她說破天去,也不可信了。這男子要再聰明一些,接下來就會自承罪行。官家只會認爲,這更加表示他問心無愧。即使確有其事,也是那女子勾引在先,這一下被害者和加害者的地位,可就顛倒了。既然這男子並非主動犯案,加上自首,就算不能免罪,也可以減輕責任了。”

苑兒面色蒼白,不敢相信人竟可以如此陰狠:

“你這法子,也未免太毒了吧?”

“遠遠稱不上這個‘毒’字呀。”離春冷漠地笑着,“說這故事,不過想告訴你,若要一名女子求告無門,最好的方法便是把污泥濁水潑她一身。那封家管事所用的,正是這種手段。”

“人都死了,還能說出什麼?”

“趙管事可不這樣想。他篤信鬼神,生怕夫人的魂魄對我道些不利於他的事情。所以,他要不厭其煩地在我心中種下‘夫人是壞女人’的印象,那樣我還會聽信她的話嗎?”

“他怕的是什麼?怕夫人說‘趙管事便是殺了我的兇手’?”

“也許。但還有另一種可能,你想是什麼?”

“你剛纔舉那例子,”苑兒一擊掌,“他對夫人,心存非分之想?”

“不光是想,甚至已經有了行動。那時他說起紅羽,談到她的日常活計,‘洗筆’、‘磨墨’、‘謄抄詩稿曲譜’幾項,都十分正常。說到伴讀丫鬟的職責,任誰想都能想到這些。而他居然還多加了一個‘剪燭花’,這般細微的地方,一般人可注意不到。所以,我猜想,他多半是親眼見過,並記憶深刻。而掌燈之後,紅羽陪伴夫人讀書,都在臥房內,我斷定,他曾在房外偷窺。”

苑兒聽得汗毛直豎,不住撫着胳膊:

“這人怎麼這樣令人嘔心?”

“畢竟礙於身份,不能上前動手動腳,只好暗地裡搞些小動作了。除了悄悄窺伺,還經常弄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討好亦然。一名已經育有子女的婦人,想得到她的青睞,從孩子身上下手,不失爲一條妙計。男子追求拖着小孩的寡婦時,時常用到這一招。”

“可封夫人不是寡婦,是有夫之婦!想想她也真可憐,家裡總有這麼個人,在旁邊又黏又溼的,像粘在手上甩不掉的糨子,一定不堪其擾。”

“夫人地下有靈,也要引你爲知己了!她早已明瞭他的用意,並形於外地厭煩。據封家多數人所說,夫人宅心仁厚,待下人態度和藹,而她對趙管事卻十分反常,還曾經交待孩子不得收取他的禮物,因爲‘那人行事鬼祟,不是好人’。亦然問及緣由,她卻不說,逼急了只以‘小孩子不懂’來敷衍。不光夫人,就連紅羽這聰明丫頭,也有所察覺。她受命看守夫人遺物,並表明只要‘有借有還’,就不算爲難她。趙管事自她手中要走詩稿,若她真以爲是爲了撫慰老爺,又怎麼會諸多不滿?其實,她覺得必是那人自己扣下來,想留個念想,不會再歸還了。”

“其實,他是拿來向你證明,夫人確實春心萌動呢。但,即使他要詆譭夫人,莫成何辜啊?”

“既要弄出姦情,必然需要一名丈夫以外的男子。封家老爺當然不行,也不能污損了自己的名聲,剩下的一個自然最是合適。再說,還有一個‘妒’字呢!”

“這可有意思了。一名管事和一名長工,看在誰眼裡,都會說前者地位更高。”

“噢?那看在女子眼裡呢?莫成和這位趙爺,你喜愛哪一個?趙管事對莫成,如同紅羽對紅翎。前者都頗有學識,自認爲人處世已堪稱典範,所以輕視那些目不識丁,不懂得禮儀的粗魯人,甚至覺得世人都該如自己一般鄙棄他們。偏偏兩位後者都形貌出衆,行事或許談不上氣度,卻認真實在,反而更加討人喜歡。”

“於是,這有些心機的兩人,既瞧不起他們,卻又妒恨他們?”

