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十七

時間又過了兩日。

這兩日間, 亂神館十分清靜,沒有封家人上門督促,也不見京兆府過來騷擾。離春在館中休養, 甚是愜意。而與井邊女屍案相關的另一處地方, 卻是沸騰喧鬧。

大理寺門前, 差官雲集, 戒備森嚴。這般氣勢, 讓百姓們不敢靠近,紛紛站在遠處揣測:好大陣仗!莫非是杜大人回京了?直到丁燁押來一輛蒙蓋黑布的囚車,才知道猜得不對。

囚車剛到, 各位官爺的表情更是嚴肅,一見犯人下車, 立即圍成一圈, 將衆人的窺探阻斷在外。有人議論說, 這樣鄭重謹防逃脫,不知是怎樣的悍匪!可有眼尖的, 從人牆縫隙間窺見罪人身段,依稀是個女子。嘴快的於是改口:那多半是怕同夥來劫囚了!

犯人被簇擁着,投入大理寺監牢。圍觀者見事情已了,縱然意猶未盡,也悻悻散去了。

牢房中, 管理囚徒的是獄吏, 其中最高級別的是獄丞。這新進的犯人有什麼要特殊關照的, 自然對他說。

胡獄丞聽着丁燁千叮萬囑——不得走漏消息, 來探監的絕不放行, 臉上唯唯,心底卻不以爲然:這樣的重案犯, 探視之人必多,還指望藉此有些收益,一概拒絕豈不是斷了財路?

靜待丁燁走後,便懷着陽奉陰違的心思,坐等探監者到來。掌管牢獄多年,知道一般情形下,新囚進來前幾日,正是訪客最多的時候;等過了旺季,就無人問津了。

他料得果然不錯,纔不過兩個時辰,第一位客人急匆匆大駕光臨。這人頭戴帷帽,帽檐黑紗落下遮住面容,一身黑衣陰氣沉沉,身段頗爲窈窕,應是一名女子。

獄卒們多不是什麼識禮的貨色,平時若碰到這樣遮遮掩掩來看視的,態度便輕浮起來,刁難也不免加倍。但對這位可是不敢,她身周透出的隱隱寒氣,令人望而卻步。

胡獄丞打消了調戲蒙面人的想頭,問明來意,打着官腔將丁燁的告誡重複一遍,露出愛莫能助的模樣。這一番聽似無轉圜的表示,只期望對方能明白“道理”;看她自袖中摸出一塊銀色的亮物,果然是明白了。

打通了關節,那女子卻站在原地,看着獄丞咬銀子,並不移步,被催促後反問道:

“怎麼?這樣就可以進去了?”

“廢什麼話?我說能,你還不信啊?”

對方悠然一句:

“出爾反爾,確實令人很難相信。”

“你!”

獄丞大步上前,面目猙獰,要以氣勢壓人。那女子卻緩緩撩起面幕,一分一寸,現出左邊臉上的赤紅胎記,直嚇得面前人膝蓋一軟,“撲嗵”一聲跪在地上。前後動作串連起來,倒好像他早已認出了來人身份,忙不迭撲跪到人家腳下似的。

見他雙手顫抖,張着口卻發不出聲音,離春提示道:

“叫館主!”

胡獄丞照樣稱呼一遍,壓低着頭不敢仰視,耳邊傳來冷冽之聲:

“大人您怎麼也是從九品的官職,對我一個平民行此大禮,未免太客氣了!”

“您折煞小人了!”態度更加惶恐,“小的怎麼敢讓您稱呼‘大人’!剛纔的事,請您聽我解釋,我如此作,並非發自本心,也是迫於無奈……”

“難道你要告訴我,你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小兒嗷嗷待哺?莫非杜大人是個貪官,把你這下屬的俸祿都污了不成?”

“小的絕沒有這意思!小的該死!”

剛纔只是跪拜,現在已磕頭如搗蒜。離春冷眼旁觀了一會兒,嫌那“咚咚”聲吵鬧了,阻止道:

“行了!真把地上砸出個坑來,還要費力修補!說些正經事吧,今日來的這名女犯,你可知她的身份?”

“聽丁大人講過。她名叫紅翎,是封門血案的疑兇。”

“被捕之後,她可曾說過什麼?”

“不曾!自從歸案,始終一言不發;丁大人嘗試審問,可惜她牙關緊咬,怎麼也撬不開!”

“撬?!”離春眼神一閃,“用刑了?”

