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山在鮮海東側,山勢雄渾柔和,是漢疆與羌地之間的一道自然屏障。若是在夏季沿山脊而望,會看到東北側是漢人的阡陌麥田,西南側則是羌人廣袤蒼茫的河谷草原。可是此時正是冬末春初,從山脊向兩側望下去,都是一望無際泛着赤色的土地,在初降的暮靄中越發顯得深紅無邊。然而細看又有不同。東側的阡陌間,依稀可見尚未歸去的農人,躬身如蟻在田間做着播種前的農活;而西側草原上,是斷斷續續的松林,再仔細看下去,隱隱有一隊大約百人的羌人騎兵,緣着鮮海和日月山之間的窄嶺向西而行。
走在騎隊前的是一青一白兩個羌人貴族裝扮的男子。白衣的男子則面如冠玉,有着漢人般的清雅高潔,只那一雙墨黑的眸子中含着無限思慮。青衣的男子看上去年紀尚輕,卻薄蓄了腮胡,舉止間有着一種黑豹般的敏捷。兩人都輪廓清瘦,而他們身後的羌騎,更是個個面帶薄薄一層菜色。
暮色漸濃,一個年輕的羌人催馬從後邊趕上來,對那青衣男子道:“小王,我們已過青厥山口,離小瑪谷不遠了。我們是休整一下明天再入谷,還是今晚連夜入谷?”
“人馬的確需要休整一下,入谷的事,明日再說。”回答他的卻是那名白衣男子,
跖庫兒向詢問的犀奴點了一下頭,眼中卻閃過一絲疑色。
羌人們得令,紛紛下馬而來,在坡地的避風面支起簡單的帳篷,又燃起篝火,煮了鮮海中取來的鹹水,將隨身攜帶的餅子丟入鍋中。夜色漸漸黑透,只吃了個水飽的羌人們,不甘地咂着舌,一個個縮進帳中去,只留了幾個在外邊放哨。
跖庫兒從帳中躬身而出,向守夜哨的犀奴交待了些什麼,便向篝火旁的雲杉樹下走去。那名白衣男子正在那樹下向一名少年交待了些什麼。那少年轉身向不遠的坡上跑去。白衣男子的目光追隨了那少年片刻,而後慢慢俯身坐在樹下的篝火旁。跖庫兒慢慢走近,見那白衣男子的眼睛望向自己,便從懷中掏出一個皮酒囊搖了搖,“表兄,要不要來一口?”
孟珏微微一笑,伸手接住跖庫兒擲過來的酒囊,仰頭飲下幾口,又丟還給跖庫兒,“肯這麼叫我的,族中只有你一人。爲什麼?”他墨黑的眼中如沐春風,然而細看下去又似乎沒有流露半點情緒。
跖庫兒也俯身席地而坐,道:“我還記得小時候,曾聽母親講起過染姜姑姑。說她是父王最寵愛的小妹妹,美得如同草原上的紅百合。”
孟珏微微皺眉,順手撿起一根枯枝,撥弄着篝火中的柴木,“她們似乎並沒有同在先零的時間。”
“的確如此。”跖庫兒也啜了一口酒,“母親是在爲外祖父守墓時遇到的父王。那時父王正被叔父追殺。叔父那時爲了得到燒當的支持,要將染姜姑姑嫁到先零的宿敵燒當羌去做偏妃。於是父王在出逃時,將染姜姑姑也帶了出來。父王在第二年打敗了叔父稱王后,便到烏孫迎娶了母親。但那時,染姜姑姑已經離開了草原。”
孟珏默默撥完柴木,將手中的枯枝也丟入火中,這纔將背靠回樹幹上,顧左右而言他道,“原來舅父是這樣認識的舅母。”
“她是父王最愛的女人。”
孟珏微微扯了一下嘴角,沒有作答。
“漢人很在乎年齡嗎?”跖庫兒忽然問道。
孟珏轉頭看了他一眼,不甚明白他的問題。
“我們羌人不很在乎年紀。我娘比父王大三歲。可她卻是父王最愛的女人。”跖庫兒的眼睛依舊望着篝火,“我一直在想,她是不是因爲這個離開了先零?你是她的師兄,也許你會知道。”跖庫兒轉過頭來用懇切眼神望着孟珏,那懇切之下卻又帶着一絲審視。
孟珏微微轉眸,火焰在他如潭冰般的黑眸上跳動,“女人的心思最難懂。不過師妹曾告訴我小王俠義疏朗,以這種關係相稱是爲了保她的安危。不知小王如何聯想到了舅父和舅母的關係上去。難道是我理解有誤?”
