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天元十一年,草長鶯飛的春日。這日天光明媚,城西,林木蓊鬱的皇家狩林裡,一陣馬蹄疾馳聲中,林間馳騁來了一匹金轡玉鞍的烏黑駿馬。

跨於馬上的,是個二十五六年紀的青年男子,生得俊逸非常。兩道劍眉斜挑向上,倘若含情微笑,那雙鳳目裡必定豔色流轉,令見者無不心醉。只可惜,他的一張臉龐之上卻尋不見絲毫的溫暖痕跡,漂亮的眉目間帶了種天生般的涼寒。身上玄色獵裝普通,與他胯-下的金轡玉鞍似乎有些不相稱,但整個人,卻隱隱散出一種君臨天下、捨我其誰般的霸氣。

這青年獨騎於密林之中,一側臂膀衣袖處鑲着黑色皮革的地方懸了張大弓,忽然發現前頭草叢中似有異動,看見一隻野羊現身,勒停馬匹,彎弓搭箭,正要朝着獵物射箭,身後忽然咻地一聲,另支羽箭已經早他一步,朝着那頭野羊射去。只是那發箭之人力道不夠,射到一半,箭簇如折翅般的鳥,頹然落地,卻早驚動了野羊,立刻撒蹄,轉眼便跑得沒了影。

必定是她來了。倘是旁人,誰會膽敢這樣搶在他前頭放這樣的蹩腳箭?

馬上這男子的面上,現出了一絲笑意,眉宇間的寒冰之色終於融解了下來。卻沒回頭,只低下頭去,收回自己的弓箭,口中懶洋洋地道:“齊兒,你又搗亂了!”

他的身後,傳來一陣銀鈴般的清脆笑聲。一個少女騎了匹紅色的馬,從後追了上來,笑眯眯道:“皇帝哥哥,羊兒好好地在那裡吃草,沒招你惹你,你幹嘛要殺它?”

這少女十五六歲,一身嫩綠春衫,眉目如畫,清麗絕倫,粉嘟嘟一團,叫人看了,恨不得就想伸手過去捏一把。

她便是當今魏王的獨生愛女樂福郡主蕭齊兒,如今早褪了小時的嬰兒肥,長成個美貌的妙齡少女。她口中的喚的這個皇帝哥哥,自然就是當今的天元皇帝蕭錚,小名喚作羚兒的那位。

十一年前,年僅十四歲的蕭錚登基爲帝。上位伊始,便展現出了卓越的天子才幹。善用諍臣良士、養息天下子民,繼續撫平邊境,如今四海來朝,大有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太平盛世景象。不僅如此,作爲一個帝王,他也深諳拱衛王權的馭臣之道,寬濟與詭辣,在他手上被展現得淋漓盡致,到如今積威深重。滿朝文武,對着這個因了幸運眷顧從而少年登基的年輕皇帝,無不心悅誠服,甚至誠惶誠恐。

這個皇帝,對人向來深沉,心機難測。唯獨對這個堂妹蕭齊兒,卻是寵溺異常。見她跟蹤在後,故意嚇跑自己的獵物,也不着惱,理好了弓,擡頭只道:“你的箭術沒半點長進!”

蕭齊兒道:“可我的騎術不比你差!皇帝哥哥你敢不敢再和我比一下?”

她的騎術,是來自突厥的唐王王妃親自教授的。她此刻身下的這匹小紅馬,就是唐王王妃的愛馬烏雲的後代。特意從北庭送到上京裡,爲蕭齊兒祝賀十六芳誕。送來還沒多久。小紅馬個頭雖稍矮了些,卻生得漂亮異常,而是性情溫順、腳力奇佳,正適合她騎。蕭齊兒愛得不得了,這些天一直在騎着它。

蕭錚搖了搖頭,表示沒興趣。

蕭齊兒也不勉強,與他並頭策馬往前的時候,回頭看了眼自己來的方向,“皇帝哥哥,我剛過來,看到你的那些侍衛都在外頭。你怎麼一個人進來了?”

蕭錚道:“一個人清靜些。”

他有個習慣。這些年來,每當遇到難以決斷之事時,就會一個人到這裡來,在林中獨自縱馬個半日,往往就會有所得。

“皇帝哥哥你又有煩心事了?說給我聽聽,我幫你。”

蕭齊兒立刻追問,好奇地望着他。

蕭錚一笑,探身過去,溫柔地揉了下她烏黑柔軟的頭髮,道:“小孩子,別裝大人!”