聽得語氣尖利,胡獄丞再次額頭觸地:

“沒有!杜大人平日時常訓誡,遇到骨頭死硬的囚犯,均暫時收監,不得用刑。”

“好!”聲調和臉色一起和緩了,“我要進去看看,和她說上兩句話。”

“您快請!”十分殷勤。

“等我與她談過,前腳離開,後腳又有人來,你待如何?”

“就算他捧出金山銀山,也要擋在門外,不讓他瞧見犯人一根頭髮!您儘管放心!小的已知錯,以後再不敢了!”

“如此甚好!”離春沉聲道。

“可……”胡獄丞爲難地望着方纔匆忙丟下的銀兩,撿了還回去,怕再觸怒了瘟神;就這麼扔着不管,又不成話。正不知如何是好,離春開口了:

“銀子你留下,永遠記着,這是你最後一筆不義之財!”

向監牢深處走出幾步,又回身補充:

“若真是生計艱難,這管監牢的一衆兄弟,難道就幫不得你?再說,五監九寺之中,數你的頂頭上司脾氣最佳。遇到燃眉之急,不妨向他求助!”

胡獄丞摸過去,將銀子捏在手裡,依然跪在地上,心裡不知什麼滋味,只呆望着離春背影。她停在紅翎的牢房前,面前輕紗微微起伏,大約是在說話,只是距離遠了些,聽不清內容。但這寥寥幾句,卻引發了一件奇事:

紅翎原本抱膝蜷縮在牢房角落,表情呆滯,毫無生氣。這時卻如夢初醒,連滾帶爬到木柵前,把臉極力塞到縫隙間,淚流滿面。一手胡亂拭着淚水,一手極力伸出,想揪住離春袍角。終於夠不到時,伏地放聲大哭,撕心裂肺地喊道:

“夫人,紅翎對不起你!!夫人!夫人……”

離春正與紅翎隔欄交談時,亂神館接待了井邊女屍的另一位貼身丫鬟。

紅羽見了苑兒,直言要尋離娘子說話。苑兒雖是頭次見她,但此女事蹟已耳聞不少,未免心中不喜,冷淡地告知:

“我家館主出去了!”

“出去?她不是說,近些日子要閉關嗎?”

“這,館主怎樣決定,自有她的道理。說不定,又是爲封府的事情奔走去了。怎麼?你有何貴幹,可說出來由我轉告。”

“其實,也沒什麼正事,只是順路來瞧瞧,爲我家夫人招靈的事,到底進行得如何了。”

紅羽用詞謹慎,婉轉表示小公子已等到心焦了。來意已大致說明,苑兒也露出逐客的意思,她卻仍是不肯離去,說既然出來一趟,定要見了本尊,得到確切答覆,才能回去的。

客人磨蹭着不走,主人也不好硬趕。兩名女子就在廳裡枯坐,等待離春回來。無奈,左等右等,就是不見人影。館中二人面面相覷,雖彼此看不順眼,卻同樣有時光待消磨,只得被迫親近,共同找些事情做。

前兩日那張棋枰,一直襬在廳中未曾收起,苑兒眼神落在那上面,紅羽心領神會,兩名下女相視點頭,便對弈起來。苑兒是個生手,只略懂得規矩,可以提子時,就一路追殺,與對方打劫到底。這樣自然錯失了許多良機,讓紅羽執的黑子佔到了兵家必爭之地,往後就翻身乏術了。

一局終了,獨葉茶也品過幾盞,離春仍是沒有露面。經過一番熟悉,已不似先前的生疏,兩人試探着寒暄幾句,就算是攀談上了。

“離娘子閉關許多天,招靈一事應大有進展吧?姐姐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在館裡伺候,想必知道得極詳細了。”

“說來慚愧,這我並不清楚。館主做事向來高深,經常連我也矇在鼓裡。你們那邊許久得不到音信,會不安也是自然。不過,她既答應了,就一定作得到,還請不要懷疑。”

“離館主的法力,我們都是深信的。吸引夫人魂魄上身,對她應只是舉手之勞。大概已成功試驗過幾回了呢。”

“若是這樣,夫人也許會藉此機會申訴冤情,道出殺她之人的姓名。莫非,姑娘是想知道這個?”