跖庫兒側臥而下,用手撐住頭,望着孟珏道,“護她是真……想讓她做我帳中的女人也是真。”
孟珏的眼睛依舊望着篝火,臉上的表情一時邈若山河,“真要如此,小王更應欣慰。wˇwˇw.㈡㈤㈧zw.com陽平坡這幾個月的情形,她只怕還是走了得好。”
跖庫兒眼中灼灼的火焰在風中暗去,好一會兒,他沉將了眸子,嘆道,“你說的對。”
孟珏起身,將身上的皮氅在頸下拉近,眺望了一下小瑪谷的方向,“小王可還記得我們此行的目的?”
跖庫兒深吸了一口氣,坐起身子整理了下眼中的情緒,“當然。一是是到小月氏人那裡借糧食,緩解族中的飢匱;二是……與匈奴人討論合兵之事。”
孟珏淡淡道,“所以小王還是不要讓不相干的事擾亂了心志。專心糧食的事便好,這件事實在關係族中的老幼目前的生死。”
跖庫兒許久不言,忽而注意到什麼似地轉過頭來道,“爲何只是這一件?我以爲父王更關心的是與匈奴人的聯合出兵的事。”
孟珏微微踱了兩步,緩緩道,“因爲那對先零而言是一件禍事。匈奴人早已敗走漠北,這兩年又連遭暴雪。他們自己已是朝不保夕的分崩之勢。羌人與他們合兵,得到的益處少之又少,卻必然招致漢朝更大的軍事清剿。這不是禍事是什麼?”
“怪不得犀奴問時,你說明日入谷。剛纔我就有些奇怪。你其實並不打算進入谷中,是嗎?”
“小王機敏,已從我的話語中聽出端倪。”
“不。是你到了必須告訴我的時候了……”跖庫兒搖頭,想了一下又道,“如不入谷,你打算以後怎麼向父王回稟此事?他對與匈奴人合兵期望頗高。”
孟珏微微一笑,“容易的很。因爲與匈奴人合兵之事本就是小月氏人拿來誘我們入谷的託詞。他們真正的目的,是爲了用我們的頭去換趙充國的賞金。”
跖庫兒愕然,“可那信是狼彥伯伯親手所寫。我認得他的字跡。”
“祁連山中並不只有狼彥一位歙王。”孟珏提醒他道,“狼彥也不是睿智雄才的那一個。我在貿易上曾和他有些接觸。他擅長邊地貿易,卻總有些不合時宜的想法。”
跖庫兒沉眸半晌,無奈道,“的確,狼彥伯伯復國心急,又嗜酒,難免被人利用。而谷中的另兩位月氏翕王,早已安於現狀,與狼言伯伯的想法相去甚遠。不過……”他擡頭看向孟珏,“小瑪谷中的陰謀你又怎麼會知道?”
“舅父和二王子都如此倚重孟珏,我要在族中立住腳獲得族中的接納,自然也要有所建樹。”
“所以?”
“所以我在先零獲得自由的那一刻起,便想辦法與雲草堂建立了聯繫。而云草堂作爲天下第一的醫館,每開一處分堂,便會將情報網延伸到那裡。”孟珏回答得好整以暇。
跖庫兒想不到孟珏對於連通自己漢地醫館之事竟這般直言不諱理直氣壯,一時反倒不知該說什麼,只用一種複雜的目光長久地審視着孟珏。
許久,跖庫兒又問道,“既然谷中是陷阱,我們不會進入,那從月氏人手中借糧也就無從說起。你剛纔爲什麼又讓我專心糧食的事?難道你還有其他借糧的法子不成?”
“當然有。”孟珏淡淡一笑,“搶。”
跖庫兒擡頭,詫異的眸光中卻又有幾分瞭然之色。
孟珏一瞬不瞬地回視着他,“陽平坡的餓殍日日都在增加。在族中老幼的生存面前,你我恐怕都無法奢談正義。更何況小王不要告訴我,羌人部落間素來沒有打劫的風尚。”
跖庫兒聲音低沉,“搶誰呢?”