蕭齊兒衝他皺了下秀氣的鼻子,表示自己的不認同。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拍了下額頭,道:“我先前是聽莊子裡的人說,遠遠湊巧瞧見你一行人往這邊來,我就過來找你了。我要趕緊回去了。鹿苑裡有隻母鹿今天就要生了。我要去看看。”

她口中的“園子”,便是陳家的金藥園。

魏王夫婦成婚多年,膝下卻只得蕭齊兒一個愛女。對她難免就寵了些,規矩也沒管得那麼嚴。所以蕭齊兒外出基本算是自由。她最喜歡到自己母親孃家的這個金藥園裡來,有時候一住就是幾天。這回是昨天剛過來的。就是要等一頭母鹿生產。

蕭錚看向她,含笑道:“你又是偷溜出來的吧?哥哥送你回。”

蕭齊兒急忙擺手:“這裡離園子不遠,我沒事就跑個來回,閉着眼睛也認路。不要你送了!皇帝哥哥,我先走了!你等下過來看我的小鹿也行!”話沒說完,已經策馬,風一般地朝前而去。

蕭錚追了幾步,見她身影轉眼便消失在了林間徑道之上,無奈停了下來,衝她背影喊了聲:“慢些!別亂跑!”

她騎術精湛,對附近熟悉,這裡也沒什麼猛獸,讓她自己回去,倒也沒什麼不放心的。

~~

蕭齊兒騎着小紅馬,心中記掛着待產的母鹿,奔馳了一段路後,便捨棄慣走的常道,決定改走一條捷徑。這路況便複雜了些。好在她從前走過,小紅馬神駿,她騎術也上佳,遇到藩障泥坑什麼的,也不在話下,小紅馬均是一躍而過。快出林時,看到有棵腐爛倒塌下來的樹橫在前頭,纏結層層藤蘿,估計小紅馬越過沒問題,便也不在意,加速到了障礙前,雙足勒緊馬腹,提起馬繮,一聲嬌叱之後,人便隨了小紅馬高高躍起。不想落地之時,竟出了點意外,小紅馬不知爲何,忽然發出一聲痛楚般的嘶鳴聲,左邊前蹄一曲,上半身朝前傾去,蕭齊兒沒有防備,整個人一下被甩了出去,啪嗒一聲,摔在了地上。

馬速快,遇到這樣的意外,倘若運氣不好,被摔斷脖子也不叫冤枉。好在她運氣夠好,落馬之時,身下正是一片藤蔓,只感覺小腿一歪,腳踝處被扭了下,傳來一陣疼,身上別的地方倒還好。

蕭齊兒回過神後,顧不得腳上疼痛,擡頭看向自己的愛馬,見它已經發了瘋般地朝着林子外狂奔而去,知道它必定是出了事,心中焦急,也顧不得自己,掙扎着爬起來要追過去,剛站起來,腳踝處一軟,哎喲一聲又跌坐在地,正急得不行,恰見側旁林間另條岔道上奔馳來了一匹馬,也沒看清馬上人的樣子,瞥見是羽林軍低級軍官打扮的模樣,想是皇帝哥哥的隨從,想也沒想,立刻嬌聲呼道:“喂,你快去幫我追……”

她話說一半,忽然驚懼地睜大了眼,發出一聲尖叫。

面前那棵爛樹樹幹側旁的一叢雜草堆裡,此刻竟飛快游出來一條花斑蛇,兩隻眼睛通紅,轉眼到她跟前,猛地從地上豎了起來,嘴裡嘶嘶吐着蛇信,三角頭朝她飛快點來。

蕭齊兒嚇得花容血色盡失,瞪大了眼,只呆呆等着那蛇咬向自己時,耳邊忽然一個男子急促喝道:“別動!”

她動不了,就算叫她動,她現在也動不了了!

那話聲剛落,她眼前一道白光飛掠而過,還沒看清怎麼回事,只聽咚一聲輕響,那條蛇已經被一柄飛過來的雪亮匕首牢牢釘在了樹幹之上,身子結成一團,繞着匕首不住扭動。

蕭齊兒手足癱軟,啊了一聲,終於癱坐在了地上,爬都爬不動了。

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邁着敏捷矯健的步伐過來了,從樹幹上拔下匕首,一刀截斷蛇的七寸,撩了自己的衣角小心拭擦過匕尖上沾着的一點污血後,彎腰把匕首插回靴中,這纔看向地上的蕭齊兒,打量了下她後,微微一怔。

他叫葉少棠,今年十八歲,出身平民,自小習武。剛去年,經層層嚴格武選後,入了翊衛隊。因爲屢次競技出色,年初時,被提拔爲翊衛隊隊正,這是品級最低的羽林軍軍官職位。

上個月,獵苑行宮在修繕。他被派了過來執事。今天恰皇帝過來,他也奉命被安排在這裡巡查,保證皇帝的安全。剛經過附近時,被她的呼聲所引,循聲望去,正看到一條毒蛇正要朝她攻擊而去。距離有些遠,奔跑不及,一時情急之下,拔出匕首投了過去釘住了蛇,堪堪護了她躲過毒牙。

葉少棠長這麼大,還從未見過這樣精緻漂亮的女娃兒。皮膚白得像雪,如同一個瓷人兒,彷彿一碰,就會碎掉。只是此刻,她的模樣有些狼狽,彷彿剛跌過一跤,眼睛此刻還定定望着地上斷成兩截不斷扭動的蛇頭蛇身,似乎還沒從剛纔的驚嚇中回過神來。

