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滿天, 夏風略涼。
陸海洋從酒吧出來,順着人流,走到了一個紅綠燈前。
紅燈閃過三十秒, 轉綠, 陸海洋默不作聲看了一會兒, 又回到路邊, 招手叫了一輛計程車。
盛夏植被茂盛, 小區的灌木和草叢於今早剛被修剪過。空中瀰漫着植物的清香,帶着泥土的氣息。
保鏢禮貌地攔住陸海洋時,陸海洋眉毛都沒動一下, 彷彿早有預料。
“陸先生,少爺想跟你談一談, 您方便嗎?”
我不方便啊, 又能怎樣。陸海洋只說:“可以。”
小區裡有一個小花園, 花園裡建了個小亭子,擺了一些老年人的活動設施, 以及兩架木鞦韆。
陸海洋跟着保鏢走,隔了好一段距離,看見李輕舟站在鞦韆旁,正在有一下沒一下地推着木鞦韆,觀察機械的鐘擺運動。
當然, 很快李輕舟察覺到陸海洋的到來, 便又直直地看向陸海洋。
保鏢很識相, 隔了莫約三四十米, 就停下不動了, 對陸海洋說:“有事的話,陸先生可以直接叫我, 我就在這裡等着。”
陸海洋點點頭:“好。”
李輕舟站在原地,注視着陸海洋,等他走過來。他不是不想自己過去,只是他邁不開着步子,見到陸海洋了,心中不知怎麼,又生出了一些害怕。
陸海洋走得不慢,來到李輕舟面前,開口就是一句:“最近過得怎麼樣?”
他的口吻真輕鬆啊,自在、坦蕩。
李輕舟感覺自己的心臟正在被一隻大手揉捏着,收緊,絞痛,他慢慢地說:“陸海洋,我很不好。”
這句話應該是抱怨的。
陸海洋只是笑了笑,“是麼……我也不算好。”
知道陸海洋過得也不好,李輕舟忽然生出一種快意。對,這是他想要的回答。
沒有他,陸海洋怎麼可以過得好呢?陸海洋應該跟他一樣,整日整夜,每一分每一秒,都過得糟糕極了纔對。
“我很想你……他們不讓我看你。”李輕舟希望陸海洋再走近一點,近到伸手就可以擁抱的,他有些急了,“我們一起回去好不好?”
陸海洋沒回答,他照李輕舟希望的那樣,走近了一些:“你是不是隻有在我面前才這樣?”
“……什麼?”
“沒什麼。”陸海洋端正了口吻:“張導在找你,你跟他聯繫過沒有?”
李輕舟輕輕皺了皺眉:“沒有。”他哪裡還知道什麼張導,他連他自己都快要不知道了。
“接下來我不會拍《一盎司月光》了,劇本你很熟悉,我希望你來接手指導這個片子。上次你拍的幾個鏡頭,我看了,挺好的。”
“你,爲什麼不拍?”
陸海洋明白李輕舟估計不知道自己的病,誰敢告訴他?告訴他就是把他往死路上逼。
而在看完李輕舟的畢業作品之後,陸海洋早已重新找了段沉,大致弄清楚了李輕舟的病情。
“我有點事。”
李輕舟馬上問:“出了什麼事?”
這個世界上對於陸海洋來說,會有什麼比他的電影重要?
“反正你好好拍就是了,這也是我的心血。”陸海洋隨口帶過,他主導着對話的內容,轉而道:“還有,你的病現在是什麼情況,醫生怎麼說?”
李輕舟一怔,隨即搖了搖頭。
陸海洋說:“告訴我。”
“他們想帶我回香港,我不想去……陸海洋,他們爲什麼現在不知道了?我只想要你,只想要你……除了你,什麼都沒用的……”
過去李輕舟的治療方案無非就是每月一次去周森那裡報到,而周森只能一次次嘗試在心理溝通時催眠李輕舟,以便深度探析病人的心理。
其實若不是沒有什麼有效的治療方法,楚新雪和陳芸也不會兵行險招,找到陸海洋。
李輕舟的聲音越來越委屈,他已經瘋了,這些日子以來他遭遇的一切,幾乎要叫他發狂。
陸海洋嘆了一口氣,忽然把手放到了李輕舟的肩膀上。
李輕舟整個人僵硬住。
陸海洋抿了抿脣,真的瘦了,手掌感受着李輕舟的肩胛,骨頭都凹出來了。他這樣想着,又直視李輕舟明亮的眼,說:
“可是我不要你了。”
你只想要我。
可是我不要你了。
兩個人靠得這麼近,陸海洋不允許李輕舟逃避,就把着李輕舟的肩膀,直視着李輕舟的眼睛,清清楚楚地說:“不會跟你回去,因爲我們分手了。是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李輕舟。”
“我沒人愛,但是我也不可憐。”
“你一邊真心喜歡着我,一邊又期待着我爲你痛苦;一邊愛我愛得死心塌地,一邊又當我是個被你玩弄在鼓掌間的傻瓜……李輕舟,我不想這樣。”
“或許錯不在你。”
陸海洋鬆開手,他苦笑了一下,真心實意地說:“歸根結底,是我不夠愛你。”
真正的愛是什麼樣的?如果說真愛經得起考驗,那麼一個人究竟可以爲自己的愛人做到什麼地步?又要做到什麼地步才叫真的愛?
對於愛情來說,精神疾病是障礙嗎?
陸海洋憑着一顆理想主義者的心來說,不是。
他如果足夠愛眼前這個人,什麼都不會是困難。他會憐惜他,憐惜他的生命超過自己的生命,也許李輕舟會傷害他,但是他會更在乎的,會是李輕舟好不好。
他如果真的愛他,在醫院醒來後,不會想的是大難不死,以後和這個煞星老死不相往來;而應該後悔自己爲什麼沒有足夠關心他的狀況,讓一切發展到了這個地步。
他從頭到尾更在乎是自己受到的傷害,而不管李輕舟承受着怎樣的痛苦。
愛這個人勝過愛自己,陸海洋做不到。
他做不到。
他現在想要的,只是一份普通人的感情,長久,安穩,值得依靠。過去陸海洋把李輕舟的問題看得太簡單,以爲只要陪在他身邊,看看醫生就好了,但是現在他明白過來了,不是這樣的,他發現竟然還要爲了李輕舟把小命都押上,於是他不愛了。
他自己怎麼會沒錯?
陸海洋內心苦澀,他坦誠地說:“對不起。”
抱歉,不愛了。
李輕舟拼命搖頭,不由自主地退後了一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彷彿陸海洋是魔鬼。那隻捏着心臟的手終於露出了尖銳的指甲,要硬生生刺進跳動的血肉裡。
鮮血淋漓。
“陸海洋,你要讓我一個人?”
李輕舟在陸海洋麪前從不是堅強的人,淚水流下來,他質問:“你怎麼可以?”
如果你就是那個要和我在一起一輩子的人,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讓我一個人?
他的世界,明明好不容易纔多了一個陸海洋啊。
陸海洋的回答是收回停留在李輕舟身上的目光,強迫自己轉身,並且不回頭,一步步離開李輕舟。
他不能回去看這個人。
他把他留在了地獄裡,陸海洋不能回頭,他知道他可以,頭也不回地離開李輕舟的視線,像魔鬼一樣殘忍。
他可以這麼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