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炸彈

這天晚上陸海洋吃了晚飯, 陪拉布拉多逛完了公園,正舒舒服服躺在沙發上,一邊啃蘋果, 一邊看電視。

陸爸在陽臺邊的書桌前練字。李輕舟送的那套筆他很喜歡, 不過自從陸海洋宣佈分手後, 陸爸就把那套狼毫筆收進了櫃子裡, 不打算用了。

家庭和睦, 陸媽在一旁給盆栽澆水,隱約聽到什麼動靜,往外面望了一眼, 喲呵一聲:“海洋!陳嘉在樓下叫你呢!”

陸海洋迷茫眨眨眼,猛然想起今天是禮拜二——每週的禮拜二和禮拜五, 是山羊毛樂隊在酒吧獻唱的日子。上回在燒烤攤喝啤酒的時候, 他答應了一定會去看他們表演的。

陸海洋連忙跑到窗邊, 果然見陳嘉人高馬大,揹着小區的路燈, 黑黢黢一團正在向他揮手,他身後倚着一輛破破的小卡車,後面裝的大概是架子鼓。

“馬上來!”陸海洋回了陳嘉一聲,手忙腳亂要出門。

“可不許喝酒!”陸媽把鑰匙扔給陸海洋,嚴肅叮囑, “也不能吸菸!”

陸爸則是樂呵呵笑笑:“早點回來, 別玩得太晚了。”

“知道啦。”陸海洋無可奈何地回答, 嘀咕, “我又不是小孩子。”說完, 若有所失,只因忽地想起時而很像小孩的某人。

“大導演的生活真的是跟我們不一樣啊, 竟然連手機都不用!”陳嘉忍不住吐槽,“爲了呼叫你,我搖得手都酸了!”

陸海洋哈哈大笑,拍拍陳嘉肩膀,跳上了小卡車的副駕駛。

小卡車年紀大了,開起來轟隆隆的,頗有一番動靜。車裡帶着一股油膩的食物氣味,白天,快餐店就用這輛車給一些公司送餐。

陸海洋搖下車窗通風,不經意往後視鏡一瞥,卻見一個高挑瘦削的身影,很模糊,一下掠過。他再回頭去看,陳嘉已經驅車轉了彎。

山羊毛樂隊駐唱的酒吧叫闌珊處。

闌珊處,聽上去很顯眼,實際上卻沒什麼存在感。店面和招牌都很小,只兩扇玻璃門,沒人看守,推門進去就是酒吧了。

招牌小,裡面卻別有洞天。

不大的空間被裝修的十分雅緻,牆壁和天花板上貼滿上世紀的經典黑白照,木質桌椅,圓木吧檯,明黃色的圓柱吊燈,綠色的長葉盆栽以及無處不在的彩色細綴燈,星空一般,倒也符合了闌珊處的名字。

樂隊一早霸佔了吧檯一角,主唱把陸海洋安排在了一個黃金觀賞點,用最佳距離觀看他們的現場表演。陸海洋不好推辭,也就欣然接受,點了杯橘子汽水和樂隊聊了會兒天,很快到了九點半,四個大男孩就雄赳赳氣昂昂地準備上臺了。

樂隊的人前腳剛走,年輕的調酒師便微笑着走過來,向陸海洋送了上一杯雞尾酒,聲音又低又軟,“Gin Fizz,那位小姐請的。”

陸海洋看過去,不遠處坐着一個三十上下的女人,幹練的職場女強人模樣,正衝他舉起了手中的酒杯。

陸海洋沒有碰那杯酒,端起自己的橘子汽水,回敬了一口,歉然一笑,表示自己毫無興趣。

酒保遞上盛着鮮檸檬的小碟子,以配Gin Fizz。

陸海洋咬着吸管,笑道:“我不喝酒。”

酒吧的調酒師大多長得細皮嫩肉,這位也不例外,年輕白淨,瞭然地微笑道:“這麼漂亮的女人都不動心……先生,是GAY吧?”

陸海洋見慣了漂亮女人,倒不覺得方纔那位姿容有何出色之處。他也不打算回答調酒師的問題,他是不是GAY,不需要向一個陌生人交代——他又不是來釣凱子的。

“先生這樣的人在酒吧很受歡迎呢。”

這個倒的確是的,從前在國外就是如此。放在白天他就是一號路人甲,晚上一進了酒吧就總是有女人男人向他獻酒放電。按照段沉的說話,陸海洋屬於“醜帥”型,在酒吧這種黑燈瞎火的地方最適合他釋放魅力,懶洋洋端着杯子,別有一番性感。

調酒師對自己很有自信,全然不知以陸海洋的挑剔眼光,他的相貌實在平平。試探着用手指搭上陸海洋的手背,年輕人曖昧地笑:“有沒有興趣,過了十二點,我們出去聊一聊?”