這裡是皇家獵苑。但因爲地方大,他知道經常會有附近的山民潛進來找生計。皇家人不在的時候,倘叫他碰上,也只是出言驅趕而已。這個女孩兒,看她樣貌打扮,倒像是富人家裡出來的小姐。難道是不知道規矩,所以誤闖了進來?倘若被人發現,懲罰將會十分嚴厲。

他看了下四周,好在只有自己一人。出於職責,正想出言提醒她,叫她立刻離開,不要在這裡逛,忽然見她眼圈一紅,一顆珍珠般的淚便從一邊玉頰上直直滾落了下來。

“謝——謝謝你——”

蕭齊兒擦了下現在才被嚇得掉出來的淚,結結巴巴地朝他道着謝,然後仰頭看向他。

這個人,他好高……肩膀也好寬……長得……自然沒自家父王和皇帝哥哥那麼好看,可是此刻微微俯身下來看向自己的那雙眼睛,年輕又明亮,炯炯有神。

父王和皇帝哥哥自然好看,但是這個人,他也好看,是另一種好看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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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少棠沒想到她忽然哭了起來,嚇了一跳。再一看,好像又不是哭。只掉了顆眼淚,然後就梨花帶雨地般地仰頭朝自己道謝,聲音嬌嬌軟軟的……

他不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女娃,也從沒聽過這麼好聽的聲音。

他的臉頓時微微發熱,急忙後退了一步,眼睛不敢再看她了,盯着她後頭的一叢草,道:“你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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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齊兒忽然有些害羞。

她平時膽子也挺大的,什麼都不怕。就是怕蛇啊,蜈蚣啊,這些長得醜的東西。沒想到今天竟然就差點被蛇咬了。再看一眼那條斷成兩截,終於不再扭來扭去的蛇,急忙再次擦了下臉的淚痕。

居然就這麼掉眼淚,簡直太丟人了。

“我沒事……”

她低低地應了聲,再次試着從地上站起來。還好,腳腕處的疼痛比剛纔好了些,至少能站住了。

“那就好——”葉少棠飛快瞟他一眼,見她身子微微晃,忍住想要過去扶住她的念頭,繼續道,“這裡是皇家禁苑,外人不能隨意進入的。你趕緊走吧。”

蕭齊兒想起了自己的小紅馬,再次焦急起來。

現在想想,小紅馬之所以失蹄,極有可能,也和被驚擾了的蛇有關係。說不定被咬了一口。

她看向小紅馬奔去的方向,用帶了點哭腔的聲道:“我的小紅馬跑了——我怕它出事。”

葉少棠不忍見她這個樣子。雖然明知擅離職守是大罪,卻實在不忍心就這樣把她一個人丟在這裡不管。躊躇了下,終於一咬牙,道:“你住哪裡,我送你回。你的小紅馬,我等下叫人幫你找。”

“我是……”

蕭齊兒正要說,忽然停住了。改口道,“我是前面十幾裡地外的金藥園裡的。那家管事,是我的親戚。”

原來是金藥園裡管事的親戚。

金藥園隸屬金藥堂陳家所有,是魏王王妃的的孃家產業。他自然知道。現在聽這女孩自報身份了,急忙道:“好的,我這就送你回去。你以後不要再一個人到這裡來了。很危險。”

他朝自己的馬打了個呼哨,馬便過來了。

“你上去吧。我幫你牽馬。”

葉少棠對着她說道。

蕭齊兒動了下腳,慢慢走到了馬的側旁,看了眼這匹高頭大馬,正要上去,忽然發現馬蹬是斷的,不禁看向了他。

葉少棠也想起來了。

到這裡後,他的馬蹬壞了,但也沒空去鐵匠處修補,反正對自己用馬並無大的影響,所以也就湊合過去了。想着等回城裡後再換。

沒馬蹬,馬背相對她來說高了,她自然上不去。自己又不好抱着她上去……

他想了下,立刻蹲了下去,道:“你踩我背上去吧。”

蕭齊兒一怔。

她雖然貴爲郡主,甚至勝過公主般地嬌貴。這種蹬踩人背上下車馬的事,貴族們也習以爲常。但是她的母妃就從來不允許她這樣。

葉少棠等了一會兒,見她沒動。擡頭看向她,再次重複了一遍。

讓她踩着自己的背上去,他心甘情願,沒半點屈辱的感覺。

蕭齊兒一笑,不再客氣了,擡起一隻腳,試着踩了下他寬厚的背,他穩穩不動。她踏了上去,被他輕輕託舉,然後翻身上了馬背,朝他一笑,道:“我們走吧。”

葉少棠看見她笑容,又一陣耳熱心跳,急忙低頭,拉過繮繩,默默在前引着路。行到一半的時候,對面有幾個人騎馬過來,蕭齊兒認了出來,正是自己的隨從,知道他們是來找自己的,停了下來,等他們到了近前,鬆了口氣,張嘴正要喊的時候,她朝他們擺了下手,示意噤聲。

“他們來接我了。謝謝你。”

她再次踩着他的背下了馬,上了隨從前來的一匹馬後,低頭看向他,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她竟然問自己的名字!

葉少棠的心跳得厲害,極力壓住那種發自內心的歡喜之情,道:“我叫葉少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