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湖鎮中心的小教堂已經被推倒,教堂廣場變成了一處大工地,上千名工匠頂着灼熱的太陽,在工地上揮汗如雨。
蘭德爾領修建大教堂,各村的村民爭先恐後,搶着幫工。對於信徒而言,哪怕親手爲神聖的教堂砌一塊磚都是自己的榮耀,他們不會討要哪怕一個銅索爾的工錢。
教會修建教堂從來不爲人力和工錢發愁,但建築材料和工匠的食宿還是必須負擔的。蘭德爾子爵包攬了大教堂工程的建築材料和伙食開銷,僅此一項就爲教會節省了20多萬金索爾。
按照建築規劃,蘭德爾大教堂以灰巖爲基石,青磚爲主材,總佔地面積1.9萬平方米,可供3萬多人同時舉行彌撒,祈禱大廳寬達41米,長102米,中間拱頂最高45米。
教堂的主體部分預計5年後完工,剩下的就是外形特徵的雕琢,包括尖拱、壁柱、水晶窗和一百多個指向天空的尖塔,最高的足有97米高,僅次於126米高的銀白高塔和147米高的艾爾聖輝大教堂。除此之外,大教堂內外設有上千座形態大小各異的雕像,拱頂繪上壁畫。大教堂徹底竣工至少需要五十年。
蘭德爾大教堂的總體建築方案由維克多親自設計,強調容納各階層的信徒共同祈禱,華麗莊嚴且具有熱烈的世俗氣氛,集傳教、遊玩、藝術和知識收藏、醫療救助功能於一身,暗暗迎合封田集權制的需要,爲當世首創。
維克多耗費巨資,歷時數十年修建蘭德爾大教堂除了有自身的政治目的,同時也想長期汲取教會積累的知識。
米勒神父聽了維克多的設計方案,老臉都笑成了一朵花,他現在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每天在工地上四處溜達。
今天,工人們卻沒有看到米勒神父熟悉的身影。
一輛載滿軍需物資的馬車停在平湖鎮外的道路上,馬車伕茫然無措地瞅着拉拉扯扯的兩位牧師老爺。幾名小教堂侍在旁邊偷偷發笑。
身穿四級牧師長袍的戴恩拽住米勒的胳膊,威嚴又不失和藹地對車伕說道:“信徒,在前方作戰的士兵需要這些物資,你趕緊上路,以免受到軍團長閣下的責罰!”
想起自己遲到的後果,馬車伕頓時縮了縮脖子,趕緊催動挽馬,喊了一句:“兩位牧師老爺,我先走了!”
“喂……別走啊,捎上我,捎上我一起……”
米勒好不容易掙開戴恩牧師的糾纏,向前追了幾步,見馬車越駛越快,絲毫沒有減速的跡象,他只得停下腳步,轉身對着戴恩牧師怒叱道:“戴恩!我纔是蘭德爾領的駐守神父,你是我的助手!”
戴恩一邊整理皺巴巴的牧師袍,一邊慢條斯理地說:“米勒大人,你是蘭德爾領的駐守神父,我是你的助理牧師。”
“那我的馬車呢?”米勒指着戴恩的鼻子,大聲命令道:“駐守神父要出行,你把我的馬車弄過來!”
“教堂的馬車壞了,正在修理。”戴恩牧師攤開雙手,聳了聳肩膀。
“好!”米勒神父氣極反笑,點頭說道:“馬車壞了,我就自己走過去。我只要想走,沒什麼地方是我去不了的。”說着,他朝兩名小教堂侍從招手:“來,跟我走着去河灘陣地。老師最擅長的就是用兩條腿走路,你們兩個小傢伙也得學會,用兩條腿走遠路……這裡面有許多講究。”
兩名教堂侍從互相望了望,小跑着追上老神父。戴恩和他的教堂侍從也跟了上來,他苦口婆心地勸道:“米勒大人,我和你都是傳教牧師。戰爭期間,我們無權干涉戰鬥牧師的事務。既然戰鬥牧師馬爾卡沒有尋求我們的幫助,我們就不應該放棄傳教牧師的職責。我們要是擅離職守,蘭德爾領的教務就全亂套了……病患沒人治療,沒人組織信徒祈禱……羔羊找不到牧者,只會以爲蘭德爾領發生了全面戰爭。不僅蘭德爾領的運轉會出現嚴重問題,民衆一旦逃散,後果不堪設想!”
