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端午,步入中國古代時空

時間東亞古代世界劉曉峰 著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清《雍正十二月行樂圖》軸之《五月競舟》(局部),故宮博物院藏。資料圖片

遼南小河口村端午節懸掛布猴照片,見於1935年日本畫冊。作者翻拍

【著書者說】

人生即相遇。一個人的研究歷程,何嘗不是一次次偶然相遇。回首看《時間與東亞古代世界》這本書,裡面一次一次就是偶然的學術相遇。

配圖中的老照片,是2012年我在京都日本文化研究中心做客座研究員時,在一本1935年日本人編輯出版的相冊中偶然看到的。照片題爲“端午節風俗”,拍的是遼南小河口村端午節在門口懸掛布猴的情景。

對我來說,這布猴是謎一樣的布猴。照片解說雲:“舊曆五月五日端午節時,有家家民居門口以桃枝懸掛布猴子的風俗”。我曾對端午節做過很多研究,寫過十幾篇論文,主編過二百多萬字的研究資料集,對全國端午節俗算有一個大致瞭解,卻沒聽說過這樣的習俗。老友楊秀家在遼南,幫我做了田野調查,發現端午在門口懸掛把門猴的習俗在遼寧省大連市瓦房店地區相當流行。人們稱這猴叫“把門猴”,端午早晨掛在房門外的門楣東側。從字面理解,把門猴即把守門戶的猴,有看家護院的職能。與同掛的艾蒿一起避邪祟,保平安。近幾年,家庭手工做的把門猴幾乎不見,代之以市場售賣的批量生產的新式把門猴,新在其形制稍大,色彩更美觀,多以紅色或橙色等亮色爲主,雜以金絲線、塑料亮片和珠子等裝飾。呈曲膝蹲姿,懷抱一桃,模樣頗可愛。我還發現有一些和布猴子相關的網頁,主要集中在以大連爲中心的遼南地區。圖片上看到的布猴,與八十年前照片上的布猴外型已經發生很大的變化,新的造型主要是受到《西遊記》中孫悟空形象更多的影響

研究了三十多年古代時間文化,我有一個發現:所有中國節日中,端午節是最複雜的一個節。

端午節意涵豐富,“午”是中心

端午節的複雜首先表現在叫法上。端午、端陽、端五、端節、重五、重午、夏節、天中節、龍舟節、糉子節、藥節、蒲節、女兒節、浴蘭節、五月節、詩人節……端午有這麼長長的一串節名,這還沒包括流行於南方很小一片區域的“當五汛”,日本的男孩節、菖蒲節,韓國的“上日”等多種叫法。每一個名字後面,都有一段節俗和由來,端午節是個多麼複雜的節,已經不難想象

從節日傳說看端午也足夠複雜。節日傳說是重要節日的標配。比如說到寒食節,都講介子推,說到七夕節,都說牛郎織女。可輪到了端午節,事情就亂了。端午節起源紀念屈原、紀念伍子胥、紀念曹娥、紀念馬援、紀念陳臨等說法,還有起源於越王勾踐的傳說。聞一多先生提出端午爲吳越民族祭祀龍圖騰說,黃石先生提出端午源於上古逐疫說,陳久今先生提出古代越人新年說,而越南流傳的是劉阮入天台故事等等。我在日本留學時,還發現日本的一個傳說說端午節是紀念上古高辛帝淹死在海里的兒子。

再說端午節俗,那就更豐富了。端午節俗事項繁多,古人在端午日煉劍、煉鏡、採藥、製藥、祭藥、曬藥,在端午節用浴蘭湯、飲雄黃酒、菖蒲酒、艾酒,在端午節插艾葉、掛雄黃袋、焚避瘟丹,在端午節制艾人、艾虎、蒲人、蒲葫蘆爲飾,制蒲劍、蓬鞭、蒜拳、桃枝於牀邊,在端午節掛虎飾、穿老虎兜肚,穿五毒衣、系五色絲、戴五色花紙,在門前系朱索、貼五毒符、張貼張天師像、鍾馗像,此外還有鬥百草、鬥力、廝打、拔河、決射、龍舟、打石頭仗等等節俗活動。幾十個節日事項排下來,足以讓人產生眼花繚亂之感。確認了遼南端午節懸掛布猴的習俗,讓端午又添了一個新的節俗事項。可是,端午節爲什麼懸掛布猴?

