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壯 | 三元領導力：VUCA環境下的領導力模式

題記：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管理學教授楊壯從思想領導力、專業領導力和品格領導力，這三個維度描述了有效領導者在面對VUCA環境挑戰時，應具備的核心素質和能力。本文轉載自“哈佛商業評論案例研究”的微信公衆號，文章選自《哈佛商業評論》2022年10月刊有刪節，原文請參照《三元領導力：VUCA環境下的領導力模式》。

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管理學教授楊壯

當下的世界進入了一個百年不遇的複雜動盪時期，用VUCA（易變性、不確定性、複雜性和模糊性）來解讀這種局勢十分精準。VUCA帶來的是全方位、跨文化和跨國界的動盪，對企業尤其是中國企業造成的影響也是前所未有。這種環境下，企業需要新的領導力，三元領導力正是企業應對VUCA環境下的利器。企業需要三元領導力模式和框架去引領、激勵、鼓舞團隊，應對挑戰、衝破束縛、創新變革，最終實現組織使命和目標。

三元領導力模式歸納了中外領導力的核心論點，從三個重要維度概括了卓越領導力的本質：思想的力量（power of ideas）、專業的力量（power of competence）、品格的力量（power of character）。

一、三元領導力模式的基本理念

三元領導力理論把中西領導力的精髓結合在一起，兼容幷包，中西合璧。三元領導力模型聚焦領導者的思想、專業、品格，原因在於：

第一，領導不等同於領導力，領導只是一個職位、一個符號，領導力來源於領導者自身視野、格局和品格。

第二，領導力不是謀略，不能和假話、厚黑關聯在一起，誠信真摯是下屬追隨領導者的第一要素。

第三，領導力不等同於權力。權力是外界賦予，依靠資源、規則管控下屬；領導力是激勵引領下屬，讓追隨者做你想做而他更願意去做的事情。

第四，卓越領導者具有清晰的使命、願景和價值觀；具備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德魯克一直強調管理和領導力的人文屬性，從社會、信仰和人性角度看待組織和管理的效率；西點榮譽法則“西點士官生不撒謊、不欺騙、不盜竊，也不允許他人這樣做”是西點培養領導者的核心推動力。

第五，領導者的思維模式十分重要。思維模式受到社會傳統和人文文化的影響，具有很強的社會屬性。思維模式錯了，一個人越努力，越有能力，給組織帶來的破壞力越大。

三元領導力範式涵蓋了優秀領導者身上具備的三種領導力——思想領導力、專業領導力和品格領導力。

二、思想領導力

（Power of Ideas）

思想領導力是三元領導力中最有生命力、最有活力、最具影響力、最爲重要的一元。使命、願景、價值觀和思維模式是綱，綱舉目張。企業缺乏思想根基及正確的思維模式，無法認清發展態勢，更無法把企業培育成蒼天大樹。在VUCA信息爆炸時代尤其如此。思想領導者往往具有清晰的使命、願景、價值觀和獨特發展型思維模式，順應天道，符合自然規律，緊跟世界潮流。稻盛和夫把企業行動基準的標杆定位爲“作爲人，何謂正確”，精準且富有洞察力。因爲超前，思想領導者的行爲有時會被世人嘲諷，被公衆稱爲“偏執狂”或者“瘋子”。但是，思想領導者有獨特觀察問題的視角，環境變化之後，能夠迅速轉型，快速迭代，與時代步伐緊密融合。

思想領導力具有四個維度：使命、願景、價值觀和思維模式。

使命。描述企業生存的理由，承擔的責任，實現的目標。它要回答的核心問題：我們是做什麼的？我們爲什麼人服務？我們如何爲他們服務？德魯克曾對企業家提出三個涉及企業使命的問題：我們的事業是什麼？我們的事業將會是什麼？我們未來的事業究竟應該是什麼？德魯克認爲企業的目的就是製造客戶。世界級優秀公司都有清晰的使命。特斯拉的使命是“加快世界向可持續能源目標轉型”。亞馬遜公司使命是“盡全力爲顧客提供最低廉的價格，最佳選擇機會和最大的便利”。可以斷定，使命是推動企業進步的發動機，是企業基業長青的生命線，是企業持續發展的指南針。沒有使命的企業不可能長期穩定發展。