米勒神父步行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戴恩趁熱打鐵,痛心疾首地說道:“蘭德爾領的民衆有十萬人!安撫這十萬羔羊是吾主託付給蘭德爾領駐守牧師的責任。難道您要拋下十萬羔羊,讓他們惶恐不安?讓他們四散而逃,釀成無可挽回的災難?”
米勒終於停下腳步,猶豫着說道:“不是還有你嗎?”
“我怎麼能和您相比……蘭德爾教區是您一手創建的。教宗冕下臨走前,主持了平湖鎮的大禮拜,他當着上萬信徒的面,親自將權仗交到您的手上。”戴恩牧師訕笑着拍了一記馬屁,又正色說道:“戰爭期間,駐守神父不得擅自離開教堂……這是規矩,也是傳統。信徒只要在平湖鎮教堂看到您,他們就知道這裡還是聖光照耀之地。”
米勒皺起灰白的眉毛,喃喃說道:“怎麼會這麼麻煩?我以前在其他地方當神父可沒這多規矩。”
主動戰爭和全面防禦戰爭完全是兩種性質。岡比斯王國發起的魚人戰爭屬於進攻性的主動戰爭。領主有繼承人,駐守神父有副手牧師,他們完全可以在主動戰爭期間,離開領地或教區。
戴恩牧師故意混淆概念。米勒不瞭解具體的規定,卻知道戴恩沒有說實話。但米勒也承認戴恩的說法有些道理。米勒神父之所以停在原地,是因爲他預知到維克多快到了。
戴恩還想再勸,遠方卻傳來迅鳥嘶鳴的聲音。沒過多久,蘭德爾子爵在幾十名迅鳥騎兵的簇擁下,跑到兩位神父的身邊。
“戴恩閣下,我想和米勒老爺單獨談談。”
維克多跳下迅鳥,笑容親切地朝戴恩牧師使了個眼色。
戴恩心領神會地點點頭,招呼所有的教堂侍從離開。
“警戒。”維克多一聲令下,迅鳥輕騎兵紛紛散開。
維克多拉着米勒神父向路邊的樹林裡走了幾步,鬆開他的胳膊笑道:“戴恩在克萊門特冕下的身邊當了10年的教堂侍從,又在培羅主教的手下做了整整12年的助理。他四十五歲不到就已經是四級牧師了,稱得上前途一片光明。教宗的學生現在給你當助手,可見你的面子有多大。”
“教會監督神眷牧師也不是一天了。”米勒神父面無表情地問道:“神眷牧師需要監督,領主要不要監督?”
維克多思索片刻,頜首說道:“領主接受駐守神父的監督。可如果我們的觀點有差異,怎麼辦?是不是該好好談談?”
“談!”米勒神父哼了一聲,找了根樹樁坐下,滿面怒容地問道:“就談談那些‘黑帶子’。”
維克多淡淡地笑道:“你先說,你想怎樣吧。”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米勒神父理直氣壯地說道:“我正在學習如何做一個駐守神父,你是希望我只向戴恩學習,還是希望我也向你學習?”