“不是!受我家小公子的吩咐問的,沒其他用意。”

如此這般,紅羽反覆旁敲側擊,隱晦地打聽;苑兒卻知道輕重,始終閃爍其辭,答話多有迴避。但這麼套話套下去,到底不是辦法,萬一無意間將案情細節透露給這疑犯知道,可不易收場。於是拿出離春平日的教導,裝作對封家夫人十分仰慕,要紅羽詳盡介紹一番。情理上,這可不能推辭,她只好順從道:

“我家夫人她……”

苑兒在離春處,早已聽過有關死者的一切,現在耳聞這許多溢美之辭,不免意興闌珊。耐心等着說完,好像極有興致般:

“遇到這樣的主人,姑娘好福氣!真是令人羨慕。”

“這可不必。我看你的境遇也不差啊。”

紅羽笑着客套,而苑兒等的正是這一句:

“不錯!我家館主雖不似封夫人的完美,卻是才華橫溢,跟着她同樣大有益處。方纔你說了不少,禮尚往來,我也講講離娘子的事情,想來你也有興致一聽。”

“這!”

“你就不要推辭了!”見紅羽爲難,苑兒更熱情起來,“我見過的人裡,還沒有一個不好奇的。平時旁人千方百計向我打聽,我心煩了還不愛講呢。”一邊笑着,心中默默禱告:館主啊,願你的經歷能助我耗到你回來。不然她再糾纏,我若一不小心溜了嘴,你也怪不得我!

在腦中編排詞句,對方縮進椅子表情牴觸也視若不見,一頭熱地說道:

“我家館主的姓氏,很是古怪吧。離,誰見過這樣的姓?其實,她父親本姓理,與當朝皇族系出一源,且更爲正統。若不是百年前分離出去,現在的離娘子,也是位公主郡主的千歲娘娘。”

苑兒的本意,只是拖延時間,但話一出口,平日以離春爲榮的常態自然流露,態度十分真摯:

“有傳說她命格太硬,剋死親孃,這純屬謠言。館主出世時,不過是寤生罷了——頭上腳下的難產,產婦很快便會失血過多,到最後保下了孩子,卻留不住大人。那時館主之父在外緝捕一名重犯,那歹徒真個狡猾,逮他歸案整整歷時三年。館主三歲時,才第一次見到生身父親。初見時,他撫着女兒的臉,嘆息道:‘此女必然難嫁!’於是爲她改姓爲‘離’,取名‘春’字,涵義是——你這一世,沒有春天!”

紅羽聽得漫不經心,這時卻也動容:

“爲人父親的,怎能這般苛刻?”

“不是苛刻,只是實話實說。”苑兒忽覺這一句的語氣酷似離春,不禁一笑,“別個女子,長大後只須將終身託付出去,若是選對了人,便可一生衣食無憂。而館主樣貌特異,無人可以依靠,只得自生自滅。旁人都說,她造了亂神館才氣死爹親,真是訛傳。當年,老人家躺在病榻上,聽館主說亂神館建起,點頭道:‘你能自食其力,我死也瞑目了。’之後才放心西去。”

“這樣不失爲一種活法,但終非正路啊。”紅羽不敢苟同,“俗語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確有其道理。人生一世,別人都經歷過的,自己置身事外,總是缺憾。孤獨終老,未免令人同情。”

“這樣說法,簡直侮辱了我家館主!”她何等樣人,輪得到你這俗人憐憫!“終生不嫁,固是不得已,卻也是心甘情願。她生性孤絕,又見慣世態炎涼,總說世上最不可靠的,唯一‘情’字——風花雪月四樣物事,確是天下間的至美,然而風過無聲,雪化無痕,花易謝,月難圓,到那時情何以堪?與其用一生去下注,倒不如一開始就不要賭。”

“離娘子的高見,不是我輩所能理會。”紅羽陪笑,心中可能並不認同,“我到底覺得,還是找個好人家嫁了,比較妥當。就像我家夫人,雖遭此橫禍,但生前有丈夫疼愛,幼子孝順,何其美滿!光是一個商家女,得嫁儒生爲妻,已是令人羨慕的好運道了!當然,這樣的福氣也不是誰都趕得上,應是她平日積善,種因得果吧。”

“這麼說來,姑娘是把封夫人當作畢生目標了?可我卻將我家館主的言行視爲圭臬。”苑兒與人見解不合時,便愈加眼神靈動,口齒清晰,鬥志昂揚得彷彿兵士捍衛疆土,“一年前我家遭逢慘事,得她相助,就此結緣,也算因禍得福。但我敬重她的觀點,並非全爲恩情,而是骨子裡贊同。我這一生,也希望如館主般,過得坦然自在,不虧不欠。旁人只道,我是亂神館的丫鬟,卻不知也是學徒。有朝一日,我力所能及時,定會繼承館主的事業。最近她時常誇我進步神速,想來這一日不會遠了。”

紅羽似見不得這種圖謀,皺眉不悅道:

“離娘子尚未隱退,作徒弟的就有這般想法,恐怕不妥吧?”