“不錯。紅羽雖聲稱,主子待下人們,平平的都很好,但夫人既心地善良,必然對紅翎的坎坷經歷百般同情,偏疼她些也是應該的。再說,貼身丫鬟本就比伴讀的親近,紅羽自然會惱她更得寵愛。而趙管事,自我感覺甚好,只認爲他這樣的謙謙君子,纔是淑女的好逑。莫成擁有他欠缺的年輕英俊,已是懷璧其罪,又蒙他仰慕的夫人如‘故人’般對待,難道還不夠可恨?”

“館主,稍等。”苑兒捏着眉心,臉部凝滯,似在思索什麼,“我忽然覺得,情況好像十分微妙。若這兩人不是兇手,紅羽把偷盜殺人的嫌疑塞給紅翎,固然是怕牽連自身;管事堅稱夫人品性不端,又說莫成行兇,也確是私心作祟。但退一步講,剔除自保的意圖,他們會有這些說法,也是因爲一直看不慣那兩人,以爲他們低賤卑俗。而你曾說過,通常人一想起處於底層的粗人,便隱約地恐懼起來。會不會,在他們心裡,總有幾分認爲事實正如自己所猜測?”

離春忽地坐直身子,讚道:

“你能想到這一點,真是難得了。”

苑兒顧不上得意,低聲叨唸着:

“也就是說,這兩人的說法,不可盡信,也不可不信。”

“莫忘了前提——他們不是兇手才行啊。”

“若要判斷他們是否兇手,必然要從其他人的話語中,尋找蛛絲馬跡。但那些人所說,誰又知道真假?如此互相勾連,實在難辦了。”

“這難辦的事,你我完成了一半,四人已經解析了兩個。”

“剩下的兩個,先說封家老爺吧。他讓人心裡發涼,我可不喜歡!”

“是嗎?”離春稱許地笑起來,“女子皆偏愛癡情男子,怎麼你倒例外?”

“只因館主教過——子曰:過猶不及!”苑兒透出特別的精靈,“他若一般傷心,只是哭紅了眼睛,我倒覺得情真意切。可現在這副模樣,怎麼看都是別有用心裝出來的,只顯得虛僞做作。還有孟白探來的消息,都流連煙花之地了,還有什麼可說?居然能滿口仁義道德?”

“喜歡聲色場所的男子,在被人責難時,都會辯解自己並非貪戀醇酒美人,實在是有大事協商,爲了國計民生、古聖先賢,必須往青樓一遊。所以,這一去實屬無奈,怪只怪旁人呼朋引伴,而自己作爲那個‘朋’那個‘伴’,只好硬着頭皮忍受了。我倒不明白,既然每個都這麼不情不願,最初倡議的那人又是誰啊?”

“館主真是切中要害!”苑兒微笑道,“我看這封乘雲,和那牡丹姑娘,多半不會毫無牽扯。而且,他這般標榜自己,非要作出‘癡情郎’的嘴臉,依我看,夫人多半就是死於他手!”

離春臉色一沉:

“你太過武斷了!”

苑兒眼睛回瞪,並不罷休:

“可他若不是兇手,爲什麼要裝腔作勢,弄得好像痛不欲生?”

“他自然有道理!一名男子,妻子在世時納進一羣偏房,世人也不能說他薄倖;而正妻亡故,尤其還是暴斃,他很快另結新歡的話,就會被人指戳負心了。況且,他是個商人。他的同行有生意要做時,自然得選擇和誰來做。在價格的公道、辦事的妥帖都相仿的情形下,要如何挑揀?當然是看人!看這人是否眼光精準,是否氣魄過人,是否誠實守信,是否有情有義。如果這次的事處理不好,留下個薄情寡義的聲名,流傳出去,讓商界中人聽到了,自然會琢磨:對待發妻,尚且如此,這樣的人,難道能安心與他共謀財路?真鬧到這種境地,豈不糟糕透頂?所以,爲了聲譽着想,也要傷痛得彷彿死過一次。待到事過境遷,他再迎進新人,這時旁人非但不會說三道四,還必定盛讚這女子,將他這活死人變回了活人,着實令人欣慰。”

“這麼說來,不管他是否兇徒,都會表現得一片癡心了?”