回答來自另一次相遇。某日讀到餘欣的論文《天命星神——以敦煌〈星供陀羅尼符〉爲例解析中古星命信仰》,我很受啓發,彷彿看到了從辰星信仰這一角度給出答案的可能。

前面說到端午節名字衆多。可爲什麼“端午”這個名字能脫穎而出,成爲最普遍使用的叫法呢?因爲在多種起源傳說和複雜的節俗背後,都有個火熱的“午”在,“午”是端午節的中心,是端午節最堅硬的核。

這個“午”首先是“午月”。古人以十二屬相標記十二月,從十一月(子鼠)起首排下來到五月是午馬,所以五月又稱午月,是夏至月,與十一月的冬至月遙相對應,是一年陰陽轉換的重要關節點。《淮南子》雲:“芒種加十五日,鬥指午,則陽氣極,故曰有四十六日而夏至”。在古人的知識體系中,夏至有三重意義,“至有三義,一以明陽氣之至極,二以明陰氣之始至,三以見日行之北至,故謂之至”。也就是說,午月是一年陽氣最足的月份,是陰氣起始的月份,又是太陽走到北迴歸線至點的月份。

這是古代人按照自己的方式,獲取天地純陽之氣的重要時令,即“用陽”。這在鑄器鑄劍和中醫藥採藥製藥等領域,表現得最爲充分。另一方面,五月陽氣太盛,其力過強。過強則爲惡,所以在古代被稱爲“惡月”,很早就有許多禁忌。如《荊楚歲時記》說:“五月俗稱惡月,多禁忌曝牀薦席及忌蓋屋”。俗話說的“善正月,惡五月”。老北京人忌諱五月搬家、糊窗槅和剃頭(見《帝都歲時紀勝》),應當都和五月爲惡月的說法相關。

陽過強則須避之。《後漢書·禮儀志》說“仲夏之月,萬物方盛,日夏至,陰氣萌作,恐物不茂……故以五日朱索五色印(桃印也)爲門戶飾,以難止惡氣”。朱索、五色印這些門飾,爲的都是破過剩的“惡氣”。《蓋平縣誌》解釋有關端午節爲什麼要避毒時,也講“五月屬午,五日爲端午,二午相屬,火旺之相。過旺則爲毒,故用艾蒿、桃枝、硃砂、雄黃等物解之”,用的是一個道理。

“午”是熊熊大火、是炎炎盛陽。“午”纔是端午節最堅硬的核。

掛布猴的端午節

我推想端午節掛布猴的習俗,也和“午”這團火有關。

十幾年前,我寫過一篇端午節祭祀水神的論文。我注意到在中國流傳的有關端午節幾種節日起源傳說,都是主人公死於水中,具有水神的神格。端午節紀念馬援的傳說,也與馬援被封爲“伏波將軍”這一稱號有關。以水鎮火,是端午節節俗傳說背後重要的邏輯環節。如果端午掛布猴也是要鎮住端午之陽炎,我們就面對一個問題——猴爲申,五行屬金,顯然沿着傳統中國的陰陽五行這一思路推演是通不過的。因爲要把端午的布猴理解爲鎮火之猴,這隻猴就一定要有“水”的屬性不可。問題是古代有水屬性的猴嗎?