這個理由簡直太強大了。
維克多無法拒絕給一個強大的神眷者當老師,他興致勃勃地拔出長劍,在草地上畫了一副簡易地圖,說道:“魚人蠢笨無腦,當它們在灘塗上遇到強敵,就會躲進河裡,召集更多的同伴,趕走灘塗上的入侵者。我們正是根據魚人的習性,發動河岸魚人戰爭,並建設港口。”
“金水河裡有無窮無盡的魚人,但岡比斯河岸的條件得天獨厚,連綿無盡的丘陵把河岸分割成大大小小的河灘。河灘的面積限制了魚人的數量。蘭德爾領有十幾處河灘,可以供魚人奔跑的只有8處,其中一處是節制閘港口,其餘7處河灘當中最大的只能容納5000多魚人,最小的2000多魚人。”
“我們要做的事情很簡單。”維克多在地上劃出一條線,說道:“魚人不會離開灘塗,我們在灘塗外面修築簡易工事和營地,也就是所謂的安全線。士兵離開安全線,進入河灘,把魚人趕進河裡,等它們召集水中的同類衝上岸,再退回安全線內。魚人分散後,士兵再次出擊,如此一來,蘭德爾領河段的魚人都被這七處河灘戰場吸引。河裡的魚人趕往戰場,無暇他顧。這時候,節制閘河灘的一萬多青壯僱工抓緊時間在河邊壘土造壩,爲修建港口創造地形條件。”
“獠牙軍團的士兵排成一列,手持長矛,腰上綁着麻繩站在外圍,防止僱工被魚人拖進河裡。即便保護措施再周密,到目前爲止,還是有一個士兵和兩個僱工被魚人拖進河裡……負責吸引魚人的士兵越鬆懈,僱工和警戒士兵承受的傷亡就越大……”說到這裡,維克多緩了緩,自嘲地笑道:“相比他們,我的僱傭士兵簡直是在做遊戲!我們完全掌握戰場主動的情況下,我都不知道那些白癡怎麼會崩潰的?”
“他們看到數千魚人衝上來,便不聽命令,把軍官丟在河灘上,轉身就跑。”維克多伸出四個手指頭,恨恨地說道:“我的三個百夫長,一個大隊長,還有他們的衛兵全戰死了!那個大隊長還是跟了我快六年的戰熊老兵……當然,他們治軍無能,死了活該。”
“我的軍官該死,那些逃兵該不該死?”
“這不是你逼迫他們送死的藉口!”
米勒神父跳起來,痛心疾首地說道:“他們兩年前還只是農夫,其他僱傭軍大隊的表現未必比他們更好,你應該平等地給他們一個機會……”
“我給了他們將功贖罪的機會……綁上黑帶子,衝鋒在前,撤退在後。他們戰死,我給撫卹、授田、葬入家族墓地。他們活下來,我一視同仁,論功行賞。”
維克多目光幽冷地說道:“我自信,沒有領主會比我做的更好……士兵打魚人如同進行一場有風險的對抗遊戲,但對於領主而言,這是一場真正的戰爭。”
“這場戰爭要持續數年之久,直到港口和船塢建好爲止。每一個戰爭營地每天都在耗費領主的軍備物資和糧食。如果多鐸王國的主力軍團還駐紮在明斯克要塞一線,岡比斯王國根本不沒有能力找魚人的麻煩。這不是戰爭是什麼?”
“既然是戰爭,魚人可不管,你兩年前是流民還是士兵。”維克多笑道:“魚人不管,我怎麼管?我可沒有逼他們加入僱傭軍團……每天白吃白喝,還有軍餉拿,遇到戰爭就變回自私自利的流民,世界上哪有這樣的好事?”
米勒張了張嘴巴,梗着脖子說道:“難道就沒有更好的辦法嗎?納爾森那個傢伙一開始就親自領兵作戰,他們也不至於當逃兵。”
“你在東部聯盟當了好多年的牧師,就沒有聽說過魚人屠戮者嗎?”