“不錯。”離春凝視着自家丫頭,表情漸漸和緩,嘴角也泛起笑容,“我從未覺得這封乘雲沒有嫌疑,也不是有意責備你。只是,不輕信表相固然很好,但也要不偏不倚才行。而你現下已對這封老爺大有成見了。”

“我?”苑兒還是不服,“我對此人的瞭解,全憑館主轉述,又沒有親眼見過,更談不上什麼過節,哪裡會偏心?”

“除去直接的仇恨外,還有一種理由,便是遷怒!”

“我怎麼會無緣無故……”說到這裡,眼睛一亮,登時醒悟,“不,確實有緣有故。剛纔極想罵他一句——與那井中女鬼的未婚夫婿一般,都是道貌岸然的僞君子!”苑兒知錯就改,低頭陪笑着,“館主知道,自從我聽了那故事,便開始思索:作爲一個人,真會爲了錢財而拋棄真情?被衆多詩詞歌賦讚頌的愛戀,竟是如此不堪一擊?哪怕初起時情真意切,事過境遷後,也註定湮滅嗎?前後左右想了幾個來回,卻得不出一個答案,難免對那早已作古的男主角有些憎恨,想不到竟連累了活着的人。”

“哦?”聲調拐得饒有興味,“那你可曾想過,爲什麼連累的不是別人,偏偏是封乘雲?”

“這,”苑兒躊躇片刻,心中一直懵懂的細節忽然聚攏,恍然時雙目幾乎瞠出眼眶,“對呀!對呀!只因爲那女鬼傳說,與現在的封家疑案太過相似了。同一口井,死時同樣裝束,都是窮書生與富家女,最後書生都成了商人並頗有成就。間隔這許多年,彷彿舊事重演,難道這世上的事情,真是冥冥中註定好的?”

敬畏又虔誠的話語,難得在亂神館聽見,遭到的卻只是嗤笑:

“這麼說也不無道理。上天給了人爲惡之心,纔會弄出那麼多事情。”

“難道,”苑兒聽話聽音,“你疑心有人借鑑封家的情況,故意編造了那個故事,以暗示封夫人之死,與她丈夫脫不了干係?”

“借鑑?哪有這麼簡單?須知,五年前封家在長安落戶時,封乘雲已是一名富商,旁人又怎會知道他之前作過窮書生?若井中鬼故事真是刻意捏造,這位有心人必然熟悉這一家人的身世背景,或許對封氏夫婦當年的情史也略知一二。”

苑兒喉嚨動了動,仍是難掩驚奇:

“館主向封老爺打聽過去的事情,竟是爲了這個?”

離春笑而不答,顧左右而言他:

“此事的關鍵,不在我的用意,而在你昨日打探的結果。”

“昨日啊,”苑兒笑得狡黠,“館主走後,我先往房家走了一趟。昨日上門那人,天剛亮就在門口等待,一見去的是我,立時顯露出不悅來。我急忙繃起臉,作出睥睨衆生的模樣,學着你的口氣,說擅自汰舊換新,犯了祖先之怒,若要安撫亡靈,須得將傢俱器物恢復原樣。‘離娘子’的旗號一打出來,他們猶豫片刻,便依言照作了,人來人往忙得個雞飛狗跳。如此幾個時辰,終於有了八成原貌,有些心急的,馬上嘗試起來,結果,起坐之間屋頂當然不見異樣。我看着那許多人,站在塵土雜物間,極力稱讚着‘離娘子,神人也’,若不是竭力隱忍,都要捧腹大笑了。”

“你要真會笑成那樣,我也不敢把事交給你辦了。”

“多謝館主信任。”苑兒腮邊的酒渦再次顯現,“不過,當時還真是緊張。早知道這一次,房家一定會出現不少人,只沒想到,連族長都驚動了。我本以爲族長都是白鬢長鬚的老人家,這個縱然年輕,也該是四十多歲了。誰知,居然是個不及三十的俊美青年,一身貴氣令人自慚形穢。最初,他站在遠處,倒負着手看衆人忙前忙後,後來見了成效,竟親自來到我面前,微笑着交付了餘下的銀兩,還連聲說要上門致謝。”