別說,還真就找到了這樣一隻“水猴子”。《天命與星神》一文中討論的熾盛光佛旁邊的辰星婦人,她着青衣,頭戴猿冠,手持紙筆文卷。研究者認爲這份扮相來自於古希臘神話中衆神的使者赫爾墨斯,即羅馬神話中的墨丘利。而頭戴的猿冠,據研究則來源於印度佛教的影響。唐代的天文星象吸納了來自西域傳播過來的各種新知識,對於星辰的想象也出現了新變化。戴着猿冠的辰星就是其一。大阪市立美術館藏唐樑令瓚《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圖卷》的辰星,猿冠畫得非常清楚。而在寧夏賀蘭宏佛塔出土的《熾盛光佛與十一曜星宿圖》中,水星女相左手握一卷紙札,這隻猴子已經下到地上雙手捧硯。而波士頓博物館藏南宋張思恭繪辰星神圖,辰星就是水星,圖中捧着硯臺的猴子,毫無疑問是一隻“水猴子”。

按照以水鎮火的邏輯思維理解端午節門口裝飾布猴這一節俗,可以找到的就只有這隻“水猴子”了。可惜關於這隻水屬性的猴子,至今尚無任何深入的學術性討論,但其實很值得研究。唐宋之際出現“獼猴宜馬”的觀念,盛行養猴於馬廄,到了明代,在古典小說《西遊記》中,更借玉帝之手,安排猴王孫悟空爲“弼馬溫”。細細思量,這背後同樣有“辰水”鎮“火馬”的邏輯。如果再深入一步討論,我們可以把目光投向古老的先天八卦和後天八卦,可以看到這兩組神秘圖式的方位中,唯一一直對立存在的,正是坎(水)與離(火)這兩極。

走向古代時空,重思科學與想象

到這裡我們已經走近通向一個學術世界的路口,和我們相遇的,是一箇中國的古代世界。

藉助九十年前掛在遼南小河口村一隻布猴的照片,我們嘗試走進端午節產生的古代時間文化體系中,並試圖藉助古代人的思維來理解這一民俗事項。在這一過程中,我一直在思考一個重要的問題,這就是我們該如何面對端午節背後這個古代時間文化體系?今天該怎樣看待這些古代人的思維邏輯?如何理解用這些邏輯構建起來的古代時空?

這個古代時間文化體系是我們的先人通過對世界認真的觀察,又發揮自己的想象構建起來的。這一原生的中國古代時間體系有的基於對大自然變化的科學觀察,有的則基於對這個世界存在方式的浪漫想象,與世界的真實存在有很大的距離。而基於這一體系而發展出來的中國文化,在古代一直是東亞以至於世界上最發達的文化體系之一。這一時間文化體系將四時萬物變化的規律或總趨勢高度概括爲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四個階段,對四時、八節、十二月、二十四氣、七十二候和氣候都有系統的描述,並且融匯天地爲一體、融匯人與自然爲一體,它以象數變動爲基本框架,爲人與人的社會給出了一系列根本的規定。

端午節相當一部分民俗就建立在對五月夏至的理解之上,以太陽週年運行中的變化拐點帶給大自然的各種轉變爲基礎,這一部分今天看是科學的。而與之相關的一系列民俗則建立在諸多對時空的想象的基礎上,這些想象有些可能並不科學,但自有其存在的意義。因爲所有這一切組合成的中國古代時間文化世界,就是我們長期生活於其中的世界。另一方面,作爲東亞地區文化發展的中心,中國古代的這一時間文化體系還影響到了日本、朝鮮,以及越南等東南亞地區,並且至今依舊存在於他們的時間生活之中,構成了東亞地區文化認同的重要基因。這一區域所共同擁有的以正月、端午、二十四節氣等爲標誌的時間文化,可以說是整個東亞區域共同的文化財富,需要我們以尊重的目光審視它是如何萌芽、生長以及是如何在歷史中開枝散葉的。

知識全球化發展到今天,文化多元化越來越重要,爲了在未來的世界文化中佔有一席之地,每一個民族、每一種文化都在對自身的傳統進行挖掘和重新認識。這一趨勢發展的着重點,正是在於看清楚我們究竟是誰,我們究竟在什麼地方和別人不一樣。在這樣的時代,能將自己的學術視線聚焦於端午背後的古代世界,能有機會細細爲人講述一個古老而又瑰麗神奇的時間文化體系,幸甚至哉。

(作者:劉曉峰,系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