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確如柳二孃所料。她離開後不久，羅邂便遣人來替離音梳妝。若非之前聽了柳二孃的話，離音或許會抵死不從，又再鬧得自己遍體鱗傷才能罷休。但此時她心中念着龍霄，便再也無暇做無謂的抵抗，乖乖地讓人穿上衣服，梳妝打扮了一番領出房間。
自從那一夜後，這是離音第一次走出這個房間。屋外陽光燦爛，刺得她眼睛一痛，險些睜不開。她自然而然地舉手遮住陽光，這纔看清周圍亭臺樓榭的柱子都用綵綢包裹，凋落盡花葉的枯枝上也都綴着彩色綢緞做的假花，地上到處都是爆過的竹頭，隨腳踢上，脆響着滾得老遠。
離音這才恍然，不知不覺，又過了一年。
羅邂來到她的身邊，驚訝於陽光中她絕美的容顏。離音的美他早已熟知，只是第一次見她如此做已婚婦人的妝扮，貼鵝黃點面靨朱脣蛾眉，越發襯出膚白如遇，塗着胭脂的臉上透出一種珍珠纔有的光彩來。
“你應該多出來曬曬太陽。”他摸了摸她的臉，微笑着說，彷彿眼前這美人是他最心愛的寶物一般，目光落在她臉上便不忍離開。
離音要強忍着噁心才能一動不動地任他撫摸。他俯下身跟她說話時，吐息落在她的耳畔，激得她渾身微微顫抖，心裡無數遍想着要一把推開他發足狂奔，跑到離他遠遠的地方，讓他一輩子也不能再碰自己一根指頭。但是她只能忍着，否則龍霄將有性命之憂，自己也就永遠沒有解脫之日。
羅邂將她輕微的顫抖理解成了別的意思，笑着在她耳邊輕聲說：“別害怕，我知道你與太后不和，但她不會爲難你的，有我呢。”
離音要咬住自己的嘴脣才能一言不發聽他在自己耳邊說話，彷彿一條冰冷溼滑的蛇從臉頰畔緩緩遊動。
羅邂繼續說：“你把你那暴烈的脾氣收一收，別跟她當面頂撞，她要說什麼難聽的話只當聽不見。很快就好，她還要主持元旦家宴，你只需略坐片刻就可以走了。”
離音這才擡起頭來驚詫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暗暗擔憂，如果太后急着去趕家宴，怕是沒有時間聽自己進言勸說。羅邂卻依然會錯了意，笑道：“終於知道我對你的好了？你放心，等你回來，我一定好好對你。”
柳二孃實在看不過眼，過來打斷他說：“再不去就晚了，讓她走吧。”
羅邂這才點了點頭向旁邊讓開。柳二孃拉着離音的手，口中囑咐：“太后若問起來，便說在府中生活一切都好，文山侯待你也很好，府中姐妹相安無事，不需她擔心。”
離音苦笑：“只怕我說不好她才更高興。”
柳二孃忍不住笑了：“那你何必要讓她高興呢？”
離音一愕，隨即醒悟，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柳二孃用力捏了捏她的手，看着她的目光中別有深意。離音覺得心頭沉甸甸得如鉛一樣重。也不知這次入宮到底有多大的成算，只是事已至此，該做的總得去做，哪怕是被太后譏諷羞辱至死，也總比爛在那張牀上要好。
想來柳二孃只是內府女眷，並不能出門。另有府中有品銜的側室按品妝扮了引着離音到門外乘車。不料宮中已經遣了人來，一輛垂着玄底朱雀暗紋布幛的馬車停在門外，引車的內侍正是太后居延宮中的何翀。那名側室便只得將離音交予何翀，讓她上了宮中的車，自己則乘坐府中的馬車，一起去覲見太后。
太后的居延宮規模不大，永德在時沒有人來向她覲見倒也還夠用。永德倒臺後，鳳都城中的貴婦每次按禮覲見時就都覺得地方侷促狹小，琅琊王也勸她搬到前朝太后所居鳳棲宮去，她卻執意不肯，只說這裡住慣了，沒必要爲了每月一次的覲見而折騰自己。這件事情也就沒人再提起了。