“這一帶的小種羌不少,許多部落除了放牧狩獵還有些耕地。要搶到些糧食和食物應該不是問題。兔子不吃窩邊草。這裡離陽平坡足夠遠,在這裡搶,也不至於引起被搶部落的聯合反擊。”
跖庫兒低眉,深深嘆了一氣,而後聲音低沉地道:“這便是我們此行的全部計劃了嗎?”
“小王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明白我的意思。我們此行一定還有別的原因。因爲我總感覺好像這次出行會催生什麼重大的事件一般?”
孟珏轉回身去,看了一眼跖庫兒,問道:“小王可有什麼猜測嗎?”
“還是因爲大哥嗎?”
“跖勒王子常說小王雖然看似散漫不羈,其實只是鋒芒未露。”
跖庫兒並不理會孟珏話中的冷刺,低聲道,“看來我的感覺沒有錯……”他擡目盯住孟珏的眼睛,“到底是什麼事?”
孟珏未置可否,轉而笑道:“其實說到底,不過是陽平坡當下的形勢。不如小王自己分析一下。”
跖庫兒沉吟片刻,緩緩道:“大哥因爲參與領羊宴的陰謀被父王軟禁,他領下的三個牧部因爲旁人難以節制,都被父王收在了他自己的領下。二哥仍然統領他原有的三個牧部。我則接收了原來冉騅伯伯手中的三個牧部。而左領零格和右領圖遂依舊掌管他們原來各自手下的兩個牧部。”跖庫兒停住看向孟珏,眼中頗有疑問。
“乍一看,力量對比懸殊,是嗎?”孟珏淡淡道,“舅父原有三個牧部加上收編的就是六個,跖勒王子三個牧部,小王也有三個,作爲力量對比的一方可以說有十二個牧部;而另一方,曾經和跖隆王子走的很近的零格和圖遂加起來一共只有四個牧部。那麼也就是十二對四。”
跖庫兒卻微微搖了搖頭,“父王雖是先零的豪帥,然而他從大哥那裡收去的三個牧部只怕一時難以真正收服。”
“小王看的很清楚。”孟珏頷首,“這樣的事情在漢人那裡不足爲慮,因爲漢人有君臣思想,無論換過多少次將帥,士兵仍會忠於君王而非將帥,即使有忠將不忠君的,也不爲正統思想所容;然而在這西羌草原上,權力的角逐卻完全是另一番風貌,雖然也有父子傳承,卻更崇尚以力爲雄,強則爲王。換句話說,只要有合適的火星,那三個牧部完全有可能起兵重新擁戴跖隆王子。”
“但這只是一種可能。”
“我們既然衡量軍力的對比,就要做做最壞時的打算,更不能把疑兵算在其中。”孟珏微停了一下,“我說的疑兵不是……”
“不是疑兵之計的疑兵,我明白。”跖庫兒道,“你指的是懷有疑慮和二心的人馬。”
孟珏的眼鋒微微一滯,“你讀過漢人的兵書?”
“母親留下的書中有幾策。”
孟珏靜靜打量了跖庫兒一瞬,繼續前話道,“總之,以最壞的情況打算,這力量的對比並非表面的十二比四,如果把大王子的三個牧部與零格和圖遂的四個牧部加在一起,力量的對比就變成了九比七……小王在整個局面中角色可以自己斟酌一下?”
跖庫兒沉默了一瞬,輕輕道,“我手中的三個牧部便是這角力中的關鍵……”
孟珏頷首,“小王冰雪聰明。”
“所以我若離開陽平坡,族中的軍事力量對比便會暫時向另一方傾斜……”
“而族中心懷二心的人必然趁機出手,我們便可一網打盡。”
“原來你借狼彥之邀引我離開陽平坡,是爲了引出族中反叛的勢力。”跖庫兒眉頭微皺,又問道:“父王知道這件事嗎?”
“我已單獨面見大王,陳明現下族中的局勢。”
“父王如何裁斷?”
