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夢追思會

文|穆亦

那是4年前的事了,每次想起既唏噓感嘆,又心生敬意。

2016年10月28日,著名電影表演藝術家夏夢因病逝世,引起海內外華人和新聞媒體的極大關注。但有一場低調、簡樸、感人追思會卻鮮有媒體報道,我在那兒第一次見到了夏夢的家人及她過去的同事長城電影公司的老藝術家,其中情景至今難忘。

2016年11月21日下午,一場“星光璀璨憶夏夢”的追思會在香港赤柱大潭道一個會所舉行。

會場裡,音樂低迴婉轉,鮮花潔白無暇;前方銀幕上投影定格着夏夢桃李之年的巨幅肖像,姿豔絕代,清麗卓倫;正中的條桌上,擺放着展示夏夢電影成就的畫冊、紀念書籍和照片;兩邊靠牆依次擺放了若干張圓桌,供來賓們喝茶休息。中午1時過後,穿戴莊重的親屬好友、同事、影迷陸續走進會場。

夏夢追思會現場

2時30分,追思會正式開始。手持話筒走上臺的竟是一男一女兩個學生模樣的青澀少年。場上輕輕響起“咦”的一聲,他們是誰?是崇拜她的影迷?是請來的學生主持人?還是夏夢的親屬?衆人一時有些疑惑。

“我們一起來紀念奶奶。”兩位少年開口道,大家恍然大悟。身旁有知情者低聲解釋,夏夢有一兒兩女,這是她的外孫孫女

夏夢竟有3個兒女?這多少讓人訝異。她爲人低調,平時自己和親屬都極少參加公衆活動、接受媒體採訪,以致絕大多數人甚至部分演藝圈人一直不清楚她有沒有兒女、有幾個小孩。夏夢溘然長逝時,媒體鋪天蓋地報道,公衆號上接二連三發文章,多數只關心金庸先生當年愛慕她的浪漫往事,未看到一篇關於她和家人的詳細報道。

媒體的關注點可以理解,才子佳人是永恆的主題。年輕時的夏夢,美麗一如金庸筆下的小龍女、王語嫣,精緻的五官、高挑的身材、優雅的舉止、脫俗的氣質。作家亦舒評價她:“宜喜宜嗔,秀麗嬌嗔,唯有林青霞能與之相比”。著名導演李翰祥讚美她:“夏夢是中國電影有史以來最漂亮的女演員,氣質不凡,令人沉醉。”

有報道說,大才子金庸爲什麼要屈就長城影片公司當個編劇呢,原來他愛夏夢如癡如醉,因爲難見真人,便想到“加盟”這個妙招。此事是否屬實我沒有考證,但可以肯定的是,夏夢早在金庸加盟的3年前就與林葆成先生結婚了,她忠於夫君,對來自四面八方的追求者一律拒絕,金庸當時即使真的愛慕,也一定“慧劍斷情絲”了。

夏夢的孫女十分靚麗,外孫更是個高挑帥氣的混血少年,他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說:“奶奶讓我們學好漢語,今天我們就用漢語致懷念辭。”他倆你一言、我一語地回憶起奶奶對孫輩的種種關心和愛護,帶給大家一幅幅感人的親情畫面,點點滴滴,令人動容。

學好漢語,這是夏夢對孫輩的殷殷囑咐,更是她一生對中華傳統文化的執着追求。

夏夢1933年2月16日出生於上海的一個文藝家庭,原名楊濛。1947年,夏夢隨家人遷居香港,1950年進入長城電影製片有限公司。夏夢一生不僅主演了近40部華語電影,紅遍香江、內地東南亞,更作爲製片人製作和拍攝了多部傳承中華文化的優秀作品,並不遺餘力地推動中國電影走向海外、走向世界。2015年,夏夢榮獲第18屆上海國際電影節華語電影終身成就獎

