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一零

離春手抱陰陽扇, 低頭走着,速度之慢,彷彿在觀賞自己移步時下襬撩起的紋路。

身後忽然響起一聲:

“離娘子, 慢走!”

回身看去, 紅羽正快步趕上來。

“怎麼?不留下伺候你家老爺了?”

“老爺回房去了。”紅羽停在離春跟前, 微微喘氣, “我也正好有話要對離娘子講。”

“在下也渴盼能與姑娘促膝長談。”

“那我們往花園去, 找個地方坐下再說?”

“可我並不習慣在露天之下,與人推心置腹。若如昨日一般,到夫人臥房去, 不知方不方便?”

“哪有什麼不便的?您客氣了。”

兩人同行,紅羽始終落後離春半步, 狀似跟隨。離春偏過頭, 隨意說起:

“昨日聽姑娘談吐不俗, 還詫異這封家真是藏龍臥虎。後來聽趙管事講,才知你不同於一般丫鬟。”

紅羽聞言, 不禁有些得意,但嘴裡羞澀地自謙:

“我爹是個讀書人,自小跟他也學了一些東西。一年前因家境貧寒,爲贍養老父,供兄弟讀書, 纔來封府爲奴的。”

“原來姑娘也是出自書香門第。”

“不敢當, 只是略懂些道理罷了。”

離春輕咳一聲, 漫不經心地繼續說着:

“據我耳聞, 你幫夫人料理的, 全是些舞文弄墨的文雅事兒,該算是‘伴讀丫鬟’了吧?可亦然卻說你是‘貼身丫鬟’, 真把我弄糊塗了。”

紅羽低頭一笑,輕聲解釋道:

“以前,我也確是貼身的,事無鉅細,都要上手。伺候了些時候,還算周到,得了夫人歡心。她誇我知書識理,之後見我作些粗蠢活計,便心疼起來,替我委屈。後來收了紅翎,我就只陪夫人讀書寫字了。這樣,每日真是清閒許多。可我們家管事爺一貫精明,絕不能讓人佔了便宜,總想在工錢上打點折扣。夫人憐我困苦,怕虧待了我,一直堅稱我是‘貼身’,沒有更名爲‘伴讀’,也就這樣不清不楚的,曖昧到如今了。”

“你家夫人,倒真是善心;這趙管事,就未免操勞太過了。”

紅羽聽她向着自己說話,暗暗欣喜,說話時卻爲之辯解:

“他在這家中,已經呆了兩年,資格最深,難免管得寬泛些。”

“僅僅兩年,便作了管事嗎?”

離春皺起眉頭,低低叨唸着,埋頭一路前行。紅羽趕到她前面攔住,溫和地截斷:

“離娘子,到了。”

擡首一看,房門已在眼前。

進了夫人臥房,分別落座。

這一坐下,方纔閒談的輕鬆氣息立時散去,兩人間又凝滯起來。一切彷彿回到昨日,只在桌上多了一把陰陽扇。

離春還是不主動開言,只默默注視,眼神陰暗中透出幾絲銳氣。時隔一日,紅羽依然沒有長進,還是耐不住先開了口:

“離娘子,有一事說來只怕失禮,可又不吐不快。”

通常這樣說話的,其實心裡早有了腹案,只盼着一句“但講無妨”,就可以脫口而出,暢所欲言了。

離春悠然一笑,偏不遂她意,徑自猜測道:

“可是與你家老爺有關?”

“與方纔談話有關。”

紅羽略作停頓,正要再說時,卻被離春打斷。後者絲毫不覺唐突,依然固執地自說自話:

“要說你家老爺,真是令人同情。”

紅羽半張着口,終究不好繞回談話上糾纏,只得順着說道:

“他確是怪可憐的。”說着眼睫垂下,無限憐憫,“他說與夫人夢中相見時,那樣子似已完全沉湎在幻境之中。眼前世事,反倒毫不掛心了。”

“或許在他看來,寧願要虛妄的美好,也不要真實的殘酷吧。”

“虛實顛倒了嗎?”紅羽咬着脣,悄聲道,“倒讓我想起一個典故——莊周夢蝶。”

“莊周夢蝶?!”

離春眸中一閃,眼瞳更是漆黑,嘴裡訥訥重複幾遍,竟有些癡了。許久才釋然一笑,飽含深意點頭道:

“姑娘說得真好!”

紅羽知她若有所思,心緒難平,也不打聽,只嘆道:

“也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吧。夫人閨名裡,恰好有個‘蝶’字。也正因此,夫人最是喜歡繡蝴蝶呢。”見離春望向牀帳上的蝴蝶紋樣,接着說道,“不知您可曾注意過,這些蝴蝶有哪裡不同凡俗呢?”