願景。願景和使命有緊密關聯關係，但是略有區別。願景更強調企業存在的意義，及未來5年到50年企業應該是什麼樣子？企業的希望和夢想是什麼？爲了讓世界變得更加美好，企業應該聚焦解決什麼問題？比如，面對氣候變暖、環境不斷出現的挑戰，企業應該在碳中和、碳達峰方面做出什麼貢獻？特斯拉的願景：打造21世紀最震撼心靈（compelling）的汽車公司，引領世界向電動汽車時代轉型。企業願景爲企業文化奠定了基礎，代表了內核靈魂。

使命願景雖然不等同於夢想，但如果公司的領軍人物沒有夢想，不可能制定清晰的使命和願景，企業也不可能堅持長期主義，實現基業長青。

價值觀。價值觀是企業在實現使命和願景過程中，管理者和普通員工做人準則和做事原則。價值觀描述企業必須堅持的核心價值理念。這些理念也是支撐企業文化的基石。在價值引領的企業裡，公司所有員工在發展過程中有價值導航，在環境發生變化之後不會迷失方向。喬布斯曾說過，把每一天都當作生命中的最後一天，做你認爲最爲重要的選擇。我認爲價值觀就是行動的動機，更是選擇的排序。有動機，纔有力量；有選擇，纔有聚焦；有聚焦，必須學會捨棄。價值觀是卓越公司最爲崇尚的一種理念和觀點。譽滿全球的世界級大公司的經營都受到公司核心價值觀的影響。稻盛和夫爲京瓷制定的核心價值觀“在追求全體員工物質和精神兩方面幸福的同時，爲人類社會的進步發展做出貢獻”，十分精闢，與時共進。

思維。思維模式與使命、願景和價值觀有密切關聯，但有所不同。思維模式是人們對世界的理性或非理性的認知方式，也是應對外界挑戰的一種態度、行爲、慣性和思維方式。思維模式建立在個人多年經歷、工作經驗、性格特質、生活習慣基礎之上，相對持續很久時間。斯坦福大學心理學家卡羅爾·德韋克（Carol Dweck）認爲世界上存在兩種思維模式，一種是固定思維模式，認爲自己的能力和天賦是固定的，命運是不可能改變的。另外一種就是發展思維模式。這種思維模式認爲你的能力、天賦會隨着自己的學習、努力和勤奮不斷成長而得到提升。在生活工作中，不同類型的思維模式對我們行爲影響很大：逆向思維、抽象思維、線性思維、形象思維、直覺思維、系統思維、創新思維、發散思維、批判思維、反脆弱思維。2004年學習西點經驗之後，北大BiMBA商學院即刻提出“能力（competence）、品格（character）、承諾（commitments）”的三元辦學理念。

中國企業家的思維模式不盡相同，民營企業家的思維模式勇於探索，尋找商機；跨國公司思維模式聚焦“合規”框架下佔領國內市場的戰略。企業家不同的思維模式對組織領導力會產生截然不同的影響。

三、專業領導力

（Power of competence）

思想領導力聚焦使命、願景、價值觀及思維模式，提倡企業家追求夢想、追求理念、聚焦天道、緊跟趨勢。相比之下，專業領導力就是腳踏實地做事，強調決策力、專業力、凝聚力和變革力。專業領導力是三元領導力中最容易衡量的要素，也是互聯網時代科技企業成功最爲重要的因素之一。專業主義精神對於創業者和職業經理人十分重要，通過自己的努力、勤奮、執着和膽識提升自身的專業主義水準。但是在VUCA時代，真正成爲一名專業主義者實屬不易。

專業領導力具備四個維度：高效決策、激勵人心、匠人精神、變革創新。

高效決策：高效決策能力是專業領導力的第一要素，通常建立在領導者的清晰價值觀、敏銳洞察力、準確判斷力、果敢決策力基礎之上。德魯克說過，管理者不僅要把事情做對，更要做對的事情。在VUCA環境下尤其重要。世界投資大咖巴菲特，對人性觀察入木三分，提出成功投資人必須具備三種品質“正直、勤奮和活力”，但是“如果他們不擁有第一品質，其餘兩個將毀滅你”。他堅信投資人必須學會自我挑戰，給自己人品打分。稻盛和夫對決策有獨特的見解。他認爲做企業、搞經營、抓管理，“作爲人，何謂正確”是必須思考的問題，提出“敬天愛人，利他經營”的京瓷哲學理念。馬斯克戰略決策根基來源“第一性原理”，用物理學的角度看待世界，一層層剝開事物的表象，透過表層看本質，最終找到解決複雜問題的方案。

