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雨 衣(4)

“資料拿到了嗎?”我問。

“早就拿到了。”AmeKo舉起手中的文件。

“啊?”我吃了一驚,“你怎麼不早說?我一直在等你耶。”

“因爲蔡桑似乎很專心呢。”

“走吧。”我笑了笑,“我請你吃飯。”

“Hai。”AmeKo也笑了。

AmeKo與日本的聯繫,在我心中愈來愈弱。

我有時甚至會忘了她是日本人這個事實。

但忘了未必好,因爲我可能會因而在AmeKo面前說出對日本不敬的話。

有次信傑約了大家去阿里山看日出。

我們先坐火車到嘉義,再從嘉義火車站坐森林小火車上阿里山。

森林小火車爬山時,在坡陡處成“之”字形前進。

火車頭其實是在後面推着前面的車廂,跟一般火車用拉的方式不同。

海拔愈來愈高,沿途的風景樹木與氣候也隨之改變,令人着迷。

“好好玩哦!”AmeKo很開心。

信傑說這是目前世界上僅存的三座登山火車之一,工程浩大。

“是誰興建的呢?”AmeKo問。

“日據時代的日本人。”我說。

“好厲害Ne。”AmeKo說,“如果沒有他們的辛苦,我們就不能享受這種美景了。”

我心中突然無名火起,語氣很激動:“你以爲日本人是爲了讓後人欣賞阿里山美景而辛苦嗎?日本人會那麼偉大?

別會錯意了,日本人是爲了方便掠奪阿里山上珍貴的原始森林而建的,不然你以爲日本神社裡面那些千年檜木是從哪裡來的?”

我說完後,AmeKo的表情先是驚訝,然後是有些驚慌。

我才驚覺,我竟然又忘了AmeKo是日本人。

信傑猛敲了一下我的後腦勺,I-Tai(痛)!

從那時開始,逛神木區、姊妹潭一直到吃晚飯,我和AmeKo都沒交談。

隔天清晨看日出,AmeKo也是緊貼着虞姬。

我很想跟AmeKo說說話,但又覺得尷尬。

即使回到臺南,這種尷尬的氣氛還是持續着。

兩天後,是上課的日子。

快上課時,AmeKo打電話給虞姬、虞姬告訴信傑、信傑打電話給我:“AmeKo感冒了。今天的課取消。”

“嚴重嗎?”我問。

信傑問虞姬、虞姬打電話給AmeKo、AmeKo告訴虞姬、虞姬告訴信傑、信傑再打電話跟我說:“還好,有點燒而已。”

“你再幫我問問看AmeKo……”

話沒說完,信傑便打斷:“你自己打電話給AmeKo!”

“我沒有她的電話號碼啊。”

“你等等,我問一下。”

信傑擱下電話,十秒後便告訴我AmeKo的電話號碼。

“AmeKo。”我的聲音有些緊張,“還好嗎?”

“還好。”AmeKo的聲音有些含糊。

“吃過飯了嗎?”

“還沒。吃不下。”

“隨便吃點東西吧。”

“我想喝珍珠奶茶。”

“喝冰的不好吧?難道說珍珠奶茶有熱的?”

“你聽過珍珠奶茶有熱的嗎?”

“沒聽過啊。”

“那就是了。”

“啊?”

“我想喝珍珠奶茶。”AmeKo說了第二次。

“好。我去買杯珍珠奶茶,再拿去給你。”

“我要大杯的。”

“不好吧。別喝太多冰的,小杯的就好。”

“我要大杯的。”

“我買小杯的,你念大悲咒就會變大杯的。”

“Na-Ni?”

“好。我去買大杯的珍珠奶茶給你。”

掛上電話,趕緊下樓買杯珍珠奶茶,再到AmeKo住處。

一看到AmeKo,還是覺得尷尬,只將珍珠奶茶遞給她,沒說話。

AmeKo輕咬着吸管,慢慢喝,也沒開口。

我打算等她喝完就走人。

“還痛嗎?”珍珠奶茶才喝一半,AmeKo突然問。

“痛?”我很納悶,“哪裡痛?”

“謝桑打了你的頭,我看到了。”

“哦。”我摸摸後腦勺,“I-Tai-WoKu-Da-Sai。”

正在喝珍珠奶茶的AmeKo突然笑了起來,還差點嗆到。

“怎麼了?”我問。

“你知道你剛說什麼嗎?”AmeKo還沒停住笑,“你說:請給我痛。”

“是嗎?”我開始傻笑,“不好意思。”

“唉……教不嚴,師之惰。”AmeKo嘆口氣。

“那……”我有些吞吞吐吐,“後天的課還上嗎?”