“怕什麼的!館務由我代勞,也是爲她分憂。今時不同往日,現在亂神館已不是她心中的至愛。外人瞧不出差別,我這朝夕相處的,可看得真切:近幾個月,她性情大變,柔和了許多,不復見當初的冷厲偏激。這樣雖是令人欣慰,卻哪裡還是長安傳奇的‘離娘子’啊?”

正說得盡興,門外忽然高挑一聲:

“你這丫頭,又在亂說什麼?”

若是平日,苑兒定是脖子一梗,繼續奴大欺主;今天卻驚喜地撲出門去:

“館主!你可回來了!!”

紅羽見狀,緊隨其後。苑兒一陣心煩,拉離春急急迴轉,走出幾步悄聲道“放心,我什麼也沒說”。爲掩飾這動作,故意來到棋盤跟前,高聲道:

“我可盼你很久了!來,幫着看看這盤棋!”

“你學棋才幾日,也敢跟人家下?執白嗎?真是慘敗!”

“弄到如此境地,也是偶然。”苑兒半真半假地不服,點着一子抱怨道:“本來還是平分秋色的,都是她佔到這裡,情勢才急轉直下。館主替我想想辦法,當時應怎樣扭轉敗局。”

“這倒不難!”離春託着衣袖,一顆白子敲在上面,將原先的黑子替換下來,“這地方既然重要,由你來佔不就好了?”

苑兒知道她對棋藝幾乎一竅不通,紅羽卻以爲是故意說笑,湊上前來忍俊不禁:

“離娘子,你這是象棋的下法啊。”

“若要改變局勢,還有比這更爲便宜的法子嗎?”離春轉頭,裝作剛剛看到紅羽,“姑娘來了!苑兒丫頭不懂事,偏在閒話上糾纏,怠慢了客人,還請不要見怪!”

冷漠的眼睛望過去,紅羽哪敢見怪?囁嚅着探問正事,離春鄭重說道:

“招靈已是萬事俱備,經我掐算,打開陰陽通道的最佳時機,正是三日之後的午時。若錯過了,怕以後再無機會。請回去準備屏風一面,將夫人房中的桌子圍起,桌上擺燭臺一支;以黑布作簾,矇住門窗;在房間四角放置四盞紗燈。物事繁多,姑娘可要儘快啊。”

“我記得了。”

“另有一樣,招靈之時,封家衆人務必滯留府內,但不得到場觀看。”

“這時爲了什麼?”不解地皺起眉頭,“大家都思念夫人,直盼着到時候魂魄上身,也好再睹芳容……”

“姑娘有所不知。死者亡故時日過短,煞氣太重,活人的肉身無法承受。這才選在正午時分,陽光最盛之時,可以抵消一二;宅子裡有三名男子壓陣,也是如此用途。不過,他們若親臨現場,陽氣衝擊,怕會驚得魂魄不敢前來附身,豈不是讓我白費工夫?”

“原來!這之間的消長,倒真是微妙啊。但這麼一來,小公子也不能親眼見到,那不是……”

“亦然還是孩童,不礙事的。至於姑娘你,女體屬陰,也無妨。旁觀的有你二人,足以了。”

爲這破例,紅羽神色變了幾變,最終定在喜笑顏開上,又尋些題目多說了兩句,自覺顯不出“一得消息就迫不及待”的薄情時,娓娓提出告辭。

“且慢!”

一隻腳剛跨到門外,便被離春喝住,陰冷寒氣自背後直逼過來:

“幾日前,在下曾嘗試召來夫人魂魄,它說有東西要帶給亦然,還請代爲轉告。”

“對小公子而言,真是額外的喜訊。”

“另外,還有句話,是對姑娘你說的。”

“專門爲我?勞夫人惦記。”說話間,眸子在眼底滾動。

“它要我告訴你,作人該當本分,可不要覷個空隙就蠢蠢欲動,作出傻事來!”

紅羽另一腳正擡起,聞言絆在門檻上,整個人險些跌撲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