激勵人心：能否吸引、培養、逗留世界一流人才是專業領導力的核心要素。人才是最爲重要的資源和資本，是國家進步和企業發展第一生產力和推動力。美國佔世界人口5%，但美國人掌握了全世界70%的高端人才。美國世界名校的數量、諾貝爾自然科學獎的獲獎者都遠超其他國家。全球優質企業成功第一要素就是吸引最爲優秀人才。亞馬遜公司多年來堅持把招聘優秀人才視爲最重要的決策，設計嚴謹的招聘流程、自我選擇機制、用人留人方法，打造公司人才體系。德勝（蘇州）洋樓公司提出清晰價值觀——“誠實、勤勞、有愛心、不走捷徑”，培養員工誠實、勤奮和厚道的品質，最終把農民工培養成爲紳士。百盛中國30多年來一直堅持“以人爲本”的管理原則，強調“公平、關愛和自豪”的企業文化。

匠人精神：匠人精神是專業主義的根基，代表了一種職業道德、專業素質、負責態度、精湛技藝、豐富經驗、優質服務。有經濟學家定義匠人精神爲“專注、標準、精準、創新、完美、人本”。名醫生、名教授、名廚師、名演員、名外交官、名記者、卓越政治和企業領袖身上都具備匠人精神。企業家喬布斯、馬斯克、任正非、王石、俞敏洪、雷軍等深深地影響了一大批追隨者。這些專家，在不同領域裡，把他們的政治智慧、專業知識、科技含量和服務質量發揮到極致，爲科技進步、社會文明、經濟繁榮做出巨大貢獻。匠人精神（工匠精神）在日本、德國等國家有着悠久的文化傳統，是企業長壽基因。世界上已經存活200年以上的企業，3100多家集中在日本。

變革創新：匠人精神和變革創新是一個悖論。在市場穩定的環境下，企業重點是聚焦、專注和精益求精，把產品做到極致。當市場競爭和客戶需求發生鉅變時，企業要進行及時的組織變革和創新。領導力專家約翰·科特（John P. Kotter）指出：“只有通過領導才能衝破許多公司慣例的阻礙；只有通過領導才能激勵人們做出重要的行爲轉變；只有通過領導才能使變革成果鞏固，並使其融入組織文化”。2007年蘋果手機問世，震撼通信行業。諾基亞在中國仍佔有35%的市場份額，但沒有意識到智能手機帶來的顛覆性衝擊，戰略轉型遲緩，產品創新滯後，手機部被迫賣給了微軟。

四、品格領導力

（Power of character）

品格領導力強調管理者及員工的價值觀、道德水準、品格特質和綜合素質水平，代表了組織或企業所提倡的做人及做事的基本準則。在中國每個管理者和員工，面對VUCA環境下的危機，內心有很多衝突和糾結，與組織的發展方向和目標無法統一。品格領導力協調組織朝着一個方向奔走，增加黏性、整合力線，真正做到“使衆人行”與“激勵人心”。就像一位音樂指揮家，把雜亂的音符調成和諧的樂章。

品格領導力對組織生態、員工幸福感產生直接的影響。不僅如此，如果說思想領導力和專業領導力讓企業做到了知行合一，品格領導力在思想領導力和專業領導者之間搭建了一座橋樑，名字叫“信任”。因爲當今現狀面臨最大的挑戰是缺乏公信力。國有企業、民營企業、跨國公司的價值觀和企業文化都不一致。最近20年很多中國企業海外經營遇到滑鐵盧，重要原因就是文化衝突及價值觀不同。品格領導力可以彌補這些方面的損失。

針對中國現狀，品格領導力聚焦四個核心品質：正直誠信、負責可靠、合作共贏、勇敢擔當。

正直誠信：正直誠信是品格領導力最爲核心的要素。要做事，先做人。做人最基本的準則就是不講假話。中國社會經濟發展迅猛，然而假話、假商品、假故事、假消息仍然沒有杜絕。樂視、瑞幸咖啡及一些中國上市公司財務數據造假教訓值得我們的高度警覺。誠信問題與中國社會經濟發展階段和變化的價值觀有密切關聯，如今正直誠信越來越受到大家關注，企業家、職業人已經認識到誠信在經營中的重要性。領導力大師詹姆斯·庫澤斯（James Kouzes）和巴里·波斯納（Barry Posner）從上個世紀中以來，每10年做一次上萬人蔘與的領導力素質調研。半個世紀的調查顯示，排在前四位的領導力因素是：待人真誠，有預見性，稱職勝任，鼓舞人心。這充分說明正直誠信是世界通用的領導力原則。