“當然要上。而且我要更嚴格。”

“Wa-Ka-Ri-Ma-Si-Ta(我明白了),ITAKURA桑。”

“嗯。”

“那麼可以原諒我了嗎?”

“如果下雨,我就原諒你。”

“萬一沒下雨呢?”

“我以後上課時都要喝珍珠奶茶。”

“沒問題。”我說,“所以原諒我了?”

AmeKo咬着吸管,模糊地發了個“嗯”的音。

雖然雨子在臺南,但臺南的冬天並未因此而多雨。

臺南冬天的乾燥溫暖是我喜歡臺南的主要原因,不過我現在卻期待着下雨。

正如AmeKo一樣。

但一直等到十一月底的某個星期二清晨,天空纔開始飄了一些雨。

那天AmeKo來上課時,還背了一個紅色揹包,我很納悶。

記得那時我正在教她李商隱的《夜雨寄北》:“……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我的窗戶雖然面朝北方,不算西窗,但此時窗外卻正稀里嘩啦地下起雨來。

像是聽到聲響的獵犬,AmeKo躍身而起,直奔窗邊。

“Man-Zai!Man-Zai!(萬歲)”

AmeKo高舉雙手,情緒有點亢奮,像收到芭比娃娃的小女孩。

“Mo-Mo-Ta-Ro桑,Mo-Mo-Ta-Ro桑……”

AmeKo唱起歌來,邊唱邊拍手。

“咳咳……AmeKo同學,現在是上課時間。”

“是嗎?”AmeKo將她的手錶湊到我面前,“現在是八點零一分,輪到我是老師了。Man-Zai!Man-Zai!”

沒辦法,形勢比人強,我只好拿出日語讀本。

“今天我們不上課,我教你唱日文歌。”AmeKo想了一下後,說,“就教剛剛我唱的《桃太郎》好了。”

“但我今天很想學習日文的動詞應用,期待聽到老師的教誨。”

我可不想學日文歌,只好裝作一副很想上課的樣子。

“蔡桑,你真愛開玩笑,你哪有那麼用功。呵呵呵……”

AmeKo一眼就看出我在牽拖,又咯咯地笑着:“唱日文歌對學日文有很大的幫助,這叫‘寓教於樂’。”

“你那叫假公濟私吧。”

“呵呵……”AmeKo笑了起來,坐回桌邊,“我唱一句,你跟着唱。這首歌很簡單,很容易學的。”

於是,《桃太郎》成了我會的第一首日文歌。

教完了桃太郎後,AmeKo拿出她的紅色揹包。

“這是什麼?”我指着揹包外面用橘色線綁着的東西。

“這是我考大學時在東京明治神宮求來的平安符,祈求學業平安順利。”

AmeKo小心地解開橘色的繩結,把平安符遞給我看。

符的正中寫上“明治神宮”,右邊有“合格”,左邊則爲“成就”。

“有效嗎?”我問。

“很有效哦!等我回國時,送給你。它一定能保佑你早日順利畢業。”

“那我寧願不能順利畢業。”

AmeKo好像沒有聽懂我的言外之意,打開紅色揹包,拿出一件紫紅色看起來像是衣服的東西。

“這是我的Re-In-Ko-To,raincoat的意思。中文叫?”

AmeKo寫下幾個片假名字母表示這是日文中的外來語。

“雨衣。”我有些驚訝,“這很簡單啊!你怎麼不會?”

“我猜也是。但我曾看到一個笑話說壽衣並不是祝壽的衣服,所以我想下雨時穿的衣服也未必叫雨衣呀!”

“大姐,您多慮了。”我笑了笑。

“這是我念高校時買的,”AmeKo看着她的紫紅色雨衣,興奮地說,“我很喜歡哦!每當下雨時,我最喜歡穿這件雨衣到處亂逛。”

“爲什麼不撐雨傘呢?這樣不是比較方便?”

“撐傘就不能體會雨點打在身上的感覺了,下雨可是老天的恩賜呢。”

“下雨時很不方便,怎會叫老天的恩賜?”

“我也不曉得。我只知道聽到雨聲我就覺得很幸福了。”

AmeKo雙手叉腰,挺起胸膛:“而且我叫雨子呀!不喜歡雨天的話,豈不有損威名?”

“可是雨快停了,怎麼辦?”

“沒關係。只要有下雨,我就很高興了。”

AmeKo的手伸出窗外,接住從屋檐滴下來的雨水,輕聲說:“真是幸福呀,下雨了。”

我走近她身旁,也伸出手去感受雨滴。

“是啊。”我說,“終於不用再買珍珠奶茶了。”

“Ke-Ti-Desu(小氣)。”

AmeKo轉頭看着我,笑了起來,眼睛好亮。

我們互望了一會兒,AmeKo似乎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後又轉過頭。

AmeKo把頭探出窗外,深深吸了一口氣後,說:“雨是沒有國界的,大阪的雨跟臺南的雨同樣都令人神清氣爽。”

AmeKo轉過頭:“蔡桑覺得呢?”