少年,放尊重點好嗎?

“還是不要了。”陸海洋抽開手背,擡眸笑了笑,一本正經說胡話:“我是HIV攜帶者撒。”

調酒師臉色一白,直着身體往吧檯另一邊走,顫着手要去洗手,轉眼就消失在了陸海洋麪前。

調戲少年,陸海洋心情略好,把檸檬汁往橘子汽水裡擠,舒坦了喝了一口。這是他覺得有人在看他,於是又轉過去梭巡了一圈,收穫了不少人的感興趣的目光,又用汽水給自己壓驚。

沒過兩分鐘,山羊毛樂隊正式登場了。

燈光齊刷刷全亮了,羣魔亂舞一般亂動。主唱大半夜還帶着個墨鏡,裝/逼功力深厚,深沉地說:“這首歌,送給大家。”

貝斯手和吉他手奏起前奏,陳嘉搖頭晃腦,加入架子鼓的聲音。樂隊的魅力在於感染力,雖然主唱那口英文實在沒人能聽懂,明快的節奏一出,全場的氣氛都HIGH了起來。舞池不太大,男男女女在其中釋放壓力。

時不時又有人來找陸海洋搭訕,陸海洋多少是個名人,這樣下去真怕自己被人認出來,又不好拿HIV隨便嚇人,簡直被弄得有些坐立難安。

長得帥真煩惱,真不知道那些帥哥平時是怎麼過日子的。

正想着,還真的來了個帥哥。導演因爲職業需要,人人都能進相貌協會,陸海洋也不例外。只匆忙看一眼,就覺得小夥子不錯,五官端正,濃眉大眼,重點是個頭兒高,身材也很好。

青年在陸海洋身邊坐下,客氣而從容地微笑道:“陸海洋導演?我是前方娛樂報的記者趙潭清,早些年剛進報社的時候,跟過您的專訪。”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還竟然是記者……陸海洋嚇了一跳,以手遮臉:“你好你好,沒帶相機吧?我就是來聽朋友唱個歌。”

趙潭清忍不住笑道:“我是正經記者,不是狗仔隊。”

這話說的,狗仔隊怎麼就不是正經記者了?陸海洋正在心裡吐槽,就聽見青年說:“陸導最近都在T市?好久沒您的消息了,您的新電影《一盎司月光》暫停了拍攝,這是怎麼回事?李輕舟和您一塊銷聲匿跡,他也在T市嗎?網上有網友推測你們是去籌備婚禮了……”

“……”陸海洋忍不住打斷:“網友腦洞真大。”

趙潭清立刻道:“那就是沒有?官方對您和李輕舟的行蹤沒有任何交代,陸導爲什麼不闢謠告訴大家你們究竟去做什麼了?您是T市人,來這裡聽朋友唱歌,陸導是有意往音樂圈發展嗎?”

陸海洋翻白眼:“其實你不是正經記者,你是狗仔隊吧?”

趙潭清嘿嘿一笑,知道陸海洋不想說,略一思量,索性也不問了,“不管怎麼樣,碰到是緣分,陸導,我敬你一杯!”

陸海洋端着酒杯很猶豫,“今天這事兒該不會爆出去吧?”

“陸導,現在不少人都猜測你的行蹤,這個新聞價值吧……”言下之意,定然是要把陸海洋出沒酒吧這事兒給交代了。

陸海洋無奈,但也不好生氣,就用橘子汽水跟趙潭清碰了碰,說:“既然是記者,等下幫個小忙,介紹我的朋友給你。”

趙潭清會意,知道是想讓報紙介紹一番他的朋友,臺上的山羊毛樂隊。

沒多久,樂隊們唱完歌下了臺,陸海洋被陳嘉來了一個大大的熊抱,哥們兒興奮地問:“怎麼樣怎麼樣?小爺帥不帥?”

陸海洋:“帥帥帥。”

陸海洋把記者同志介紹給樂隊,以目示意趙潭清看着辦。其實按照人脈,陸海洋可以給樂隊介紹唱片公司和錄音室的人,只是以山羊毛現在的歌喉和作品,陸海洋估摸着離唱片還有不少差距。嗯,還是在報紙上做個介紹之類的比較靠譜,吸引點聽衆,讓他們先穩下這份工作。

陸海洋喝完了橘子水,打了個哈欠,想回家睡覺。可就在這時,他又一次感覺到了有人在看他,憑着直接猛地回過頭去,發現似乎是在遠處的一個黑暗角落裡,陸海洋眯了眯眼,只辨認出兩道人影。

他皺了皺眉,不由往前走了兩步。

這時那角落裡走出了一個人,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西裝革履,面上沒有表情,衝他禮貌地彎腰鞠躬,以表歉意。

