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十二

離春今日沒有晏起, 爲的是要到驛站去。誰知矯枉過正,時辰太早,只好在館中等待。見苑兒好學, 也就順口提點兩句, 被糾纏這麼久, 實在始料未及。眼看日影移動, 時光流逝, 縱然徒兒再怎樣意猶未盡,也不願繼續耽擱,將她支去作些雜務, 自己便出了館門。

一路無心旁顧,徑直往驛站去。到了地方, 見當值的不是昨日向自己狂熱示好的那個, 慶幸之餘上前詢問, 有無自己的信件。

近一個月來,離春是這裡的常客, 每次都是同樣的問話。值班的驛工見過她幾次,便記住這事情,平時留心察看,於是立刻便能回答“沒有”。

離春眉頭一低,似有幾分黯然。轉身正要回去, 卻聽到一聲“離娘子”的呼喚。循聲望去, 眼色更添陰霾:

“莫成?”

眼前的英俊男子憨厚一笑。

“你來這裡作什麼?”

“幫我家老爺寄信。”莫成揚起手中信封, 想反問一句時, 纔想起這偶遇實屬不該, “對了,聽紅羽說, 這些天你不是要閉關嗎?怎麼出來了呢?”

“這個,說來慚愧。”離春把頭一低,眼神左右一劃,“方纔粗略掐算了時辰,自以爲準確無誤了,便想嘗試爲夫人招靈。誰知差之毫釐,謬以千里,一敗塗地啊!功力損耗許多,沒有走火入魔已是萬幸。最要命的是,黃泉之門打開後,關閉不及,弄得亂神館中陰風陣陣,只好躲出來見見光,汲取些陽氣了。”

“難怪您看上去,精神好像很不濟。爲夫人真是辛苦您了,可要保重身體啊。”

說話間,莫成已將手中信件交到驛工那裡。離春看着他的動作:

“以往,這種事也是你來做嗎?”

“老爺偶爾自己來,但大多時候吩咐給管事爺,然後就落到我頭上了。”聽他聲調,好像對趙管事的額外分派毫無異議。

“怎麼?你似乎很樂於作跑腿的事?”

“倒也說不上喜歡。”莫成眨着眼,笑得更是單純,“只是我除了能賣些體力,也實在不會幹別的了。老爺夫人是我命裡的貴人,能爲他們一家多作些事情,我也高興。”

兩人交談着,並肩走出驛站。離春斂着眉,手指在身前穿插扭曲:

“算起來,你與主人家,還是同鄉呢。聽趙管事說,你一年前來封家爲僕,這差事到手得很順利呢。我猜想,你定是他們在閩南的舊識,特地投奔而來的吧?”

“哪裡啊?要是早碰到這樣的善心人,被他們收留,還用得着大老遠跑來長安嗎?”

“這麼說,你只是走了時運,恰好撞到這家門口?唉,離了故土,能在這裡遇見,真是有緣。只可惜,緣分還是太淺。”

莫成自然知道她所指爲何,黯然低下頭去。

“不過,夫人的屍身,由你第一個見到,這就是塵緣未了,或許下輩子也會見面。”

“這是真的?”眼睛閃出亮光,憂傷一掃而空,“我還可以見到她了?”

“怎麼?萬分渴望與夫人來世重逢?”

“當然。知道還有報恩機會,心裡就舒服多了。可是,”語氣一轉,又憂心起來,“由我來發現夫人屍首,似乎是極自然的事,真有緣分在其中嗎?”

“聽你說的,好像這理所當然?”

“我夜晚就睡在柴房,早上起來推開門,井邊有什麼,一眼就看到了。”

“哦?”離春眼神一厲,隨即平和,“你平時也在柴房睡,還是隻那日如此?”

“自從我進入封家,管事爺就這樣安排了。”

“出事那晚,夜間子時到丑時,你是否聽到什麼?”

“該聽到什麼嗎?”莫成反問,“我一向睡得很實,就是有響動,多半也不知道。”說罷斜眼偷覷,但覺身旁人的氣息更加沁涼,猶豫片刻,話鋒一轉,“可是,那夜卻不尋常,朦朧中依稀有一聲短促的驚叫,但我當時並沒醒來。事後回憶,又好似在夢中,到底不敢確定。”

離春倏地停下腳步,緩緩轉身,擡眼定定地望着,無限陰鬱。莫成被她看得心慌,吞着口水陪笑道:

“離娘子,是我說錯了什麼?”

“那倒沒有。”別過臉去,不自在地輕咳一聲,“只是不知從何說起。你身上一直傳來一股甜香,似乎是……”

“是這個呢。”莫成自懷中掏出一團紙包,“老爺一向喜愛糕點,廚房裡預備下的已經沒剩了,紅羽便急着叫我出來買。是不是這香味讓您不喜歡?”

“不是不喜歡,是太喜歡呢。單憑味道,我便可以斷定,這糖糕正是我近日來尋找的那種,所以想向你打聽哪裡有賣。”

離春說得理所當然,莫成卻聽得錯愕。在他看來,這離娘子雖不是神仙,倒也似鬼似狐,理應不食人間煙火,忽然聽聞她喜愛這些“俗物”,心中委實難以接受,嘴裡卻盡責地回答:

“那店鋪離此不遠,但客人很多。每次糕點出籠,都會排起長隊,不太容易買到。”說到這裡,腦袋清楚起來,把紙包遞過去,慷慨道,“不嫌棄的話,這些送了給您,就省得您親自勞動了。”

“這隻怕不合適吧?”

