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寨黔東南 述洞村和"鼓樓之宗“

這次,我衝着“鼓樓之宗”的大名探訪了黎平的述洞村,雖沒有五體投地的視覺驚豔,卻體驗到了侗寨裡“極簡”的一天。

擁有“鼓樓之宗”的侗寨名叫“述洞”,當地發音是“熟洞”。其實,按照侗語寨子就叫“shú”,洞,是稱其“侗”寨的遺留。告別肇興度假村,述洞是我第一個真正的侗寨。說真正,是因爲它藏在山坳,鮮爲人知,除了偶有慕名而來的古建愛好者,幾乎從未被商業染指,連縣城的班車也只有一天一班,且當天只去不回。車站裡,我找遍了停車場才趕上了這部灰頭土臉的迷你巴士,正午的太陽把車廂曬得滾燙,除了我,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寨里人。

小巴緩行在窄小坑窪山道上,每顛簸一次都能抖下一身灰,老漢們靠着窗口抽着煙,窗外則從擁擠的磚房、樓盤,慢慢變爲一片片環抱山頭的碧綠梯田

40多公里的山路,開了2個小時。一下車我就急着打聽鼓樓的位置。“就在那裡”,司機向後一指,我摸不着頭腦,但轉身又問到了同樣的回答。後來才知道,述洞很小,整個寨子沿着溪流的坡度,就像一個滑梯,根本不需要什麼方位、路線,所有的地方只要“這裡”“那裡”就可以概括了。

果然,下車、右轉、幾步就看到了鼓樓。不過,也失望地發現它正被腳手架重重包圍,我繞着它走了兩圈,對比着網上的照片,實在不願相信這就是鼎鼎大名的“鼓樓之宗”——它太小了,簡直就像是個涼亭。隔着腳手架,我努力腦補它的樣貌,窺視它的“獨柱”。

15.6米的獨柱鼓樓 本文圖均爲 董馳迪

“獨柱”是它的名字,也是它的結構。如今鼓樓的內部都會用上四根承重柱,而這一座卻是“一柱擎天”,只依靠一根樓心柱來承重,而且一擎就是幾百年,從崇禎九年(1636年)挺立到了現在,成爲了侗族地區現存鼓樓中最老的一座。如此想來,這個“宗”級的老建築,卻是保留了鼓樓“童年”的模樣。望着它一身重症監護的架勢,我只能祈禱修復團隊不要下手太狠。

“任務”完成得如此輕鬆,述洞的一天便剩下了大把時間。幸好這裡有唯一一家客棧,正對鼓樓。主人闢出自家的二層作爲客房。他女兒珍珍,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從裡屋抱出兩隻大號汽水瓶,叫我一起去打水。寨裡有供水系統,衛浴俱全,但似乎這裡的人都對自來水沒有感情,偏要親自去打泉水。珍珍帶我邊走邊聊,石子路的兩邊都是全木吊腳樓,木料都來自進村前的杉樹林,可不是亂砍亂伐,這裡的每戶人家都有一片自家的林子。

按照老闆的話說,他們造房子用的樹,都是爸爸的爸爸的爸爸種下的。在他們坎樹建房之後,也要給自己的孩子種上樹苗一棵樹長成需要幾十年,他們這輩子是享用不到了,但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俯瞰述洞

打完水,珍珍被喚回家寫作業,我繼續一個人走。沿着剛纔的小河,逆流而上,河邊總是三三兩兩地放着一個個大水缸,缸裡泡着藍草。這種葉子經過在石灰水的發酵逐漸釋放藍色,成爲染布的原料藍靛。近年來,城市裡“天然”“古法”的藍染服飾悄然走紅,一件用這種原料染成的T恤至少成百上千,而我留心看了一下,這裡老奶奶穿的都是這種“奢侈品”,某些窗口裡還能看見她們正坐在織布機前,來回穿動着梭子。我問過珍珍喜不喜歡這種衣服,她說那個奶奶才穿,不好看。

數過了五座風雨橋,步道開始變窄,我猜是到了村子盡頭,想再往前幾步,路盡則返。而當我繞過雜草,一片平坦的稻田頓時攤開在眼前,視線豁然開朗,田埂後方地勢陡升,山包上連綿一條的鱗次櫛比的木樓,一片黝黑。恰逢夕陽把稻田打得金黃,連老樓也變得烏亮。我頓時心花怒放,想必武陵人發現桃花源時也是這種心情。擡頭,無數燕子在空中穿梭着,唧唧咋咋的叫聲迴盪四周。

路盡頭的稻田

剛繞出田埂,一個身影從背後衝上來,“終於找到你了!”珍珍氣喘吁吁地跳到跟前,我呆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是一路盲找過來的。這裡人見面不需要電話預約吧?我彷彿瞬間找回了兒時的玩伴。她興奮地說要帶我去個很大很老的房子。

她說的那個地方叫作“卡房”,是侗族人聚集議事的地方,現在成了村裡的“老年活動中心”,偌大的屋子中間設一個火壇凳子圍成一圈,特別的是,這個卡房的凳子真的就做成了一個大圓圈。房間的四壁已被燻黑,老人四散地圍坐着,對話一來一回,拋得很慢。見我們坐下,一個大爺端來一盤剛曬好的瓜子:“來,吃不吃?”,經過的大媽順手抓了一把,大爺回頭,“我又不是問你”,大媽理直氣壯:“那你再問一遍”。衆人笑。

另一座簡易鼓樓

回到客棧,老闆娘攥着菜從地裡回來,“這裡只有這些了,自家種的”,她說得羞澀又自信,“我們吃飯晚,你多等會啊”。

這頓晚飯後來等到了八點,之後我在其他寨子的晚飯也都沒有早過八點,因爲,這裡正常的晚飯時間應該是九點。不過,讓我過意不去的是,老闆娘非常貼心地沒有放辣椒,一家人陪着我吃了一頓對於他們來說或許毫無味道的晚餐。

晚飯後,村裡暗了,夜裡山間涼爽,四下寂靜,只聽見遠處傳來了大聲的廣播,用的是侗語,老闆說,是明天外頭要鋪路,召集全村人去幫忙搬水泥板。我覺得十分新奇,坐在門口,吹着晚風,聽着一遍又一遍重複的“羣廣播”,感覺回到了從來沒有生活過的年代。

村中風雨橋

第二天,出發的班車七點半在村口準時按起喇叭,臨走時一個大叔叫住我了,我記得他,那片稻田就是他的,更記得他在得知我的老家後高聲感嘆“上海啊!大城市!世界第二大城市!”,我大笑,糾正了幾次,他還是堅信不疑。他激動地伸出手機要加微信,並且反覆叮囑我回去拍幾張東方明珠給他。

回到上海,已是一個月後,或許又過了一個月,我才決心去陸家嘴。高聳的鐵皮下,簇擁着密密麻麻等待參觀它的遊客。和天橋上所有的人一樣,我對着它舉起手機,努力將這個龐然大物裝進屏幕的同時,我想起了獨柱鼓樓,身高15.6米的獨柱鼓樓。我忽然意識到,稻田大叔認爲東方明珠之於上海,就像獨柱鼓樓之於述洞一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