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離到時白凝正雙手捂着臉坐在蘇媽媽屋前的臺階上, 眼裡淚水在拼命的往外鑽，蘇媽媽的肺一直不好，又到了這個年紀, 一病起來甚是危險, 方纔大夫的話讓白凝不知所措。
“幹嘛坐地上？蘇媽媽怎麼樣？”
白凝這才知道鍾離來了, 擦了擦臉起身對着鍾離行了一禮, 道：“蘇媽媽正發着燒, 在屋裡躺着，我銀子不夠，二少爺可不可以先墊着, 我日後還給你。”白凝眼睛是紅的，聲音也是澀澀的, 一年多來, 白凝早已把蘇媽媽當成了親人。
白凝很少在人前哭, 鍾離見白凝這樣便知蘇媽媽病得不輕，忙說銀子沒問題, 能治好便是了，又安慰她道：“人老了誰沒個病痛的，你別這樣子，看得我心裡難受。”
白凝吸吸鼻子點頭，這時白聚拎着個荷包從外頭進來, 大老遠的就叫着姐, 白凝聽了心裡一暖, 擦了擦鼻樑兩側的淚珠抿了嘴對着他笑。
白聚將荷包遞給鍾離, 鍾離便說她們兩個聊聊, 他去找那大夫囑咐幾句，白凝點頭, 又問白聚：“最近可好？”
白聚點頭，“蘇媽媽是不是病得很重？你都哭了。”
白凝回了頭從窗子處往裡頭瞧了瞧，玉花正在服侍着蘇媽媽，白凝便拉了白聚的手到一旁的石桌上挨着坐了。
“沈師傅有沒有來找過你？”白凝問。
“姐是說那個刺繡師傅？”從前白聚待的花卉房有好幾個師傅也姓沈。
白凝點頭，“有沒有？”
“有，來了西廂好幾次，每次都跟我說些奇奇怪怪的話，我覺得那個老人家人是挺好的，就是這裡好像有點問題。”白聚指指自己的腦袋。
白凝抿了嘴笑，“哪裡的話，你不許這樣說她，”白凝說罷又正了神色，擡手理了理白聚因一路疾跑而微亂的頭髮，道：“若是哪日那沈師傅說要帶你出去，你一定要應了她，跟着她走，知道不？”
白聚聽了笑：“姐說什麼呢？人家怎麼會要帶我走？無親無故的，她銀子難道多得沒處花了？”
白凝嘖了聲，“跟你說正事呢，認真點！”
“我很認真啊，她怎麼就會帶我走了！”
白凝道：“總之姐姐都是爲你好，你聽着就是了，若她跟你提起，你必須得答應，離開這裡你便有好日子過。”雖然儲素堂沒落已久，可跟着她去做個有田有地的農民也比在這裡做下人強。
白聚見白凝不像開玩笑，面色也不好，便點頭說知道了，白凝見他點了頭，明明知道該高興的，眼淚卻還是止不住的要往外溢，伸手將白聚的腦袋抱了過來放肩頭，擁着他瘦瘦的脊背，白凝又掉下幾顆淚，蘇媽媽若是走了，他若是走了，她的日子如何過？
蘇媽媽兩次大病都是鍾離給的藥費，白凝一直記着，也一直在攢錢，能不用錢的地方儘量不用，雖說做了大丫頭手裡頭要鬆些了，可白凝衣櫃裡還是府裡發的那些衣服，好在一年四季都發齊備了的，偶爾鍾冉有些衣服穿膩了不要了的，見白凝沒什麼衣服穿便說要給她，叫她自己改改尺寸，白凝卻是不要，說自己穿那些便好了，不想這麼麻煩去改，其實白凝倒不是真怕動手改尺碼，不過是不想接受別人□□裸的施捨罷了。
蘇媽媽服了藥，身子卻不見大好，每日咳嗽越來越厲害，時而還帶着血絲，南院衆人急得不知所措之時總是想起白凝，白凝是從這裡出去的大丫頭，又和蘇媽媽親近，事情一急南院的丫頭便只往鍾冉院子來找白凝，再讓白凝去找柳氏。