有一句話叫“母女連心”,母女之間常常會有一種神奇的心靈感應,哪怕相隔千里之外,但夏夢女兒卻因未能深入地瞭解母親而懊惱、悔痛。

當天我第一次見到夏夢的兩個女兒。走上臺代表家屬致辭的是大女兒林文怡,這個短髮、瘦小身材、深色皮膚的中年女子給大家留下深刻印象。

她用普通話致辭,開口第一句話便哽咽了:“我很內疚,我一直對母親有誤解。”

她一直認爲雖然母親在外拍戲給人開朗活潑有天賦的印象,但其實性格內向不活躍,母親的愛好就是逛街買東西,不太會其他體育運動。但在母親生命的最後日子裡,一天她在醫院與母親分享了兒子託尼一段鬆手騎自行車的視頻。夏夢興致勃勃地反覆看了很久,先是稱讚了外孫,後又露出燦爛笑容,開心地告訴女兒,少年時也常常這樣與妹妹一起在九龍玩鬆手騎車,可以一騎數十米,邊騎邊擺動雙手大聲笑。

林文怡說:“我很吃驚,原來母親年少時那樣活躍,那是母親的另一面,以前根本不知道的,我竟那樣的不瞭解母親。”

在座人士起初以爲她與母親之間有什麼大誤會,聽完頓然醒悟,方知她是因這樣一件小事而耿耿於懷、內疚不已。

母女情深,悲兮永別。林文怡說着說着,難忍哀痛低聲抽泣起來。但她比我想像的更爲堅強,很快抹了抹眼淚,努力控制情緒繼續講起另一些往事。她說,母親非常注意事業和家庭的平衡,一生既熱心電影又熱愛家庭。即使到了晚年,仍要求她只要在香港,每個週末都要帶孩子過來吃飯。母親每次見到孫子都關切地問起在學校的成績、參加辯論的情況、學習騎馬的收穫,等等,總是爲孫子們感到驕傲。每回見面,母親總認真地叮囑她,既要做好工作,也要照顧好家庭,並一再說,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林文怡一字一頓地說:“做事講認真,做人講愛心,這是母親遺傳給我們的財富,我們將珍藏在心,一直傳下去。”

我爲林文怡的崇母之心、敬母之情由衷感動,更因夏夢的嘉言懿行、蕙心紈質而萬分感慨,眼睛不禁也變得溼潤起來。

我想,夏夢之美不僅美在沉魚落雁的外表,更美在心若芷萱的品質,美在她對待工作、生活和家庭的嚴謹態度。夏夢出道以來始終潔身自好,給自己約法三章:不爲人剪綵、不應邀吃飯、不拍內容不健康的戲。她戲裡戲外界限分明,在家中不掛一張劇照,專心做好妻子和母親,是當時電影界難得一見的“標準的女人”。她嚴格自律的品格與如今有些演員爲了出名不擇手段、不顧形象、不守底線相比,簡直天壤之別。

我和在座許多人都不知林文怡是從事什麼職業的,直到她走下臺後,我問身邊一個長城廠的老演員,才吃驚地知曉結果。她樸素低調的柔弱外表與精明能幹的強悍身份反差極大:她是某跨國公司全球副總裁。

我在追思會現場見到了當年長城電影公司的一批知名藝人、夏夢的生前同事加好友周驄李嬙、朱虹等。

代表他們致辭的是85歲的周驄,他是當年公司力捧的小生,如今依然精神健旺、目光炯炯,說話中氣十足:“夏夢與石慧、陳思思並稱爲’長城三公主’。她在銀幕上留下了一個個鮮活的角色,無論古裝劇《絕代佳人》《同命鴛鴦》、時裝劇《白領麗人》《新寡》,還是上海越劇《三看御妹金定》《金枝玉葉》《王老虎搶親》,每個角色的扮演都惟妙惟肖、令人難忘,展現了她的多才多藝。”