重新回到內宮，離音心中無限感慨。離開了才短短不到半年的時間，重踏故地卻仿如隔世。她從來沒有想到過會在這樣的情景下回到宮廷裡。這裡是她從小生活的地方。她七歲入宮，到二十歲離開，整整十三年的時間，她浸淫在這個無數人眼中既神秘又嚮往的地方。這裡有她前半生所有的歡樂和牽絆，卻也令她忘記了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樣子。
跟着何翀從西南角的宮門下車往裡走，越走離音的心情越是忐忑。再回到這裡的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了。不止沒有了依傍，還帶着身上心裡累累瘢痕，卻要去祈求一個她當做敵人看待了很多年的女人的幫助。這種事情，即使離音自己看來，也覺得荒謬不可理喻。但她別無選擇，只能選擇這條最荒謬不可理喻的路。
偌大內宮中，只有居延宮離音很少踏足。以前永德每次來這裡都不帶她。自從樂姌受到皇帝的寵幸後，永德就將紫微宮中與她相關的一切痕跡抹掉。那時珍色晗辛都已經離開，離音是她身邊碩果僅存的侍女，也是被她保護最周到的一個，她並不允許太后的手沾染離音。
離音步步行來皆是記憶，突然醒覺自己前些日對公主的怨責實則毫無道理。沒有公主也許就沒有羅邂對她做的一切。但沒有公主也就沒有了之前那些年的無憂無慮。她所謂的恚怨，其實都源於再也得不到那個人的護佑而已。
離音怔怔看着居延宮門外的枯藤發呆，力圖想起當初樂姌還沒有成爲太后之前的模樣，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她們從來就不親厚，如果沒有永德，她們永遠也不會跟彼此說一句話。樂姌對她有着天然的敵視，那種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厭惡令離音不由自主對她敬而遠之。當年的四個人裡，樂姌比永德大兩歲，是四個人裡年紀最大的，也是跟永德關係最爲親密的一個。
離音進宮最晚。至今都仍然記得當初被帶到永德公主面前時的情形。
那是清明剛過了沒有多久的一個梅雨天。小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三四日，青石板路無比溼滑。七歲的離音踩着木屐打着油紙傘一路小跑着試圖跟上前面年長的嬤嬤。一切都籠罩在煙雨之間，海棠花被風吹散，在石板路旁的水渠中打着旋隨波逐流。那條路漫長得好像沒有盡頭。嬤嬤一路走着，絮絮叨叨低聲地說起她的運氣多好，這位小公主不比宮裡其他人，新陛下的掌上明珠，最心愛的女兒。小公主的脾氣好，見誰都笑嘻嘻的，不像大公主，脾氣不定，不高興了就會打人。
離音被小公主大公主攪昏了頭，跌跌撞撞跟在她身後，只覺得地上的水濺溼了襪子，冷冰冰貼在腳上好難受。木屐太沉重，每走一步都要打一下滑。還有油紙傘，散發着難聞的桐油味道，還有風雨悄然無聲地襲上面，很快染溼了她的臉和睫毛。但這一切不悅的感受都在看到紫微宮牆外大叢大叢的紫薇花的一瞬間消弭於無形。
離音從不知道，原來紫薇也有白色和紅色，與紫色的花朵一起，密密麻麻你挨我擠地攀在牆上，隨風擺動，蓬勃而熱烈，即使風雨卷下些許花瓣，也毫不影響花叢的繁盛。她幾乎立即就喜歡上了紫微宮這個地方，總覺得能長出這種喧囂熱烈的花叢的地方，總不會太過悽清冷漠。