柳氏一直都很忙，白凝去了幾次都沒被傳見，後來還是碰上鍾離來給柳氏請安，一道同着進去了才見到了柳氏的面，又是鍾離幫着說了些話柳氏才說去外頭換個好點的大夫來瞧瞧，鍾離也是擔心蘇媽媽的，得了柳氏的話親自去外頭尋了這濟南府裡最好的大夫進來給蘇媽媽瞧病，蘇媽媽喝了新開的藥倒是好了些陣子，白凝偶爾去南院瞧她，當着蘇媽媽的面有說有笑的，說新請的大夫果然厲害多了，又要她好好病養，自己會時常回來看她，可出了蘇媽媽的屋子白凝便又是另一番神態，蘇媽媽的病情如何兩個大夫都跟她說了，她一清二楚。
這日鍾冉聽說鍾離給鍾瑤畫了副肖像，甚是好看，於是上完刺繡課便去了西廂，白凝藉口說自己要整理柳氏給她新做的衣裳便沒跟去。柳氏最近得了幾匹上好的布料，給鍾冉做了幾套新衣服，鍾冉近半年來長高了些，更橫向發展了不少，以前的衣服幾乎都不能穿了。當然，白凝這一年也長高了很多，不過白凝吃得很素，整日裡又忙這忙那，身子比鍾冉瘦很多。
摸着柳氏遣人送過來的新衣裳，白凝輕嘆幾聲，又一件一件重新疊好放進衣櫃裡。
“白凝丫頭。”給鍾冉上完了課，沈師傅湊了過來。
“沈師傅。”白凝回頭衝她一笑，將手裡頭的那件秋衣疊好放進櫃子裡便又過到桌旁給那沈師傅倒了杯茶，心想不知她來找自己是不是爲了那事。
沈師傅接過茶說謝，一臉慈眉善目，“我昨天見了聚兒了。”
白凝手上一愣，回了頭笑：“沈師傅說的聚兒可是我弟弟白聚？”
沈師傅嘆聲氣，將手裡頭的茶杯擱至一旁的矮櫃上，道：“你這丫頭明明是個聰明人，卻爲何要跟我裝糊塗？沈璃難道沒跟你說清一切？”沈璃是她妹妹，她是沈琉，當年儲素堂的大小姐。
白凝抿着脣淡笑，關上櫃門將沈琉請到一邊的凳子上坐了，自己也拉了根凳子來坐着，道：“蘇媽媽是有跟我說，可是沈師傅真的就相信蘇媽媽說的，我們是您要找的人？”
沈琉聽了這話拉了白凝的手至自己膝上放着，輕拍兩下，道：“丫頭，沈璃與我在見你第一眼的時候都有這個感覺，不會錯的。”
白凝聽了玩笑道：“這可是認親，沈師傅光靠感覺不怕認錯？認錯了我可是不負責。”
沈琉笑道：“你這丫頭，跟你說正經事呢，還開玩笑，不管你認不認，咱先把這擱一邊，我且問你，你願不願意跟我走，回蘇州去？”
沈琉這話說得太遲了，若是趕在前段時間，她或許會自私一下，認了這個親瀟瀟灑灑的脫離奴籍，可是現在蘇媽媽重病在牀，她走不得。
“沈師傅聽我說，如今我是大丫頭，贖我出去不是一筆小費，起碼得上百兩銀子，您真的願意冒這個險？況且白聚也是二少爺的貼身跟班，贖他也是要不少的錢的，沈師傅還是保險一點，先帶了他出去，跟着他去找到舅舅舅母，舅母應留有舅舅的一些東西，您見到了便會知道我們到底是不是您的血脈，若是，那個時候您再來贖我相信也不遲。”
沈琉見白凝說話做事如此有條理心裡滿是歡喜，笑摸了摸白凝的頭，道：“傻丫頭，原是擔心銀子的問題，你就放寬心，雖說如今我是隱居在山野，可當年的積蓄我都存着，百把兩銀子算什麼？當年的儲素堂是何等的風光，你太姥爺留下的積蓄豈是千兩萬兩能說清的。”那沈琉傅說罷又低頭望了望自己身上的粗布裳，道：“想來你是瞅着我這一身打扮才說這話的，我不是個喜歡奢侈的人，年輕時如此，老來也一樣，加之這些年在鄉野，守着那個農莊，也不好多打扮什麼，這次北上更是要入府做下人的，哪裡能穿得多麼好，豈不是不倫不類惹人笑話？”
