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十四

兩人偷偷摸摸, 從房家大宅後門進入,只爲不驚動其他族人,免得麻煩。事兒倒是省了, 卻弄得好像作賊。好在離春並不介意, 房競蕭甚至覺得頗爲有趣。

說起這宅子, 果然不俗。亭臺樓閣, 處處洋溢着古韻。可惜走得慌忙, 來不及欣賞,七拐八拐終於來到花園僻靜處——

只見一塊大石,半截入土, 彷彿生在地上,頂端卻平整光滑, 足以勝任桌子的功能;周圍幾塊略小的, 明顯是後來搬來, 充作座椅使用,雖沒有前者自然, 但與四周環繞的參天古樹、茂密花叢融合一起,倒極是清幽雅緻。

房競蕭見離春四下環顧,便寬慰道:

“離娘子儘管放心!此處一向清靜,不會有閒雜人聚過來看‘神仙’的。”

離春略點頭,揮袍袖拂去“椅子”上的塵土, 撩衣襬坐下。剛把陰陽扇放上桌面, 就出言催促道:

“在下對夫人實在渴慕, 勞公子爲我引見。”

這樣迫不及待, 房競蕭也有些疑心, 不禁揶揄:

“若是一個男子這樣說,我斷斷不能讓他如願。”

“我知道您寵愛夫人, 卻也不必像防賊似的。”離春反咬一口,笑着解釋,“最近在女紅上有些疑問,正要請高手點撥。”

房公子聽了,也不好再作拖延,轉身踱出這角落。不多時便有低聲的交談傳回來,約莫是遇到一名親信又不多口舌的下人,要他代替去請夫人,自己就得以返回陪伴貴客。

離春獨自一人,眼睛直盯着伸到桌面上的一條花枝,明知房競蕭回來,卻不予理睬,使他困惑之餘詢問道:

“離娘子這樣入迷,是在賞花嗎?”

“聽公子口氣,難道覺得這花不值得賞?你看枝條上花團錦簇,十分繁榮富貴,我可是心儀得緊,只不知花名爲何。”

“這是薔薇的一種,極易生長,野外也多的是,算不得什麼上品,所以未曾正式命名。再說,若論‘繁榮’,它不比芍藥;說起‘富貴’,更與牡丹相去甚遠。”房競蕭眼神上下漂移,把離春從頭到腳掃過一遍,“看不出,離娘子品評花朵,竟用的是這樣通俗的四字標準。”

“我自知品味極差。每遇到更有眼光的人,便會誠心求教。依公子所見,這百花之中,最可愛的倒是哪一種?”全無等人作答的意思,馬上斷言道,“能令您情有獨鍾的,應是王者之香!”

“你……”

看對方驚異,離春不緊不慢地說明原委:

“適才在亂神館,在下無意中窺見公子袍底的暗紋。普通富人穿的,都是那些貴氣的花樣;您這件倒稀奇,滿是蘭花紋路。既然是夫人特製的,想必愛花和愛人就分不開了。我猜想,您愛妻的閨名裡,可是含有一個‘蘭’字?”

房公子眉頭壓低,斜睨道:

“離娘子也對我的家事有興趣?”

“在下絕無惡意。”離春知道,他這不告自娶的作爲,一定讓許多抱定門第觀念的閒人,獵奇般探聽他婚後情狀。一名男子縱然再是大度,也不能容忍旁人把自己妻子當作稀罕物品頭論足。

“既然公子不愛說這個,我們就談些公子喜歡的。”思索片刻,擡頭道,“您走南闖北,見識廣博,不像在下,自出生起,就從未踏出長安半步。能否請公子講些異地的風俗民情,以飽耳福?”

這話題,房競蕭果然喜歡,挑眉問道:

“不知離娘子想聽哪裡的。”

“聽說南方水土宜人,公子可曾去過?”

“我自從離了家,就是一直向南走的。一路上過河渡江,甚是兇險,但江南美景入眼時,便覺得一切風雨都有了報償。”

“公子南下,南到了什麼地方?到過閩地嗎?”

房公子笑得親切:

“您可問對了。我一到閩南,見到漫山遍野的茶樹時,忽然覺得與此地投緣,就不再四方遊走,找了間屋子安頓下來。”

“到了那麼遠的地方,就算帶了再多盤纏,也該用盡了。公子如何謀生呢?”

“這可要自誇有遠見呢。之前在家時,學業從不曾怠惰,倒不爲功名,只是喜愛讀書,才一直用心。除此之外,倒也別無長技。好在那邊也開有書塾,且不及長安規矩嚴謹,能教授課程的人又不是太多,讓我輕易謀得一份教書先生的差事。收入微薄,但足以餬口。”

“爲人師表,公子有何心得?”

