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賀攜雲歌所走的官道其實西北的驛道,是隨着漢武帝北擊匈奴西拓四郡而修建的。wˇwˇw.②⑤⑧zw.com藉着劉賀不知從哪裡弄來的騪粟都尉的令牌,又靠着劉賀對朝中人員官制的熟悉以及他從容應對的氣魄,他們西行至張掖的這一路基本沒有受到關卡守衛的太多質疑。只有兩人問起既是來行屯田之務,爲何會有女眷。劉賀從容答說這是辛武賢之兄辛臨衆家的小姨子,是從長安來探望家姐的。那兩名侍衛見他言之鑿鑿又氣宇不凡,竟然相信了。
車窗外山河連綿,夙夜更替。馬車一路疾行,終於在第二日的晚間到達了張掖東側的響水鎮。
茫茫的夜色中,不知何時已有白衣馬騎跟在馬車的兩翼。車伕並不驚慌,按約定轉身輕輕敲了敲車廂壁。劉賀撩開錦簾掃了一眼窗外,轉頭對雲歌道:“雲草堂張掖分堂的人已經到了,看來已經找到了你說的那口枯井。你我不久就要分別。我有幾句要緊的話,必須與你講明。”
雲歌從未在劉賀的臉上看到過如此莊重的神色,不由怔了怔,微微點頭。
劉賀展了展衣袖,雙手交疊胸前,跪起身子行禮道:“多謝你當年偷虎符救我出長安。”
雲歌嚇了一大跳,趕忙止住他,道:“用你的話說,這是要折我的壽啊。”她雖是笑說玩話,眼圈卻已紅了。雲歌還想說幾句追憶往昔的話,卻瞥見劉賀的眼中落寞叢生,與他這幾日的不羈之態截然兩人。她便也寥寥住了口。
兩人靜靜相對,往昔的笑語曼聲仿若隨着車中的薰香嫋嫋繞繞,不絕於耳。
劉賀輕輕嘆了一聲,又道:“我昨晚在院中彈《采薇》,其意如何?你心中自然明瞭。我們六個人,如今生死兩茫,友斷愛傷。我與小珏去年雖然從修舊好,卻仍不免天各一方。但是你與小珏,你們不一樣,你們若彼此還念着對方……”劉賀停住,看了一眼雲歌,見她低垂着雙眼默不作聲,不由又輕輕嘆了一口氣,道,“也許是我多慮了。你與那個羌族王子究竟是怎樣的情形,我並不知曉……”
“我們只是朋友而已。”雲歌快速地擡眼答道。然而她想起自己離開凌灘前驥昆與自己的對話,又有些心虛,臉上不禁薄起赧色。
劉賀看在眼中,道:“如果你與小珏不能……也請你不要再傷他。”
這句話似一把鈍刀在雲歌的心上割了一下。她一時有些惶惑,不明白這句話爲何會在心中捲起如此波瀾。
劉賀卻已掩去一切情緒,跳轉了話題,“還有一事,你可知爲何我昨日先回絕了你,後來又改了主意,撫琴喚你,與你同來張掖?”
雲歌的確有此疑問,便老實道:“我的確不知道。”
劉賀道:“起先我不願送你來張掖,乃是因爲我擔心將你冒然送入死地;然而我思來想去,小珏雖然絕頂聰明險中求生總有法子,可他若還要在這西北的亂局中謀劃什麼,卻又太過兇險。時事到底比人強。我只怕我高估了小珏,將來悔之晚矣。所以我必須爲他備一個後手。而你那準王子妃的身分的確有幾分可進可退優勢。所以此法值得一試。除了六月外,張掖分堂有個叫焦平的,因爲以前曾去過小瑪谷,也會與你們同去。我也會隨你們同入枯井,一探究竟。”
“你要與我一同入羌地?”
劉賀黯然嘆了一聲,“我未償不想,只是身不由己。劉詢的人在豫章盯我盯得很緊。這次出來已是不易……”
“就是你想來,我也不允。”雲歌卻已笑着一口剪斷了他的話,“彤裳還等着爹爹回去呢。”
劉賀也是笑,眼中卻微有潮意,“還有件事,”他沉吟了一下,聲音中有幾分沉重,“你說的這個暗道在烽燧附近。要找到,必然會驚動邊塞的守軍。我讓雲草堂的人以探驗枯井是否有水爲由進行查找,我們和隨行的人也會以雜役的身份潛入。然而此事畢竟瞞不住,這條暗道一旦被發現,很快便會被邊塞的守軍用土石堵死。這也是我昨晚猶豫的原因之一。”
雲歌愣愣望着劉賀,一時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你是說……你是說……”
“你們此行……沒有退路。”劉賀有些艱難地道,“所以如果你有疑慮,還是不要去了。”他皺眉撫額,又道,“其實我也看不透如今的形勢,只怕我再說下去,自己也會改變主意了。”他忽然看向雲歌,“如今我已將我的想法和盤托出,你可還要返回羌地嗎?”