離春沉吟片刻:

“好像特別鮮豔,較其他的蝴蝶繡樣漂亮得多。”

“離娘子好眼力!這可是我家夫人作閨女時自創的手法呢。”語氣與有榮焉,“她繡出的蝴蝶,都是‘七重翼’的——就是用七種顏色不同的綵線,仔細拼出蝶翼上的鱗片花紋,採線的順序層次絕不可亂。成品色彩斑斕,鮮麗無比。只可惜,手工耗時太久,作其他花樣已經完成一幅繡品,這邊只刺好了半邊翅膀。再說,這技藝太過複雜,學起來着實艱難。我磨着夫人教過幾次,還是不會。”

離春憶起昨日所見,遙指身後櫃上:

“那幅樣子已經描好,卻未完成的繡品,是出自姑娘之手?”

“怎麼會?那是夫人親手弄的。”說着眼色黯淡起來,一語雙關,“誰料竟不得善終。”

“既是夫人耗費心血所制,上面必然凝結了她的氣息。我要帶回去慢慢吸取,必然對招魂大有幫助。”

說着離座而起,拿起那繡品回來桌邊,仔細地將它捻成一卷。拖過陰陽扇,拔下一段竹節,竟是一枝空筒,裝好布卷,又原樣插回。

紅羽看得有趣,上手在扇柄上輕輕摸索:

“這節是筆,這節是墨。”一一點着,直到末端,“不知這裡裝的是什麼?”

話音未落,便動手去抽。離春阻止已是不及,就見一道寒光脫鞘而出。在紅羽的尖叫聲中,閃着冰魄光華的匕首落下,立刻在桌面蹭出一道劃痕。

離春面色未改,不聲不響將利刃收起。紅羽驚魂未定,撫胸喘息:

“離、離娘子,你帶這東西,有什麼用處?”驚懼地望着那生着胎記的臉,“不知何故,我總覺得你並不單純,身份背景另有隱情。”不自覺調出臟腑顫抖、誠懇得堪憐的語音,“你和我說句實話,你真的只是亂神館主嗎?”

離春不爲所動,眼角一挑,從容道:

“你說呢?除了神婆,在下還會是什麼?還能是什麼?”

“可是,你這人說話行事,未免太過深沉了。”

“姑娘謬讚!”離春見她猜測不出,不禁微笑,“我本不願與人解釋,但看你這樣擔心,還是坦誠了吧。扇柄裝的這些東西,都是我這行必須的。驅鬼時畫些符咒,自然需要筆墨。可那些貧苦又不文的主顧,家裡未必備有這些東西,只好自己帶在身邊了。那節空管原也是裝符紙的,只是想着來這裡用不着,就由它空着了。”

“那這短劍又如何解釋?”紅羽咬住不放。

離春態度更是鎮定:

“有些冤情重大的厲鬼,煞氣極重,用普通符咒是鎮不住了。姑娘可知,要打壓它們的氣焰,該當如何?”等到搖頭,纔不緊不慢道出答案,“要用血咒!血從何來?就從我身上來,割破手指,以血爲墨。若用了切過其他東西的刀,血便污了,法力也連帶受損。必須專門打一把,來派這個用場。”

“那也不必鋒利得切金斷玉吧?”紅羽心有餘悸地觸摸着桌上刀傷:這木材何等堅硬啊!

“所以,割的時候要特別小心,免得連手指一起削掉了。”

離春幽然逸出一笑,好像說這話是在爲紅羽取樂。但聽者看着她的笑顏,只覺陰沉,心底發寒,絲毫不想發笑,戰戰兢兢敷衍道:

“離娘子這樣說,倒也有理。方法如此奇特,也難怪人說您通鬼神之道,法力高深。我家夫人的事,全仰仗您了。”

“我既已受人之託,就不會輕忽以待。莫說亦然了,單是你家老爺,也可讓我不辭勞苦。對了,我將夫人的繡樣拿走,不會連累姑娘被怪罪吧?”

“又不是有借無還的,大約不會。不過,我家老爺確有吩咐,這臥房要勤加拂拭,一切物事維持夫人生前模樣,不得變動。”紅羽低下頭,以掩飾嘴角輕蔑的笑紋,“只可惜,我是謹守規矩了,有人卻不然。”

“你說的,可是趙管事?”

“你怎知道?”