“哪裡?最多是再跑一趟。我身強力壯的,和旁人擠擠也不怕,您一個女子,”說着露齒一笑,“還是不要了吧。”

“你太客氣了。”

兩人正推讓時,一輛馬車停在路邊,從上面走下一人。這人眼角微吊,下巴削尖,一眼望去極是陰鷙。身上的袍子緋紅顏色,可不是平民百姓敢用的。按禮制規範,能穿成這樣,至少是五品以上的官員。

莫成查知對方身份尊貴,看着他越走越近,不禁後退一步,肩膀微微縮起。那人在他臉上掃視兩眼,又在離春手上的紙包和左頰的胎記間巡過幾圈,露出譏諷笑容:

“離娘子姿容‘絕世’,果然可以顛倒衆生啊!”

言外之意,暗指眼前這對年輕男女牽扯不清。如果站在這裡的是苑兒,必然反脣一句“我顛倒衆生,又怎比得上你顛倒黑白?”但離春畢竟不是別人,不氣不惱上前施禮:

“草民見過何大人!”

在民間較爲聞名的官吏,僅有京兆府尹一人姓何。莫成想到此處,頭埋得更低,卻擋不住何大人愈加靠近:

“這位小哥,生得倒是俊俏。以前在亂神館沒有見過,不知什麼來歷呀。”

莫成囁嚅道:

“回、回大人,不是的。小的是封家的僕人。”

這句話說得,實在太過籠統,畢竟長安的封姓絕不止一家,但何大人不但聽懂了,還像被人戳到痛處般,幾乎跳了起來:

“封家?井邊女屍的那個封家?”眼睛狠狠眯向離春,“這事我已有耳聞。什麼時候死了人,可以跳過縣衙府衙,直接歸司法部門處理?這大理寺又越權了。”

離春眼簾低垂,不爲所動:

“大理寺越權,您儘管找杜大人說去。在下鄉野之人,不諳朝中之事,與我議論又有何助益?”

“離娘子既然不愛往混水裡趟,又怎會和封家的人攪在一起?不知這次亂神館充的是個什麼角色。”

“只是爲了完成一名稚齡孩童的心願,與案情無關。”

何大人眼光上下飄動,看起來並不信任。

“又是招靈嗎?陰陽之術云云,本府向來不以爲然。須知這京畿之地,畢竟是我管轄,可不許弄些玄虛來騙人啊!”

“子曰:敬鬼神而遠之。”離春嘴角一挑,“聖人都如此說了,可見這鬼神還是有的。我這行當,雖是不從先賢教誨,卻也稱不上行騙。再說,若亂神館真以騙術當家,那許多主顧,豈不都成了黃蓋——自願挨嗎?”

“好、好、好!” 三聲嘆過,何大人臉色更青,“你儘管東拉西扯吧!只是牢牢記住,這案子,斷斷容不得你個外人插手!”

狠狠一拂衣袖,登車而去。

等去得遠了,莫成望着揚起的塵煙,呆呆道:

“離娘子,這位大人,好像很威風啊。”

“他措辭嚴厲,只因我當初開罪過他。那些發生了兇案的人家,大多請我去慰靈,就難免與京兆府的人碰面。在認定兇徒上,苦主們又相信附在我身的死者證言,多於他們活人的推斷。有時意見相左,也就生出些衝突來。”

“那你和大理寺,也是這樣結下樑子的嗎?”

“這件事倒流傳得廣。” 離春輕笑一聲,“不錯,結怨的理由大同小異。”

莫成緊皺着眉,似不能理解她意態悠閒:

“得罪了這麼多有權勢的人物,離娘子不覺得危險嗎?”

“蝨子多了,反而不咬人呢。而且,在各派系間遊刃有餘,不時還能看些鷸蚌相爭的好戲。”離春眉頭一壓,鬼氣立現,“你沒聽懂何大人的意思嗎?他以亂神館相要脅,讓我不得干預此事,即使從死者亡魂處得知事實真相,也不能透露給大理寺的人知道。畢竟,你主人家這事情,他們來管,本就名不正言不順。若再拖得日久,京兆府在皇上面前就有話說了。我看他是吃準了杜大人歸鄉探親,趕不及回來料理。”

“這可怎麼是好?”在百姓心中,杜清平的威信遠勝剛纔那位大人,“您不能動用神力,悄悄幫助大理寺嗎?”

“然後讓何大人藉故對我亂神館下手?”離春訕笑道,“你不是知道嗎?我與那杜大人,可是宿世的冤家啊……”

這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令莫成不敢苟同,也就沒再多說,略略道別後匆匆而去。

離春擡起手,想把他喚住,卻又不知還有什麼話可說,只得悻悻放下。手腕經過胸前時,碰到一件異物,掏出一看,正是那包糕點。這時終於憶起,方纔何大人一來,莫成便撤了手,這包東西就停在自己這邊。爲了拱手行禮,順手揣進懷裡。現在從往來人羣中尋找莫成,早已不見蹤影,只好幽幽嘆了一句“又是糕點嗎”,將它放歸原位,轉身回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