“要。”雲歌堅定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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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水河去張掖東五十里,由祁連山中的雪水匯聚而成。一座高聳的烽燧聳立在宿水河邊,將一種警戒與控制輻射在周圍的荒原上。宿水烽燧原是河西漢塞中的一個警戒點。在匈奴王庭北移之後,由於烽燧位置靠南曾一度被廢棄。而在南側的羌人幾度興兵燃起戰火之後又重新被起用,成爲防禦南麓的警戒點。
料峭春寒,清晨的風依舊刺骨,遠遠望得到山頭上的積雪。
一隊赤衣的漢朝兵士引着幾個雜役模樣的人來到一個荒草叢生的井臺邊。繩子被拴起在井臺上,兩名兵士先借着繩子下了井,而後那幾名雜役也一個個下井而去。最後下去的那名雜役身形尤爲嬌小,卻也最爲輕盈靈活,且一落入井底,便好奇問道,“爲什麼這裡的土牆都塗成白色?還有股子異味?”
一箇中年模樣的“雜役”答道,“那些牆都是刷了馬矢塗的?”
“馬矢塗是什麼?”
“就是馬糞做的灰泥。”井底的幽暗中,一個男子的聲音不懷好意地笑答道。
“啊?”問話的雜役懊悔地叫了一聲,露出了女子的嗓音,又急忙掩住了自己的口。
幾名“雜役”此時已開始以探水爲名,挖掘井底的穴壁。不久果然挖出一個穴洞,又聽到滴滴嗒嗒的滴水聲從那穴洞中傳出。
“真有暗河。”劉賀的聲音在雲歌的耳邊一蕩,幾分驚訝幾分感慨,“這個先零王子對你還真是夠意思,什麼都告訴你了。”
雲歌的心底微微一緊,黑暗掩去了她略帶內疚的神情。
同在井下的守邊士兵很快便知曉了情形,兩人立即要爬上井臺去烽燧報告。然而他們還沒來得及呼喚井上的同伴,已經被井底的“雜役”捂住鼻口,放出迷藥,暈在了井底。
看雲歌眼中露出不忍的神情,一名管事模樣的中年“雜役”笑道:“雲姑娘不必自責,不過是讓他們睡一會兒,等我們的人回來餵了解藥很快就會醒來的。”
劉賀吩咐三名“雜役”在井下照應井上的兵士可能的查問,而後便帶着一行人魚貫鑽入那暗河河道中。潮溼的寒氣迎面而來。劉賀又命人燃起火把。他們見那暗河河道在所入之處明顯呈南北走勢,便依着洞壁向南而去。洞中雖已無流動的明水,洞壁上卻時不時有滲流而下的涓滴。大約走了兩個時辰,暗道忽然闊成一處溶洞,熹微的晨光透過叢生的草木漏進洞中,照亮了熾焰般火紅的巖壁。一行人彷彿置身焰火之中。
雲歌不禁輕輕“呀”了一聲。
“我常聽人說祁連山中有火洞,想必指的就是如火似焰的山岩。”六月道。
“我記得小瑪谷中就有火洞。我們已進入羌地了。”另一名“雜役”答道。
雲歌點點頭,認得說話的“雜役”便是張掖分堂中以前進過小瑪谷的焦平。
劉賀卻轉過身來,對雲歌道:“只能送你們到這裡了。再晚,那兩名昏厥的兵士恐怕被井上的人發覺,我們的行蹤和計劃恐怕也會暴露了。
雲歌含笑點頭。
劉賀的眼中顯出十分的不忍與歉意,他在原地躑躅了幾步,始終難以返身啓步。
雲歌笑道:“回去吧。我這個姑姑還要去你的海昏國見彤裳。你定要將她養成一個人見人羨的小姑娘”
劉賀動容,“你再入羌地,小珏不知會不會埋怨我。我也只能說,我是依着此刻的斷識,憑着自己的本心做此決定。然而你此去到底兇險,還望能與小珏齊心合力共抗危局。”
雲歌笑嘆道,“你幾時變得這麼婆婆媽媽的了?”
劉賀也笑道,“雲歌,記住你的話。我會在海昏國中等你們來。”
雲歌鄭重點頭,不再多說,轉身與六月和焦平向洞外走去。
小瑪谷中,春山未醒,寒意依舊。枯木盡草間隱着一條斷水的澗流,露着嶙峋的岸石。晨曦穿過雲杉樹隙投在谷間,靜靜中只聽到三人盡力壓低的腳步聲。
“堂主若是入谷,必然會從東邊的谷口入谷。我們只需守在那裡,便可保萬無一失。”六月輕聲道。
“大約多久能到達東谷口?”雲歌問道。
“這邊的路我已熟起來。”焦平答道,“這裡往西有幾處冰岩,春天化雪時常有危險。而往東走,若走谷底,大約一個時辰能到東谷口。不過我們不能讓谷中人發現我們,得隱身在草木叢中,這樣恐怕得走兩個時辰……”他的話還未說完,忽有碩大的藤網從天而降,將他們三人一兜而起,而後向着樹頂收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