“我那些學生,不比長安的同齡孩童嬌縱,更爲尊師重道,十分可愛。”

“這想必與當地民風淳樸有關。”

“離娘子說得不錯。那裡的人,對飽學之士敬慕非常,作父母的經常教育子女要跟隨老師,刻苦學習。”

“造成這種狀況,必是因爲‘物以稀爲貴’。公子的氣度眼界,在那邊鶴立雞羣,多半不易找到知音,難免寂寞了。”

“館主又切中要害呢。周圍人確實善良老實,令人心情舒暢;但若真有了心事,想向他們傾吐,能理會的卻是少之又少。稍稍深奧些的話題,就談不攏了。”

“那公子閒暇時,又沒有朋友可以談心,要怎樣排遣?”離春綻出笑容,眼神添了幾分叵測,“據我所知,許多名士們孤獨了,便會到臨近的名山大川遊覽一番。”

房競蕭笑道:

“在下不是什麼名士,這習慣卻雷同了。”

“我聽說有間明鏡寺,似乎景色宜人。”

“您也知道?”喜出望外,“那裡可是我經常涉足的地方。明鏡寺的主持大師,是位佛法精深的有道高僧。不時找他品茶弈棋,偶爾打打機鋒,真是人生一大樂事。”

離春身子一震,垂下頭,手指在石面上輕劃:

“這位師父稱得上一位妙人。如果我現下去閩南,不知能否得見一面?”說着眼角微挑,試探道,“別是已經圓寂了吧?”

“你怎會這樣想?”房競蕭大驚之餘,聲音竟顫抖起來。

“整個山體崩塌,若寺中人還能健在,那真是菩薩保佑!”

此言一出,這位意態一貫悠閒的男子,也再難保持冷靜,手撐桌面暴起:

“你到底知道些什麼?!”

離春對於不相熟的人,一向討厭仰視,也站起身來:

“剛巧,我近日結識了一位姓封的友人,從他那裡聽說了當年慘禍。而從您方纔的態度看,您也知道罹難者中就有……”

“離娘子!”房競蕭斷喝一聲,四下觀望,幸好無人。他急切上前,牽住離春衣袖,誠懇道,“在下有一事相求。方纔這些,在我妻子面前,請代爲隱瞞。”

“距離此事發生,已許多年了,尊夫人還不曉得嗎?”

“是我刻意不讓她知道。其中原因,很是複雜,也不知你聽說了多少。”這時再不想談及夫妻私事,也不可得,“罷了,我與你言明就是。我那娘子經歷坎坷,曾當過一段時間的僕人,伺候年齡相仿的小姐,後來被家裡的老爺收爲義女。我任教的那間書塾,與她家相距不遠,偶然結識了。貿然登門求娶,幸好岳丈痛快允婚,纔有了這段姻緣。本來岳家計劃,要這對義姐妹一起出嫁,可她死活不肯,催促我娶了人趕快離開。我在閩南也待得夠久,又生出到處旅行的念頭,就帶着我妻四方遊走。”

“這些我都略有耳聞。”

“那下面要說的,離娘子想必沒有聽過。我在臨行前,曾去明鏡寺拜別住持老友。我兩個交情篤厚,不忍就此斷了往來,彼此約定要常通書信。我和我妻上路兩個月後,走了幾個府縣,許是前一段生活得過於安穩,我居然不服水土,染上了風寒,只好找個地方暫時住下,將養幾日。既然要滯留一陣,我就趁便寫了封信,讓娘子送到當地驛館,寄了出去。過兩日收到回信,大師問候了病情,也簡略談到他那邊的近況,提起在他寫信的當日,寺裡接待了四位氣度非凡的客人。他與我岳丈曾有一面之緣,認得其中一個是他;而聽他稱呼另外三人爲‘妹子’、‘妹婿’和‘外甥’,應該是姑母一家。大師還誇讚說,‘這四位施主,從言談之間,就可知性子溫和寬厚,頗有慈善之心’。我聽了自然高興,又去信一封,感謝他對我這些親戚的款待。其實,算算信件在路上來回的時日,他收到時,這四位客人早已下山回家,過時效久矣。這樣寫想來無聊,但當時偏偏心血來潮,覺得應該客氣一句。正是這一句,才使後面的事情簡單了許多。”

“此話怎講?”