“今日早些時候,我在他手中,看到了夫人抄寫的詩稿。”

紅羽臉色更是不悅:

“我正打掃房間時,他忽然闖入,急匆匆說什麼,老爺要看夫人的手稿,要我拿出來。我就找來送到他手裡。可方纔老爺見了我,並未提到此事。依我看……”

離春傾進身子,低沉道:

“依姑娘看,又如何?”

此問一出,紅羽驀然驚覺自己在說什麼,立刻眨着眼望向一邊,掩飾道:

“我覺得其實老爺並未開口要求。管事爺自作主張,想以此安慰主人,倒也是一片忠心。”

離春知她所言不實,也不追究,只順勢說着:

“我與你所見略同。要說這封家主子慈和,底下的人也可靠,湊成如此一門倒真難得。姑娘在這裡雖是爲僕,卻也可以獲益良多,不算辱沒了呀。”

觀紅羽臉色,似極是喜愛這話,並附和道:

“得遇這樣的主人,實在是福氣了。”

“老爺和夫人,哪個待你們更好些呢?”離春語氣親切平淡,似在閒話家常。

“自然是夫人了。”紅羽臉上一熱,“您想,老爺畢竟是男子,就算菩薩心腸,也不會如女子般細膩體貼。只怕天下男人皆是如此,他們不是冷淡,只是很多事情想不到罷了。就說我那兄弟,有時在家中口不擇言,把爹爹氣得鬍子直顫,他也還是梗着脖子,不覺懊悔。但爹要真是病了,他一路跑去請大夫,跟前跟後地忙碌。那份孝心,絕不下於我,可在爹眼裡,我是孝女,他卻是逆子。或許不該把他與老爺相比,不過真是這麼個理。”

離春擊掌讚道:

“昨日看姑娘,只是聰明;而這番話一說,已是靈慧了。”

“您真是過獎呢。我哪裡當得起這兩個字?若您有緣見過夫人,那纔是真正蘭心惠質,博學多才的奇女子呢。”

“容貌美麗、性子謙和、才氣過人,這樣聽來,你家夫人倒真是完人了。”離春暗暗笑道,“我倒覺得因她急你家之難,於你有恩,你便怎樣看她都毫無缺陷。”

“離娘子,你這可說錯了。我所言絕無誇大,不過,她對我的恩情,真是如海深了。”

“你這話到令我聯想起一事。昨日聽見封老爺對大理寺差官言道,紅翎若對夫人不利,是‘恩將仇報’。莫非她也如你一般,因家境窘困而被封家收留?”

“若是那樣,我也不會恨之入骨了。”紅羽咬牙切齒,“與她相比,我受到的照拂簡直可稱小恩小惠。夫人救她於危難之間,這等粉身難報的深情,被她輕易踐踏,才更叫人齒冷。”

“我倒想知道,她曾陷於怎樣的危難呢?”

“這說來話長。紅翎本不是長安人,原先住在平盧。她母親早逝,家中只有父親和兄長,一家人以耕田爲生。這丫頭頗有幾分姿色,荊釵布裙也難掩麗質,走在街上竟被一富家子弟看中,上前就要調戲。她奮力脫身,跑回家中,將此事告訴了胞兄。爲人兄長的,自然火冒三丈。正巧那紈絝追上來,撞上一頓暴打,弄得渾身是傷。其實,看似悽慘,也只是擦破些皮,並未傷筋動骨。可這人霸道慣了,哪裡忍得了如此受挫?回去裝得萬分嚴重,讓他爹心疼得不得了,非要爲他出這口氣。這大戶人家,也真是厲害,竟與當地節度使府有些交情,那塊地域之內,還不是任其所爲?官家隨便尋個由頭,把她父兄拉去折磨一番,扔回家中時已不成人形。老父年邁,沒幾日就嚥了氣;兄長倒是身子強壯,卻也雙腿斷折,終生不能行走,無法再爲小妹撐腰。這時,那大富之家派人,要將她抓去,幸虧一名鄰人在街上看到大批凶神惡煞的家丁,急奔回來向她報信,這才僥倖逃離魔掌。紅翎有家不能歸,實在不堪欺壓,隻身上京來告狀,想討回公道。”忽見離春面露譏諷,“怎麼?難道你竟不贊同她據理力爭?”

“像‘有理走遍天下’這種話,從來只能嘴上說說。佔住了一個‘理’字,便不知審時度勢,才真是盲目。那家的後臺——平盧節度使安大人,是什麼人?今上寵臣,貴妃娘娘義子,兼管三大重鎮,手握數十萬精兵。試問,大唐官員,又有哪個動得他分毫?”