陸海洋明白了過來,無所謂地笑了笑。

——是李輕舟父親的保鏢,陸海洋不陌生的。以李父的神通廣大,陸海洋在醫院被查出癌症,怎麼都不可能瞞過去。

好在李輕舟的父母對他其實都不賴。

他出院前,李輕舟的父親來到他的病房,特地向他道了歉,願意給他進行任何補償,甚至承諾:“只要你不想見他,我會盡力讓他不出現在你面前。”話不能說死,如果李輕舟死活要見,當父親還是隻能幫着親兒子。

所以角落裡的另一個人,顯然就是李輕舟了。只是被保鏢攔着,不讓他靠近罷了。

陸海洋站在原地,他這邊燈火明亮,能感覺到李輕舟那道目光正死死聽在他身上,心裡說不出什麼感覺,只覺得今夕何夕。

他這邊一發愣,忽然就有一道光束不聲不響投在了他的身上,讓他一下子成了酒吧內衆人的焦點。

光線刺眼,陸海洋很不舒服,就聽見DJ興奮的聲音響起:“哇哦,今天抽到的這位先生是我們山羊毛樂隊的好朋友呢!想來歌喉也不會差!讓我們掌聲歡迎這位先生爲我們獻上一首歌!好不好!”

什、麼、鬼?

發生了什麼……居然真的有掌聲起來了!

陸海洋方纔還在暗自神傷,這下竟然要上去唱歌,一時間腦袋都當機了,腦中一片空白。

樂隊的四個成員趴在吧檯上哈哈大笑,其中數主唱笑得最開懷,陸海洋這才意識到一切都是有預謀的——怪不得非要他坐什麼黃金聽衆席!肯定跟酒吧的人溝通好了!

陳嘉大叫:“上呀!你小子小時候唱歌挺好的呀!”

就連趙潭清一個記者都在起鬨,打開手機準備錄像,“陸導去去去!”

吉他手抓過吉他,推陸海洋上臺,興奮道:“來來來,陸導唱個啥,我來給你伴奏!你就說,沒我不會的流行歌!”

陸海洋莫名其妙被推到了唱臺上,臺子高出了一截,陸海洋莫名其妙被塞了話筒,視線一寬,目光往那個黑暗角落一放,就看到了久違的李輕舟。

李輕舟同樣在看着他。

悄無聲息,痛苦而隱忍。

其實早有預感會見到,只是真的看見了,陸海洋又一下子忘記了自己的處境。那麼黑暗的一隅,應當是刻意沒有開燈,他仍是覺得看清了李輕舟的蒼白消瘦。

然而他並不覺得心疼。

陸海洋想,真的很累啊,他們這樣真的很累。

他別開眼,想坐下,就坐在了唱臺的高腳凳上,才發現這個時候他應該唱個歌給大家樂樂。

其實他一度挺會唱歌的,大學那會兒,他人生還沒這麼多煩惱的時候,唱歌也唱得蠻不錯。

“有一天我發現自憐資格都已沒有

只剩下不知疲倦的肩膀

擔負着簡單的滿足……”

吉他手傻了眼,他們玩慣了張狂的英式搖滾,沒想到陸海洋忽然開口唱歌,居然是這麼憂傷的一首歌。好一會兒,才笨手笨腳地撥了幾個音跟了上去。

陸海洋唱得很穩,略略垂着那雙總是半搭不搭的眼,坐沒坐像,透着一股懶散,鬆鬆握着話筒。

“我要穩穩的幸福

能抵擋末日的殘酷

在不安的深夜

能有個歸宿……”

他聲音不大,略低,帶一些沙啞。整個酒吧都安靜了下來,大家聽着三十歲的陸海洋,狀似漫不經心地唱歌,唱得波瀾不驚。

“我要穩穩的幸福

能用雙手去碰觸

每次伸手入懷中

有你的溫度

……

我要穩穩的幸福

能用生命做長度

無論我身在何處

都不會迷途……”

一遍又一遍,要穩穩的幸福。

下臺的時候,掌聲雷動。臺下的山羊毛樂隊聽得眼眶泛紅,他們賣力唱了半小時,全加起來都沒陸海洋的掌聲來得多!人還是個導演!不是來唱歌的!

陸海洋跟陳嘉道個別,“我先走了,老臉丟盡了。”

陳嘉這纔想起來他是名人不能亂出風頭,也就不挽留他,就說:“那好,你自己路上小心啊。”

趙潭清想陸海洋也不會讓一個記者送,就大大方方說:“陸導再見,路上小心!”還笑着揚揚手機,示意自己收藏了他的表演。

陸海洋一首歌唱出了少有的心酸,點點頭,走了幾步,忽然回頭說:“回T市,是因爲我跟李輕舟分手了。”

他一句話扔下大炸彈,把所有人驚呆,自己大步走出了酒吧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