“館主請耐心些。這日後關係重大的信寄出時,我的風寒已好了大半。我妻卻不放心,要我再休息些日子。我就說,等那邊再回了信,咱們就動身。誰知這一等,就耽擱了月餘。我油然生出不祥預感,都想翻回去看看到底出了什麼事。正要收拾東西,恰在這時,信卻寄來了。打開一看,並非我故友的筆跡。信中說明,寫信人是大師的徒弟。他寫道,就在上一封信寄出的當晚,明鏡寺所在的山崩塌了。災難發生之後,官府的人在泥土中挖到師父,已經往生極樂。讀到此處,我當即想趕回弔唁,幸虧平靜心態,又多看了幾行。原來,這個小和尚,正是因爲替師父下山送信,回程被大雨淋在半路,到一家農舍中暫避,來不及在天黑前趕回山上,這才倖免於難。後來他協助官差尋找死傷者時,我那信到了。他知道我這人,就代拆了,看到那句客套話。這小師父自己沒和信中提及的四位施主照過面,便向知情人打聽,得知那日前來拜佛的四人,已成了三具屍體,若非其中一個惦念家裡,提前下山,怕也難逃活命。他將這些消息寫在信中,還勸我節哀,且不必奔忙。三位死者的屍體已有人收領,是個年輕英俊的後生。他在災後一片狼藉中跑前跑後,十分穩重可靠。聽這般形容,我知道定是我那連襟,一切有他操持,我也放心了許多。”

“這樣大事,你是怎樣瞞住夫人的?”

“說來也巧,平日她都在我身邊陪伴,唯獨那日獨自外出,信件送到時,她正好不在。我正躊躇如何說與她知道時,她回來了,雙眼竟然是紅的。還道她已從別的地方得知此事,壯膽一問,才知曉那天竟是她親生父母的忌日!我惱她這種事居然不和我坦白,她卻理直氣壯說,怕我知道了爲她憂心,這才着意保密,一個人悄悄出去燒些紙哭一場,也就過去了。這下,我更是猶豫:我妻子怕我難過,甘願獨個悲傷,而我,竟要將這樣殘酷的消息告訴她嗎?對她而言,這天已是一個傷心日,難道還要傷上加傷?她自幼命苦,在人家爲奴爲僕,剛嫁了我過上幾天自在日子……”

“那時公子腦袋裡,怕是攪成了一團糨糊。”

“不錯。”房競蕭苦笑一聲,“正在最混亂的時候,我妻子卻說,她回來的路上,迎面碰見了驛站的人,便問我回信是否已收到了,那邊出了什麼事。這時再也無法拖延,我剎那間作了決定,急中生智道,是出了事,一點小事。我那和尚朋友也得了急病,臥牀許多天,於是誤了回信。現在剛好些,就寫了許多話來埋怨我,說是我的風寒,透過信紙帶回了閩南,傳染給他。這樣順口扯了幾句,逗得原本還在哽咽的她破涕爲笑。”

“這樣瞞得一時,還瞞得一世?後面好幾年裡,夫人從不曾與那邊聯繫嗎?”

“怎麼不曾?初時,她經常想回去探望,卻一直未能成行。這要多虧她顧慮太多。岳家始終把她當成女兒,她卻只肯承認是家裡的丫鬟。不是她不識擡舉,只是堅持身份分野多年,無論如何不願打亂。這種執拗,着實令她矛盾——嫁出去的女兒回孃家,理所當然;讓人要走的丫鬟,卻沒有回頭的道理。爲難了許久,最終不願露面,就想寫信回去。寫到末尾處,仍是相同問題——不知如何落款。好好一封長信,洋洋灑灑將近十頁,就這樣團了。過了些日子,思念之情終於壓過這些計較,她一門心思只想回鄉見故人,我也阻攔不住,以爲秘密就此敗露,誰知還是沒有走成。”不自在地咳嗽着,“因爲有了我們的女兒。這下可拖住她的腳步,一拖就是兩年。等孩子年齒稍長,再想起回閩南,時日已隔得太久,不禁情怯了;重新提筆寫信,要說的話太多,反而不知從何寫起。如此日復一日,時間越來越久,重提舊事也越來越難。再加上我不着痕跡地制止,就這麼蹉跎至今了。”

這幾段長篇大論,房競蕭說得戰戰兢兢,一邊警醒地到處看着,一邊竭力縮短內容,又怕聽者理解不清,愁得眉頭緊皺。現在講話終於告一段落,他也略微鬆懈,上前一步,愈加湊近,將離春衣袖拉得更緊:

“我自知身爲義女和女婿,出了這等大事,非但沒能及時奔喪,事後也不曾到場問候,甚至許多年裡,連書信也不去一封,實在有悖倫常。我妻不知者不罪,一切都要怪我,但我並不後悔當年的決斷。離娘子你不能理會,我岳家對她而言,是主人,亦是恩人,更是親人。當時那種情狀下,實在怕她不能承受。但一朝隱瞞了,就騎虎難下。我心中明瞭,這不是長久之計,終有一日得讓她知道。她聽後是惱是怨,我也無話可說。只有一樣,若是從別人處突然得知此事,只怕她心裡毫無防備,會加倍難過;所以,如果重提,也必須經由我口,尋個好時機,悉心鋪墊一番,再輕緩地道出真相。這番心思,還請館主體諒!”

房公子目光灼灼,誠懇中透着警告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