“離娘子高見!”紅羽神色有些畏縮,似乎覺得這道理十分可怕,面不改色說出這道理的人更是可怕,“可紅翎一個村姑,哪裡理會得到這層?還是癡心妄想,只盼有一日撥雲見青天。惡人一家探得她的去向,也怕萬一上動天聽,惹出麻煩,便一路追蹤而至。紅翎東躲西藏,最後還是被抓住。那少爺提出補償,竟是納她爲妾,後見她抵死不從,惱羞成怒,便將她推入火坑。”

“由此被你家夫人救了?”

紅羽點頭:

“要說也是孽緣。夫人平日深居簡出,數月前忽然想出門一遊。我本欲陪伴,卻被命令留在家中。夫人隨意閒逛着,不知不覺走到了滿樓紅袖的地界。見一家門前,一年輕女子正與鴇母拉扯,披頭散髮的,模樣實在可憐。夫人看不過,上前打聽了情由,油然生出同情,提出爲她贖身。老鴇雖被授意,不得讓她乾淨地離開,但畢竟是見錢眼開,最終成交。”

“於是,夫人帶她回家?”

“是。但老爺覺得不必增加僕役,夫人就撕了她的賣身契,讓她自由去了。可她在門外長跪不起,一定要終身爲奴以報答恩人。夫人心腸軟,最見不得這個,就費些口舌勸服老爺,把她留下當了丫鬟。她的本名很是粗俗,夫人叫不慣,就將她改名爲‘紅翎’了。”

“原來如此。”離春眼神飄忽,“可在我聽來,這姑娘甚是單純,不像蛇蠍心腸之人。你懷疑她偷珍珠、害夫人,若弄錯了,不是玷污人家的聲名?”

紅羽沉吟許久,才囁嚅道:

“我那樣說她,也不是全無根據的。還有一事,現在想來,總怕是疑人偷斧,不敢相信真的看到,是以沒對你說起。”

“到底什麼事情?”

“就是夫人發現珍珠失竊那日。紅翎跑到院中翻找,我雖不滿她大肆張揚,但人家忙得興致勃勃,我也不好閒坐,就在一邊跟着搜尋。左看右看,目光飄動間,偶然瞟到紅翎側臉,一時真把我嚇住了!”

“她表情有什麼不對?”

“那樣子,好像非常高興。”

“面露笑容?”

“不,也不是在笑,實在難以形容,總之十分詭異。這樣說吧,臉皮似乎向外發光!”

“這可真讓人心裡發毛了。”

“夫人正是着急的時候,她卻那副樣子,我還要以爲她清白如水嗎?暫不提先前搭救之恩,就說她來到府中之後,夫人待她那樣和善……”

“這麼一會兒工夫,這句話你說了好幾次,”離春輕聲試探,“難道在你看來,夫人對紅翎特別偏心?”

“離娘子誤會了。夫人對下人們一視同仁。”

“那,她待莫成如何?”聲音更輕,幾不可聞。

“他?”紅羽頗費躊躇,似乎不解離春怎麼會特意問到,“夫人對他,”說着忽然一楞,頻頻眨眼道,“你別說,細想起來還真是有些不同。夫人待我們雖然親善,倒也不致模糊了主僕身份;對他的態度,卻非同一般,但不像友人……是了,是了,像故人!”

“故人?”離春眯起眼睛,“這位‘故人’,對夫人也很是忠實呢。昨日還和我提到什麼‘鬼上身’。”

紅羽失了冷靜,拍案而起,怒道:

“這莫成當真不知輕重!這也是可以胡亂說的嗎?!”

離春神色冷厲:

“姑娘倒怪起他了!昨日你說會全力助我,我也強調要‘鉅細無遺’!怎麼這樣大的事,你卻隱瞞不說?”

紅羽頓時語塞,急喘幾口氣,躬身賠禮,額頭幾乎貼到桌面:

“這確是我的過錯。但離娘子你也知曉,我敬夫人如神明,絕不願說些辱及她的話,而那次的事情,實在丟臉。”

“你指的是,‘鬼上身’?可據我所知,最初如此斷定的人,卻也是姑娘你。”

紅羽急迫道:

“那是、那是因爲夫人一向溫柔嫺靜,哪裡有過這般狂暴的時候?真是想不出其他解釋了。”略略停頓,身子悄然矮下來,坐回椅上,“何況,那日風波平息之後,我也覺得事出蹊蹺,就在心底暗暗思索,腳下信步走着,不自覺來到了夫人狂性大發的院中,因一直低着頭,赫然發現地上竟有異物。蹲下仔細觀看,似是糕點的酥皮。我心下不解:這地面,莫成纔剛打掃過,他做事向來勤懇認真,怎麼把這東西剩下了?後來推想,定是這裡本已清潔乾淨,之後酥皮才掉落的。可這又是誰掉的呢?往深處一推測,不禁毛骨悚然:這樣的糕點,莫成經常拿來供奉井中女鬼啊!而夫人剛剛那般模樣……”

“你便認爲,女鬼享用了上供的糕點,魂魄上便沾了碎屑。它附在夫人身上,這些殘渣自然掉落下來,是這樣嗎?”