“嗯。”我點點頭。

沒有國界的,豈止是雨。

人跟人之間的微妙感情,應該也是吧。

爲了貫徹板倉老師的“寓教於樂”理論,我到唱片行買了卷錄音帶。

所有的歌對我而言都是陌生的,因此我也不知道要挑哪卷。

正要閉着眼睛隨便摸出一卷之際,發現一卷日文歌錄音帶裡,竟然還有鄧麗君的《愛人》,與歐陽菲菲的《Loveisover》。

我買了它,三不五時拿來聽,雖然歌曲略嫌悲調,久聽卻順耳。

後來,我跟AmeKo間的距離好像沒有了,不管是種族文化還是語言。

九點下完課後,我都會邀她看一會兒電視。

“寓教於樂嘛!”我學着她說話的語氣。

“假公濟私吧。”她也學我說話的樣子。

有時我還會問她肚子餓不餓,然後泡碗麪給她吃。

AmeKo說她很喜歡臺灣泡麪的味道,不像日本的泡麪略嫌太甜。

那一陣子,臺視在每星期二晚上十點會播出日劇《東京愛情故事》。

AmeKo很喜歡看,每當看到完治與莉香的對話用中文發音,她就會一直笑一直笑。

那時我的眼光就會偷偷從電視屏幕上,轉移至她脣邊的虎牙。

所以即使我也看了那出日劇好多集,我仍然搞不懂那是浪漫文藝劇,或是幽默爆笑劇?

因爲我只記得AmeKo的笑聲。

還有,如果叫雨子就會喜歡穿雨衣,那麼劇中人物一定都是風子。

因爲他們常穿風衣。

聖誕夜適逢週末,信傑又在住處舉辦聚會,虞姬也邀了AmeKo、和田與井上。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和田與井上,之後因爲AmeKo的關係才熟悉起來。

當然我對她們微醺時的豪放驚愕不已。

還有一個日本男孩也跟着來,不過我一直不知道他是靠哪個裙帶關係來的。

他說他叫矢野浩二。

“Wa-Da-Si-WaTa-Ko(章魚)Desu……”

他喝了一些酒後,嘟起嘴巴,並誇張地上下扭動雙手,學着章魚游泳。

虞姬、和田與井上笑得不支倒地,AmeKo卻只是應酬似的微笑。

“我喝醉了的呀!我要找東西吃的呀!哪裡有吃的呀!”

“的呀”了半天,可見他講中文時的蹩腳。

如果我是他的中文老師,我一定切腹。

他先將嘟起的嘴巴靠近和田,和田笑着輕輕把他推開。

然後靠近井上,井上也是笑着跑開。

但他卻跳過虞姬,直接進逼AmeKo。

看他還知道避過虞姬這個三鐵高手,免得被她輕輕一推導致重度傷殘,我才明白這混蛋擺明了借酒裝瘋。

AmeKo不敢出手推開他,又不好意思跑開,只得手足無措地在原地勉強閃躲。

“Wa-Da-Si-WaGiyo-Hu(漁夫)Desu……”

我拿起一個抱枕充當漁網。

“我喝醉了的呀!我要抓章魚的呀!哪裡有章魚的呀!”

我走到他身旁,毫不客氣地就拿抱枕往他頭上砸落。

誰說這隻章魚喝醉?他閃躲的步伐輕靈得很,倒像個練家子。

“你……”他有點發火,瞪視着我。

“我已經喝醉了的呀!讓章魚跑掉了的呀!”我假裝搖搖晃晃。

“哈哈哈……還是章魚比較聰明。”信傑輕輕推了推我,“喝醉的漁夫,就別出海抓魚嘛!”

“章魚桑!我們再喝一杯。”

陳盈彰也馬上補了一句。

我假裝到陽臺透透氣,信傑跟了出來,說:“你剛剛是怎麼了?矢野好歹也是客人。”

“他叫矢野嗎?我以爲是野屎。”我口氣不太高興。

“是不是隻因爲他對AmeKo不敬?”

“不是。我只是看他不爽而已。”我有點強辯。

“跟AmeKo保持距離吧。”信傑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還需要保持距離嗎?難道日本跟臺灣的距離還不夠遠?”