紫微宮中植着高大的梧桐樹，細雨落在樹葉上沙沙沙地響着，讓她想起家鄉的蠶來。這正是春蠶不停吃掉桑葉的時節，她總是喜歡在夜裡坐在蠶房的裡面，聽着這沙沙的細聲，心中充滿喜樂，知道這樣到了秋天蠶繭豐收，一家人都能吃到一頓美美的好吃的。
“還發什麼呆，快進去。”嬤嬤低聲呵斥，拉起她的手進去。
才進門就看見高臺上立着一個年級稍大的女孩，一身錦緞的裙子，小小年紀已經懂得在面上貼鵝黃描朱脣，額間蓮花形的金箔閃閃發亮，耳下珍珠耳鐺輕輕晃動，一雙美目橫波流光，彷彿汪着一湖碧水，瀲灩風流，儀態萬方。
離音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女孩子，嘴張得大大的，目瞪口呆仰頭看着她，一時全然忘了來時嬤嬤的囑咐。
“這就是新來的嗎？喂，你叫什麼名字？”高臺上的女孩兒指着離音發問，見她一副呆樣皺起眉來：“這次卻選來個傻子？”
嬤嬤回頭才發現離音的模樣，恨鐵不成鋼地狠狠拽她的胳膊：“別愣着，快行禮。”
離音猛地反應過來，也顧不上還下着雨地上溼滑，扔了傘就地跪倒，那頭便拜，口中喊道：“宮女離音拜見公主殿下！”
高臺上的女孩兒愕然瞪了她半晌，突然一手叉腰，一手捂着嘴大笑了起來：“公主？她把我當做公主了？”好容易收斂住，水汪汪的眼睛凝神朝離音看去，這次才仔細打量了她的面容，笑容突然變冷：“倒是個美人胚子。”她指着自己的鼻子說：“我叫樂姌，比你大，你就叫我樂姌姐姐吧。”
離音愣住，她不是公主？連她都不是公主，還有誰才能是公主呢？
像是聽見了她心中的疑惑，樂姌往她身後一指：“那個，纔是咱們的主人，永德公主。”
離音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卻看見迎面兩個女孩子過來。其中一個衣着打扮都與樂姌相當，一個身量略高，身姿柔婉，掩袖垂首匆匆在前面行走，面上頗有些不自在的神色，另一個個子略矮的卻身着鄉間男人的短衣絝褲，將袖子高高挽在肘上，褲腿也用帶子高高系在膝蓋附近，一手拎着個大竹簍子，簍子裡幾條大黑魚正在掙扎拍打身體。男裝少女笑道：“我就說下雨時魚都要浮上來換氣吧，看看今日的收穫，樂姌，你把這魚交給珍色去收拾，我最愛吃她做的魚膾！”
嬤嬤見了連忙拽着離音來到男裝少女面前躬身行禮：“公主殿下，這孩子就是新分來咱們紫薇宮的侍女。”
離音再次驚呆，怔怔看着眼前這個比自己還要略矮了半頭的假小子，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公主怎麼會是她這個樣子。
永德公主倒是毫不怕生，將魚簍交給迎過來的樂姌，一把拉起離音的手，細細打量，笑道：“大概是被我這樣子嚇壞了。你別怕，你今年多大？家在什麼地方？吃過東西沒有？餓不餓？我這裡有好喝的梅子酒，你敢不敢喝一點兒？”
……
“娘子，娘子，太后在等你了。”何翀的聲音衝破了她的回憶，離音猛然回過神來。
眼前仍然是冬天蕭疏的景象，記憶中淅淅瀝瀝的雨聲還在耳畔迴響，當日和風細雨的溫軟褪成了徹骨的寒意。她緩緩擡頭，那女人站在高臺上，短裾長裙寬袍闊袖，高髻鳳簪，鳳口銜着一顆龍眼大的珍珠垂在額前，微微晃動，將她整個面龐都映得無比光潔剔透。
離音恍惚又想起當年初見的情形，竟似是當日的情景重現。她知道那不是屬於她的地位與高度，卻也只能咬着牙走過去，深深拜服在她的腳下：“拜見太后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