“我正是這樣想。方纔從廚房端午飯給老爺,途中經過柴房,莫成正在井邊拜祭。我一見又是那糕點,一陣心悸,險些將托盤都扔了呢。”

那時她驚惶失措,竟是爲了這個?

離春暗暗忖度,紅羽卻在這時反口道:

“但,這些應該是我多想了吧?也許不是鬼怪作祟呢。老爺不是說了,夫人以前患過瘋癲狂亂症,那日大概是舊病復發吧?”

“姑娘問我,我倒去問誰?”離春巧言迴避,不答她的徵詢,“驟然一聽,只覺得你所言全是道理,兩種說法都令人信服。可惜我不知,夫人失常這事,到底發生在哪一日,不然倒可以有個推斷。”

“那時距今天,哎呀,這可難算了。”十足困惑。

“姑娘只須告訴我,是在珍珠失竊之前,還是之後?”

“經你一提點,我倒想起來了。”一雙美目閃着光芒,“正是珍珠失竊後的第三日!”

“距現在也不少時日,難怪你忘記了。不過,最終能夠想起,可稱記心過人了。”

說罷站起身子:

“蒙姑娘相助,今日又知道了這許多夫人的故事,成果喜人哪。請你轉告亦然,集氣的工作已全部完成,下面就該計算招靈的時刻與環境了。這活計極爲精密,須心無旁騖,整個過程約耗費十日時間。這期間內,如無意料之外的情況,我不會再次登門;也請你家小主人,不要上亂神館打擾。”

紅羽起身相送。離春行至門前時,回頭道:

“我忽然想起,你我到這房中來,不是姑娘有話要對我說?”

這一提,紅羽幡然醒悟,不禁失笑:

“離娘子,你這跑題的毛病,真該改改了。其實我想說的,也並非什麼大事,只是方纔在書房時,你引用的一句詩,有些不妥。”

“是那首《鄭風》?”

“你知道?”有些驚異。

“我一向很喜歡那詩。第一段‘無逾我裡,無折我樹榿’;第二段‘無逾我牆,無折我樹桑’;第三段‘無逾我園,無折我樹檀’,真是層層遞進,妙趣橫生。”

“是了。表面上,口口聲聲央求情人‘你可不要來找我’,私下裡卻是萬分思念,心甘情願。寥寥幾句,把女子半推半就、欲拒還迎的心思,寫了個傳神。”

“不錯,許多讀書人都這般解法,而我所見卻略有不同。我只覺得,這期待與愛人幽會的女子,十分聰明。她生怕對方不知她家的位置,便以詩畫了地圖給他,告訴他:你走到我家的裡時,會看見許多榿樹,再繼續走,那被桑樹圍繞的,便是我家了;□□入內,只有我住的園子種植檀樹,可別走錯了地方。而全詩點睛之筆,就在那個‘折’字。明說‘不要折斷我家的樹’,其實是暗示‘院牆甚高,你翻不過時可以拿樹枝墊腳’。”

“哈哈哈。” 紅羽清脆笑道,“這樣解釋,不但合情合理,還更富趣味了。”

“這詩朗朗上口,意趣弘深,放在《詩經》三百首中,也是數得出來的經典。只可惜,一些衛道人士,卻將之抨擊爲‘淫詩’。”離春靠在門板上,惋惜地搖頭,“我看姑娘爲人,進退有度,作風嚴謹,只怕也有此想法。而在你心中,老爺與夫人太過高潔,纖塵不染。我用這首來比擬他們當年往事,你自會覺得有失莊重,這才一再表示不妥的吧?”

這一句讓紅羽錯愕得臉色僵持,吞吞吐吐道:

“我……不是……這個……”

離春似沒聽見:

“既然姑娘沒事,在下真要告辭了。”

轉身拉開門,往出快行幾步。紅羽躊躇間,那背影已經離得老遠,根本追趕不上,只好嘆口氣,緩緩閉上門扉。

已知她不會再來打擾,離春陡然停下腳步,扭頭回望那緊閉的房門,語氣詭譎:

“這詩用得是否妥帖,封老爺都沒提了,你個丫頭居然說三道四,還真是厲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