白凝聽着她嘮嘮叨叨的說着這些話，心裡的訝異憋不住，全表現在了臉上，睜圓了眼微張了嘴一動不動的看着面前的老人，銀子呀，白凝彷彿看到了無數白花花的銀子擺在自己的面前，又想起第一個月領的工錢，五十個銅板摺合人名幣十塊錢，扣掉自己摔碎的四個碗陪的二十文，白凝還得了三十個銅板，即人民幣六元。
這這這，這完全是天壤之別嘛，“您老真有錢呀，呵呵呵呵。”白凝乾乾的笑着。
“那跟不跟我走？”沈琉笑瞅着白凝。
白凝笑：“沈師傅您是知道的，蘇媽媽於我如同祖母，她病成那樣，我不會離開她。”
白凝見她沒出聲又道：“而且我也知道，蘇媽媽這次犯病，您的挑釁也是其中一個重要因素。”
“我……”沈琉沒想到白凝會知道這麼多，她的確是去找過蘇媽媽數次，兩人也曾一度將戰火點燃。
“沈師傅不必向我解釋什麼，”白凝笑着打斷沈琉的話，“蘇媽媽是曾經跟我說過長輩們的恩怨，可是白凝不是傻子，蘇媽媽對您恨得極深，所說的話難免是一面之詞，白凝心中有數的，再說那些事情我也沒親身經歷過，過去了便過去了，不管你們誰是誰非，我都不會去追究，但我想，你們當中，絕對沒有誰全然的對，也沒有誰全部的錯，蘇媽媽這些年受過的苦不比您少，如今又成了這樣子，您是不是也該把恩怨放下了？”白凝靜靜的望着她。
沈琉眼中一紅，“你這孩子，沒經歷過你懂什麼？她毀的是我的家，我的丈夫，我那兩個十歲不到的孩子，我不可能放下！”
白凝知道自己是說服不了她的，便也沒打算再說什麼，從袖筒裡掏出了塊帕子遞給她，“我不說了，擦擦。”
沈琉接過，擦了擦眼睛起了身，“我走了，你們兩姐弟的事就照你說的辦，我也不能老在這裡拖着，拖得久了只怕你舅母那邊又生了變，已經做了大半年，跟夫人說要出去也好開口了，你就在這裡好好的呆着，姥姥會回來接你。”
姥姥？白凝倒是被這個詞震驚了番，接過沈琉遞過來的帕子，乾乾的笑兩聲，又叫她走好。
此後第二日，沈琉便向柳氏請辭，還了柳氏之前給的所有薪金，又另補償了柳氏二百兩，柳氏本是想要她繼續留下來教鍾冉鍾瑤的，奈何沈琉說家裡那邊來信，農場出了大問題，必須回去，柳氏便也不好強留。沈琉又向柳氏表示她願意爲白聚贖身，瞧白聚是個機靈的小夥子，她無親無故，想帶了回去做孫兒養着，將來自己百年了也好有個人送終，沈琉之所以不說白聚白凝與她的關係是有她的考慮，一來儲素堂曾經的輝煌使她不願讓人知道她的後人曾爲奴爲婢，二來沈琉是想，如今白凝白聚已經找到，外頭還有孫子孫女，孫女繡工如何她不知，但是光瞅着白凝那手藝便知若有她的指導，假以時日定是不錯的，日後重振儲素堂應是不難，如此便更不想爲日後留下什麼不光彩的話柄。
柳氏聽她說起要帶白聚走，只以爲她要連白凝也一併帶去，心裡大不樂意，這一輩的丫頭們出挑的沒幾個，她可不想這麼輕易的放白凝走，聽她如此說起才放了心，而白聚柳氏本就沒怎麼看中，又瞅沈琉給的贖金高出一般大半便也依了她，放了白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