維克多搖頭嘆氣,解釋道:“騎士殺魚人很簡單,殺多了,他就成了魚人屠戮者。魚人會主動避開魚人屠戮者,它們不上岸,魚人戰爭就失敗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魚人屠戮者長期佔據河灘,魚人族羣會催生出魚人領主。”
維克多皺眉說道:“魚人領主實力強大,還具有戰術智慧。我曾經親眼目睹魚人領主悄悄集結上萬魚人,一次就殲滅了兩千多隻蟻人。幸好它被蟻人首領幹掉了,要不然我們會有大麻煩。”
“這可是博瑞人用生命和鮮血總結的經驗。”維克多對米勒神父笑了笑,搖頭說道:“所以,我後期都不敢再用步兵方陣和魚人作戰。魚人看到那頭‘怪物’就會逃跑,要是把它們逼急了,弄個魚人領主出來,我的步兵方陣非被魚人全殲不可。”
神眷者沉默了幾秒,不甘心地叫道:“我去放兩個神術也是好的……”
維克多目光一凝,半試探地說道:“老頭,我們都知道蘭德爾領會面對什麼……”
“呵呵,孩子,你告訴我,蘭德爾領會面對什麼?”光輝之主的神眷者笑眯眯地反問道。
維克多幹咳一聲,轉移話題說道:“不管將來會發生什麼變故,我們有港口,就能逃亡南大陸。但僱傭軍團的士兵仍要面對更強大的敵人。在你的眼中,每個僱傭士兵都是需要救贖的對象。而我看到的是一支軍隊,軍隊是個整體,想要救贖一支軍隊,必須祛除其中的雜質。唯有如此,軍隊才能保護自己,保護民衆。”
“冠冕堂皇。”米勒哈哈大笑,指着維克多說道:“你爲什麼不讓卡里古拉上戰場?你知道他會當個逃兵,你不願意逼死他。所以你也有私心。你有私心怎麼能決定‘黑帶子’的命運?那些軍官又憑什麼決定‘黑帶子’的命運?你敢保證,他們當中沒有人故意拖延撤退的時間,好讓‘黑帶子’送死?”
“我……我不知道。”維克多神情凝重地搖了搖頭,用力抿了抿嘴脣,說道:“我想沒有人能做到真正的無私……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決定負責,我對我的決定不後悔,僅此而已。”
“不後悔?”
米勒神父搖了搖頭,目光憐憫地說道:“孩子,你離‘不後悔’還遠着呢……你想學會‘不後悔’得先學會‘不痛快’。”
維克多福至心靈,小心翼翼地問道:“什麼叫學會‘不痛快’?”
“我現在就不痛快!”
米勒神父板着臉說道:“我想要去河灘戰場,這個世上沒人能攔得住我!你的那位夫人也不行!可我沒有去,我在這向你學習,所以你痛快了,我不痛快!你說,是你讓我不痛快的,還是我自己讓我自己不痛快的?”
一個滿臉皺紋,身材幹瘦的老頭和騎士領主討論自己不痛快,未免滑稽。可如果一個聖靈牧師說自己“不痛快”,那就要另當別論。
維克多賠笑說道:“誰能讓您不痛快,當然是您自己讓自己‘不痛快’……”
米勒斜睨着維克多說道:“我讓自己痛快很容易,讓自己‘不痛快’很難。你的那位夫人也讓自己‘不痛快’……等有一天,你強大到無人可以拘束,還能堅持‘不痛快’,你纔有資格和我好好談一談。”
維克多的心猛跳幾下,表情緊張地問道:“你……你知道我的問題出在那?你能幫我?不,不,您應該會幫我的,對吧?沒人和您聊天,您多寂寞啊。”
米勒神父渾濁的老眼亮起點點白金色光輝,上下打量了維克多,輕蔑地說道:“不就是血脈枯萎嗎?”
維克多頓時一驚,隨即眼神熱切地看着老牧師,說道:“那您幫我治療一下啊!”
米勒神父揹負雙手,頭也不回地向平湖鎮走去,“世界上哪有這樣的好事?等你從薔薇莊園回來以後,我有個難題需要你解決……你先讓我痛快了,我再幫你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