“大王同意我的分析——跖隆王子的兵權被收後,大王將他手下的三個部落轉到自己手下節制。然而這三個部落究竟能否忠於大王,只能靜觀其變。如此,未免被動。而原來左領大豪零格以及右領大豪圖遂都與跖隆王子走得很近,究竟會不會出手救出跖隆王子也是個未知數。所以作勢引出族中懷有二心的勢力,得到大王的默許。”
“你怎麼知道大哥一定會動手?”
“他沒有選擇。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一旦新的兵力分佈被鞏固下來,他原來的盟友也會漸漸遠離他。”
“既然已經認定,爲何不遏制於隱而未發之時,而要讓大哥犯下大錯之後,再收拾局面呢?
“跖隆王子在族中的勢力,究竟哪些屬觀望,哪些屬死忠,哪些可以收服,實難分辨。只有做勢引出,才能加以甄別。否則終歸是族中的隱患。”
“可如此,族中豈不是兩敗俱傷?”
“大敵當前,統一族中勢力一致對外,也是刻不容緩。這好比治病,在獲得健康的肌體之前,鎮痛總是難免。”
跖庫兒一時無語,只望着篝火出神。
孟珏笑道:“小王不喜歡殺伐亦無可厚非。但是須記得正是跖隆王子的野心使麗史公主被逐出先零。而他也曾幾度爲難阿麗雅公主和雲歌,下的都是死手。權利之爭,小王對對手仁慈,便是對身邊人的殘酷。”
跖庫兒將頭轉向夜色中,半晌方道,“我也不至於那麼幼稚。”他沉吟了一下,又道,“既然不入谷,我明日派兩個人進去打個招呼。他們算計先零,先零卻不易在此時與他們公開決裂。總得找個理由纔好。”
“小王思量周全。”孟珏的眼中微露讚許之意,沉吟了一下,又道,“理由……就說陽平坡事變,我們不得不趕回去處置。這是最好的理由。事實上今夜,陽平坡的確會發生事變。”
跖庫兒驚道:“今夜?”
“今夜。”孟珏的口氣很肯定,“其實這一路一直有哨探尾隨我們,就是要保證小王離族足夠遠,來不及趕回族中。而今晚跖勒王子會送阿麗雅去溪谷寨安胎。所以陽平坡起事,必在今晚。”
“我注意到尾隨的哨探了。還以爲是二哥不放心我。”跖庫兒道,他的眼中微微露出擔心的神色,“零格和圖遂若真的動手,二哥可有辦法應對?沒有我的命令,我領下的那三個牧帳,他可調得動?”
“跖勒王子並不會真的離開陽平坡,只是借將阿麗雅公主送出營地,造成離開的假象而已。他在族中已有所安排。小王領下的三個牧部會由大王根據情況來調動。”
“那現在情形究竟如何?”
“我方纔已送號吾去候鷹信。如果陽平坡出現什麼情況,跖勒王子必會送鷹信給我。所以現在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看來就只有我被蒙在鼓中。”跖庫兒自嘲道。
孟珏微緩了神色,道:“這次行動比上次軟禁大王子的行動更爲鐵血。大王同意瞞過小王,是擔心你會顧及手足之情而心軟。孟珏瞞過小王,則是爲了佈局逼真。還請小王不要放在心上。”孟珏停了停,又道:“不過沒想到小王聰穎過人,早有察覺,直言逼問於我。只是我還是不太明白,既然小王已心存疑慮,爲何仍然跟我走了這麼一遭。”
“族中饑荒遍地,父王對此行期望又很高。而狼彥也對我有半師之誼。還有……”跖庫兒的聲音忽然低沉下去,“鮮海是我和她去年春季的分別之處……我最近常常想,那時我若沒有放她離去,如今的情形定然大不相同……”跖庫兒喟然一t嘆,又道,“不知爲什麼,我總覺得我還會在這裡碰到她……”
孟珏微怔了片刻,方明白過來跖庫兒說的是雲歌。他眼中的墨色沉沉,兩腮的肌肉也緊了緊,想要說什麼,卻還是剋制住沒有說出口。
兩人一時再無話語,只聽到篝火中柴木清脆的爆裂之聲。營地上漸漸遁入一片半睡半醒的安靜中。雲杉的枝條撕扯着高處的流風,聽上去浩渺而蒼茫。
不知過了多久,忽有值夜哨之人的驚聲響起,“有人。騎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