負責可靠：負責可靠是品格領導力的第二條，和正直誠信有密切關聯，也是中國企業在通往世界級企業路上需要付出最大努力解決的問題。過去10多年，我觀察到中國社會上，很多人的行爲不靠譜：言不由衷、說一套做一套；領導在場一種行爲，領導不在場另外一種行爲；在社會交往談判過程中，隨意答應對方要求，出現問題後，不做任何承諾。這些行爲給企業聲譽帶來巨大傷害。負責可靠是大五人格中十分重要的人格特質，和企業績效有緊密相關度。負責可靠就是言出必行，知行合一，說到做到，值得信賴。領導力大師沃倫·本尼斯（Warren Bennis）對領導者提出的四條準則精準地解釋了負責可靠的定義：始終如一，言行一致，誠信正直，可信任性。用通俗話語來講，負責可靠就是做事靠譜，讓你的朋友、親人、上司、下屬、同事、消費者在共事過程中，對你抱有足夠的信任度。中外企業家中具有負責可靠特質的人往往具有很強的領導力。

合作共贏：品格領導力的第三要素就是合作共贏。20年來在北大BiMBA商學院講課的經歷，我觀察到中國企業家身上最大的軟肋就是高層管理者之間缺乏合作共贏的理念和行動。一位資深投資人曾對我說，楊老師，你一定要研究一下中國合夥制，成功案例不多，老闆之間很難長期合作。成功的民營企業很多是強人治理，唯我獨尊，一言九鼎，形成一個人的天下，這種狀態不可能在合夥制企業中成功。比如，在中國很少看到上規模的諮詢公司，因爲諮詢師個個聰明絕頂，但是各執己見、各以爲是、互不服輸，最終不歡而散、分道揚鑣。這種現象和我觀察到的西方企業有所不同。比如蘇世民掌舵的黑石集團，麥肯錫這樣的諮詢公司，以及高盛、美林、摩根等投資銀行，再加上日本上規模的商社（三菱、住友等），合作共贏是這些公司成功發展的核心要素。原因多元複雜，與東西方傳統及海洋文化與農耕文化差異有關係，與激烈的市場競爭有關係，與啓發式教育理念和填鴨式（應試）教育理念有關係，也與整體環境有關。合作共贏的思想基礎需要具備包容的心態和開闊的心胸，相信中國企業隨着加深與國際企業的合作，會認識到合作共贏是公司持續發展的核心要素。

勇敢擔當：勇敢擔當是品格領導力中第四個重要因素。勇於創新，敢於變革，不懼風險，持續創新更是企業家精神的突出表現。喬布斯、馬斯克、任正非、王石、俞敏洪等中外企業家身上突出特質就是勇氣和膽識、責任和擔當。美籍華裔教授安傑拉·達克沃思（Angela Duckworth）所著的《堅毅》一書，明確指出堅毅是領導者和企業家成功的非常重要的因素，特別是在環境動盪時刻。中國古代的兵法大師孫子對於領軍人物有經典表述：“將者，智、信仁勇、嚴也”。這其中信、勇、嚴都和堅毅有關，體現對承諾的堅守，對原則的堅持。吉姆·柯林斯（Jim Collins）在《從優秀到卓越》一書中，總結了第五級領導者身上突出的特質：第一是堅定的意志，第二是謙遜的性格。西點軍校認爲士官生成功的關鍵因素是培養他們頑強的內心和永不敗退的意志力。勇敢擔當是中國企業家和管理者特別需要具備的一種品質，這個品質讓優秀的領導者在危機面前淡定、擔當、創新，變挑戰爲機遇，變危機爲商機。

三元領導力模型從三個維度描述了有效領導者，在面對VUCA環境挑戰時，所應具備的核心素質。德魯克的名言可以爲三元領導力的精髓做畫龍點睛的描述：“提升一個人的視野，使之高瞻遠矚；提升一個人的績效，使之出類拔萃；提升一個人的品性，使之超凡脫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