85歲的周聰在夏夢追思會上致辭。

夏夢出道後唯一工作過的地方是長城電影公司,後來長城電影與鳳凰電影、新聯電影3家片廠合併成立銀都機構。作爲夏夢曾經東家銀都機構的代表、總經理陳一奇也上臺致辭。他驕傲地歷數了夏夢獲得的成就和榮譽:“夏夢是中國電影史上一顆璀璨的明珠,她 17歲加入長城電影公司,對電影事業貢獻卓著,曾入選中國電影百年百位優秀演員,歷任第五至第九屆全國政協委員、第四和第五屆全國文聯委員。”

夏夢生前與銀都機構總經理陳一奇合影。

從當電影演員第一天起,夏夢這顆星就註定在華夏的蒼穹熠熠生輝。

“她十分聰明智慧,又格外好學勤力。”陳一奇告訴我,夏夢多年前寫過一篇文章,講述了她進入長城公司後拍第一部電影《禁婚記》的經歷,生動詮釋了夏夢成功的原由。

那篇文章我在銀都機構60週年的紀念專欄上看到過,文中說,當年導演李萍倩把《禁婚記》劇本交到她手裡的時候,她完全懵了,內心忐忑不安。

《禁婚記》海報(資料圖片)

《禁婚記》講的是一個小家庭的喜劇,夏夢扮演的是一名叫霞芝的少婦角色。少女扮少婦,未婚演已婚,這對夏夢來說無異綆短汲深,爲此誠惶誠恐。但她絕不認輸,爲了揣摹角色,花了幾天時間仔細研究整部電影的題旨、每個人物的性格、情節發展的脈絡,還買了多本關於婦女問題的書來惡補。爲了彌補小家庭主婦生活經驗的欠缺,又特意到結婚不久的親戚家去訪談詢問、觀察體驗,瞭解新婚夫婦的生活點滴。功夫不負有心人,年少的夏夢演活了片中妻子的角色,該片一舉獲得當年華語港片票房冠軍,並蜚聲新加坡、泰國和越南等國。夏夢一炮而紅。

與陳一奇一樣感受很深的是老演員李嬙。李嬙年逾八旬,鶴髮紅顏,性格爽朗。她坐我身旁,對我說:“當年我與夏夢多有合作,非常愉快。”

在1961年上映的越劇電影《王老虎搶親》中,李嬙飾演女主王秀英,夏夢反串小生周文賓,她倆形象靚、演技好,電影一上映立即引起轟動。

《王老虎搶親》劇照

李嬙還與夏夢一起合作拍攝了越劇電影《三看御妹劉金定》,當年曾與夏夢等人專程赴上海,向上海越劇團學習越劇技巧。李嬙道:“我們幾個人對越劇都是外行,從沒有正規學過,我們從基本功開始學,每天壓腿、下腰、踢腿,一天下來累得要命,渾身軟綿綿,骨頭像散了架一樣。夏夢那時不單在香港有名,在內地也很出名,是名演員了,但她在練習過程中,絲毫不放鬆,別人做多少下動作,她也要做足,絕不以自己的名氣而自傲。”

正是這樣放下名做好自己、沉下心打磨自己、鑽進去揣摩角色,夏夢的演技迅速提升,日趨爐火純青。有評論說“她所呈現出鬆弛、凝鍊、樸實自然的表演風格,就如優質絲線用心織就的一匹上好錦鍛,美貌反倒成了錦上添花。”

觀衆的追捧是最大的認同。”陳一奇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夏夢的作品紅遍兩岸三地,譽滿東南亞。當年上海有“千方百計爲一計,三日三夜爲一夜”之說,其中的“一夜”便是夏夢主演的《新婚第一夜》,曾引發觀衆排隊三天三夜求一票。