“哎呀!”離春平時少動聲色,現下卻如臨大敵,似乎不勝其煩。

“你放心就是,我已藉口說‘館主她近日經常外出,不在館中’,回絕掉了。”苑兒在亂神館呆了不少時日,當然知她性情,“我明白的,你從不愛見閒雜人,平時肯出來接待上門的主顧,已是勉爲其難了。”

“倒不是我怠惰。”離春身子滑低,在榻上躺了下來,“只是見過我的人越少,我在旁人心目中,就越是詭譎難測。同一句胡說八道,在別人口裡只會遭人嗤笑,但我說來,卻有一羣人爭先恐後地相信,倚靠的正是這幾分神秘。外面將我傳言得如魔如煞,難聽是難聽了些,倒還挺管用的。”

苑兒無奈地瞧着悠閒的自家館主:

“是啊,要讓人知道你與常人無異,恐怕只能關門了吧?”

“就是爲了餬口着想,我纔在人前裝腔作勢來着。雖也是興趣所在,但偶爾爲之尚可,長久下去過於勞心了。”離春依着習慣,曲起食指敲打臉上的胎記,陰沉道,“苑兒啊,我教你拐彎抹角兜圈子,可不是要你用在我這兒的。”

“你誤會了。我一直難忘房家,只爲在那裡,想通了一些事情。”

看她得意的模樣,彷彿有這新領悟撐腰,已無愧爲“離娘子”的高徒了。

“哦?”

“在房家時,我深知這邊責任一了,便要去封家蒐集消息。但你的囑託,我還不甚明瞭,便趁空閒時思索起來:想知道那鬼怪傳說是何時興起的,問封家所處那坊中的鄰居,不就可以?館主既然要到那裡去,何不順便問了,難道這舉手之勞也懶得作嗎?還是其中另有深意?”

“你思前想後,終於悟出我果然懶惰至此?”

“纔不是。我憶起館主提及那編故事的人時,態度很是謹慎敬重,大概將他作爲敵手,不那麼容易對付吧。想想也是,若爲了此案故意弄出一篇鬼女情史,這人必定心思縝密,精於算計。既然如此,他或許已有準備,早收買下附近鄰人也說不定。其實,這樣的高人,哪裡用得着金錢賄賂?只怕如你一般,上下嘴脣相碰,就能把人騙得團團轉,讓他們堅信這傳說是早有的,只是自己孤陋寡聞,最近才聽說罷了。所以,用直接的方法,可能會墮入他彀中呢。”

“那你又想了什麼法子?”

“直路走不通,自然要繞些彎路了。我想,如果真如莫成所言,故事幾年前就在流傳,那這幾年間遷走的鄰人,也該聽說過吧?已不在附近居住的人,那隱在暗處的對頭,即便再有機心,也該很難想到去觸及他們。”

聽了這些,離春微微點頭,隨口提出:

“你又不是官府中人,要怎樣去向人打聽?”

“我換了身陳舊的衣衫,在裙襬上弄些灰塵,將髮絲提出幾綹,背上個包袱,好像風塵僕僕的樣子,裝出口音和封家街坊們說話,聲稱我是從外地來長安投親的。”

“本擬到了地方就能有個依靠,誰知尋而不獲。從前得到的地址,明白就是這裡啊。所以要向各位父老鄉親打聽一句,這幾年是否有人家遷走?又搬到了哪裡去?”離春輕易看破這小伎倆,提問直插要害,“可這麼一來,別人定然會問,你這親戚姓是名誰,你要怎麼應對?”

“本想說個人多的大姓,又怕萬一沒有,反而不美。幸好靈機一動,說我要投奔的是我姨娘。她年輕時,無視家人阻止,毅然與心儀男子私奔。外祖大發雷霆,將之視爲家門不幸,勒令所有人不得提起此事。我母親偶爾收到姨娘報平安的信件,這才知道住址,但礙於父親的命令,也不敢多有往來。這次家遭變故,才厚着臉皮投奔而至,但因之前衆人對往事絕口不提,我這後輩並無從得知姨爹的姓氏。”

離春一直微眯着眼偎在榻上,聽了這些立時彈坐起來,眼神閃動:

“不錯,不錯!通常人只知道鄰家主人的姓名,至於他娶的是哪家閨女,倒不會十分上心。苑兒你,真是進步神速,已學會在世人疏漏處作文章了。”

“你若再誇獎兩句,我真要忘記我家本來的姓。別人問起來,我恐怕會說自己姓‘離’呢。”苑兒欣喜地打趣,“好在你早先沒對我這樣盛讚,我與封家鄰居說話時,勉強還算清醒。問及姨娘的姓名時,隨口編造一個,他們當然搖頭不知,只好說了幾戶已遷走人家的新住所,讓我去找找看。我便尋了一家尚在長安的,換回平時的裝扮,以亂神館的名義上門拜訪,對那家人說,‘我家館主受人之託,要除去一所宅子井中的女鬼。聽聞貴府上下曾在那近旁居住,定然聽過它的來歷。若不將所知一切向人訴說,心裡留下一星半點,那鬼便有感應,會誤以爲你們對它心存善意。萬一它抵不住離娘子的法力,可能會向這邊逃竄。’這些話聽在耳裡,他們自然不敢隱瞞,對我詳細講出那鬼故事,與你所言八九不離十。看來,縱然多有古怪,但確是許久前就開始流傳的,並非應此案而生,應是毫無關係。我們多慮了!”

“唉!”屋中寧靜許久,離春才長嘆一聲,望着苑兒的眼中,含着幾許緬懷,“這纔多少日子,你辦事也這樣妥當了。”一時欣喜,伸手過去要拉住丫鬟的手腕,即將碰觸時,卻又因不慣與人親近而作罷,從榻上起身,“等你再多些歷練,我哪日厭倦了,這亂神館就交你打理吧。”

“這麼說來,館主這次對我十分滿意。”

“只除了最後一句。”

“怎麼?難道還有錯誤?”

“這故事不是特意爲本案編造,卻也未必全然無關。”離春緩緩走到窗前,往外面眺望,“試想,身周流傳着這樣的故事,而某人恰好心生惡念,你道會沒有絲毫影響?”

“館主是說,有人會將既存的故事加以利用?”苑兒眼珠一轉,“莫成?”

“他?他能有什麼用意?”略帶陰氣的聲音,飄忽得沒有半點確定,令人難辨真僞,“暗指他家老爺謀殺親妻?剛剛也說過了,能從女鬼的經歷作此聯想的,除非深知封家的舊事。”

“話可不是這樣說。即使他沒有如此的打算,但一味將夫人之死歸結到鬼怪上頭,總有那麼點推卸責任的味道。”

“你又以爲是他行兇,事後讓女鬼頂罪?”

“若非如此,他怎會認爲夫人是被鬼魅操縱而自絕的?”

離春悠然一笑:

“如果,他心底就是這樣想的呢?可別把莫成與前面那三人混在一起,他沒有半點學問,識得幾個字已是可貴。越是這樣的人,對鬼神的信奉,就越是根深蒂固。”

“一個粗人,就不會撒謊了嗎?你真對他全盤信任?這可是奇事呢。”若會輕信別人,就不是自家的館主了。“再說,也許他裝作愚昧無知,其實才高八斗呢。”

“連學識都能隱瞞的人,心機要深到何等地步!只怕可稱一代梟雄了。”陰沉地笑開來,“要裝傻作癡,可沒你想的那樣簡單。天下間,唯有學問最是虛假不得。”

苑兒不以爲然:

“我只知高攀不易,低就還不簡便得很?”

“風雅固然附庸不來,但彬彬氣質已上了身,倒也不是那麼好抖落的。就如一窪淺水,怎樣也成不了江河;同樣,任誰也不會把江河錯認成淺水的。”

“我還不太懂得,館主說的,大概有理吧。”輕緩點着頭,慢慢體味,試圖理會得更深刻些。前面所說一經貫通,竟是勃然變色:

“等等,不對!這麼說起來,涉案的四人,不管是否兇手,外表顯現的都會是現下這樣?”

“不錯。”

離春轉過身來,嘴角噙笑靠在窗邊。苑兒卻學不會她的寧定,雙眉漸漸扭曲:

“瞧不出差別,這可不妙了!”

“誰說不妙?妙啊!可妙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