我負氣地說着。

原來我跟AmeKo雖然可以克服無形的種族、文化、語言等距離,但有形的距離,卻依然存在。

信傑又回到客廳後,AmeKo就溜了出來,站在我身旁。

然而我們並未交談,只是並肩享受着陽臺上拂面而來的夜風。

過了一會兒,也許我們都覺得對方爲何不說話,於是同時轉過頭。

目光相對時,AmeKo眨眨眼睛,我便笑了起來。

“蔡桑,謝謝你剛剛幫我解危。”

“不客氣。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這句懂嗎?”

“我不太懂。請蔡桑教導。”

“意思是當你碰到不要臉的章魚時,就可以把他當‘豬隻’來教訓。”

“呵呵,蔡桑,你這樣亂教,我當真怎麼辦?”

後來矢野浩二仍會藉機糾纏AmeKo,不過AmeKo沒給他任何機會。

和田有次看不過去,勸AmeKo說:“同樣是在臺灣的日本留學生,彼此聯絡一下感情也很正常呀。”

“我偷偷告訴你哦……”AmeKo忍住了笑,“蔡桑說矢野是豬隻,一定要誅之。”

說完後,AmeKo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會被這個中文老師帶壞。”

和田雖這麼說,但還是陪AmeKo一起笑。

1995年的農曆春節來得特別早,1月31日便是大年初一。

小年夜那天,我一大早就該回家。臨行前,撥了通電話給AmeKo。

“AmeKo,我要回家過年了,先跟你拜個早年。”

“那你什麼時候回臺南?”

“起碼也要一個多禮拜吧!”

“Na-Ni?”AmeKo的語氣顯得很失望,“好久哦。”

“嗯,的確好久。”

自認識AmeKo以來,從未有過如此長的分離時間,我感覺就像用同手同腳走路般的不自然。

大年初二清晨,天空飄起細雨,我不禁想起AmeKo。

AmeKo在臺南好嗎?這種下着小雨的天氣,她一定很興奮。

做學生的我,該打個電話向老師拜年吧!

“你好,我是板倉。請問找哪位?”

“AmeKo,恭喜發財!”

“你……你是蔡桑?”

“Hai!HappyNewYear!ITAKURA桑。”

“蔡桑,我……我好高興聽到你的聲音……”

AmeKo突然抽噎了起來。

“怎麼了?心情不好嗎?臺南沒下雨嗎?”

“臺南雖然下雨,可是隻有我一個人在家,我有點怕。”

“和田與井上呢?”

“她們都到臺灣朋友家裡過年了。”

“你怎麼不跟着去呢?”

“我跟那些臺灣人不熟。而且我不知道在臺灣過年時,所有人都回家。”

AmeKo委屈地說着,帶着鼻音。

我確定AmeKo哭了,便立刻說:“別怕。我馬上回臺南陪你。”

“這樣好嗎?你不用陪你家人嗎?”

“沒關係,反正忠孝不能兩全。”

“這哪是忠孝不能兩全?你這叫不忠不孝吧。”

AmeKo終於破涕爲笑,但還是不放心地問着:“你會不會被你家人罵?”

“不會啦!反正我在家裡也是無聊,我去找你玩。”

“嗯。A-Ri-Ga-Do。”

我回到臺南時,已經是晚飯時分。

過年期間很多商店都沒營業,於是我到超市買了一些東西,然後邀AmeKo過來吃火鍋。

那晚一直下着小雨,AmeKo的心情很好,雖然電視節目很無聊。

後來我們乾脆到陽臺上聽雨聲。

隨着雨聲的旋律,AmeKo也輕聲地哼着歌。

“很好聽的歌,這是什麼歌?”

“這是美空雲雀唱的《大阪季雨》。”

說完後,AmeKo突然學起美空雲雀唱歌時誇張的手勢和表情:“Dai-Te-Ku-Da-Sai,A……OsakaSi-Gu-Re……”(請擁抱我吧。啊!大阪季雨)很少看到AmeKo類似耍寶的行徑,我不禁被逗得笑了起來。

但唱到So-Ne-Za-Ki(曾根崎)時,她突然停頓下來,嘆了一口氣。

“想家了嗎?”我說。

“嗯。我剛好住在So-Ne-Za-Ki附近,唱着唱着就開始想家了。”

我其實很想問她什麼時候回大阪,卻又不想聽到答案。

只好沉默。

“蔡桑,”AmeKo打破了共同的沉默,興奮地說,“大阪很好玩哦!我可以帶你參觀豐臣秀吉建的大阪城,再到四天王寺去逛,那是日本最古老的官寺。然後我們還可以吃全日本最大最大的章魚丸子……”

AmeKo眼睛一亮,好像我們已經置身在大阪的感覺。

“日本,好像很遠……”說完後,我在心裡嘆了一口氣。

“十二點了,好像有點晚。我該回去了。”AmeKo淡淡地說。

“等雨停吧!”

“嗯。雨好像快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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