《新婚第一夜》中的夏夢。

電影《日出》中的夏夢

電影《春歸何處》中的夏夢

香港註冊的第一個電影專業人員團體是華南電影工作者聯合會(影聯會),它成立於新中國誕生前夕的1949年7月10日,是一個具有鮮明愛國傳統和進步藝術理念的團體。

我在追思會現場見到一個個白髮蒼蒼的老藝人,他們大多是“影聯會”的成員。我與他們一一緊緊握手,以示崇高敬意。

從新中國成立那天起,“影聯會”便在會址升起五星紅旗。他們的愛國傳統始於創會先驅們在抗日戰爭時期迸發出的民族情懷。抗戰時期全國一共拍攝過約180部抗日影片,其中約一半是香港電影人拍的。而香港抗戰影片大多是由“影聯會”的先驅們主創的。1949年初,這些先驅們還聯合發起粵語影片“清潔”運動,激憤發出“停止拍制違背國家民族利益、危害社會、毒化人心的影片,不再負人負己!”和“願光榮與粵語片同在,恥辱與粵語片絕緣!”的強烈呼聲,在當時產生廣泛影響。“影聯會”創會會員達367人,涵蓋了當時粵語影壇的大部分精英。

夏夢生前曾連任7屆“影聯會”會長,推動拍攝愛國家民族、傳中華文化的優秀電影,大力促進香港與內地電影交流。做演員時,夏夢積極參與與內地合拍電影。創立青鳥電影製片公司後,更與內地合作製作了多部優秀電影,其中與峨眉電影製片廠合作拍攝了《自古英雄出少年》,與珠江電影製片廠等合作拍攝了《似水流年》。她是香港與內地合拍電影的拓荒者之一。如今合拍電影已經成爲香港影業發展的新路徑,大批香港電影專業人士走近內地合拍電影,每年合拍片達二三十部之多。

當天主辦單位也邀我致辭。我在致辭中回憶了一年前去夏夢女士家探望,與她一起談華語電影、話兩地交流的難忘情景。

那是2015年春節前夕,我與朋友一起去夏夢家看望、提前問候節日,她很開心我們來看她,頭天便囑咐在她家住了60年、照顧她生活的彩姐做茶葉蛋。夏夢親手用碗給每人盛了一個金黃色的剝殼茶蛋,並說:“這在我家鄉上海叫金元寶,吃了它,寓意來年大發、財源滾滾!”說完樂呵呵地先笑了。

那天,我受中國電影家協會委託送去了聘夏夢爲新一屆中國電影家協會顧問的證書。她一再感謝中國影協的信任,憶起許多去內地電影交流的往事。

臨別,夏夢動情地說了一句十分懇切真誠的話,令我記憶深刻:“我非常欣慰地看到中國電影有了長足的進步,我爲曾經是中國電影發展歷程中的一員而自豪!”

追思會上宣讀了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中國文聯及時任中聯辦主任張曉明唁電。張曉明在唁電中說:“夏夢愛國家愛香港愛電影,形象光彩照人。”

追思會在下午4時左右結束,我與著名導演吳思遠邊聊邊走出會場。吳思遠時年72歲,曾擔任多屆香港電影工作者總會會長,2013年獲香港電影金像獎終身成就獎。他對夏夢十分仰慕:“我認識夏夢多年,她爲人很好, 我好崇拜她,一方面因她靚,拍戲又紅,最主要是人品端莊,紅了也沒覺得自己了不起,有氣質、有風範”。

有氣質、有風範,這就是夏夢!

夏夢一生智慧、通透、清醒,不因出塵美貌而洋洋自得,不爲年少成名而沾沾自喜;不沉迷追捧而嬌縱跋扈,不陷於誘惑而歧途迷失;堅守初心、始終愛國家愛民族,把握平衡、一心爲事業顧家庭;專注職業信條、以過硬演技收穫觀衆鮮花,守護傳統美德、以忠貞愛情贏得幸福一生。她是華語電影的一座豐碑,她是電影藝人的一個楷模,她是中國女性的一個典範!

我深信,中國成千上萬的電影觀衆不會忘記夏夢,中國電影的史冊也將永遠銘記她的名字!

當我步出會所,走近赤柱灣,遠處海面上帆影點點,遊艇穿梭,一艘滿載集裝箱的巨輪正駛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