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你爲什麼愛生氣

散文

先講個故事給你聽:王胡之有次去堂弟王恬家拜訪,幾句話說得不得體,王恬一臉的不開心,王胡之仗着輩分大,伸手抓住堂弟,說:「難道你還跟老兄我計較哇?」王恬一股怒氣衝腦門,把堂哥的手撥開,罵道:「冷的像鬼手,硬要捉人臂!」《世說新語》這故事比「王藍田食雞子」還要深刻地烙在我的腦神經,說明人一旦生起氣來先亂罵再說,管你親戚五十朋友三十。再者,說話要小心,小至語氣也會惹他人大怒。最後,如果每個環節都注意到了對方卻還是生氣,不妨送冰櫃讓對方進去躺一躺。

生氣的時候最愛罵鬼。你說什麼鬼話,去你的大頭鬼,我那死鬼老公,隔壁鄰居是討厭鬼冒失鬼愛吃鬼短命鬼倒楣鬼,這罵鬼的歷史源遠流長,鬼字,從頭至腳打裡到外都好用,《世說》這篇是鬼手,尚有鬼頭鬼腦、一肚子鬼、心懷鬼胎……真是鬼話連篇。罵人的領域中,這算中品,因爲還要動點腦;下品當然是和交配相關的髒話,空洞無比,和性愛結束之後一樣遲滯空虛。上品則引經據典,你罵我絕醜,我罵你「百行以德爲首,君好色不好德,何謂皆備?」不念書還不懂自己被罵,也不知道是福是禍。現代生活中,像潘金蓮罵個沒完的人也大爲減少,或許是現代人時間寶貴,步履緊急,罵人都簡短,沒空腳開八叉和你在那裡大鬧山門。

十幾年前我第一次去紐約遊觀紐約第五大道風光,貪看浮華世界纔有的名牌商鋪,晃悠晃悠,後面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太氣得柺杖連連敲地,罵我:「新來的嗎!」罵完頭也不回,擡起小腳就走。我不怪她,還要謝謝她,紐約客遇到這種白目遊客通常一把推開。這也是我仍住臺北時每天搭捷運想做的事,頭前的走路太慢礙到我腳步配速,我暗罵鄉巴佬逛大街;便利商店店員喊歡迎光臨的時候眼睛看拖把,我暗罵他失禮,不專業;排隊結帳,前面的人翻遍揹包找不到零錢,怎麼,偷來的是吧?同行友人有選擇困難症,我午休時間很短,你爲什麼不約阿忠面線?我愛生氣,卻又不敢罵出來,不敢伸手推人,自覺羞慚,又帶驕傲,因爲我的舉動非常臺灣人。

後來發現,全世界就屬臺灣人最愛生氣──法國人總在抱怨,義大利人戲劇化,美國人愛發神經,日本人把忍耐當美德。罵人是生氣的下意識反射,如果對方不只是大都會上匆匆一瞥而過的路人,隨着生氣罵人而來的報復行動則是創意大考驗。小學生用紅筆寫對方姓名九十九次,國中生上網公佈仇人尺寸,高中生在靠北版寫動物寓言故事,全靠想像。隨年紀增長,創意下降,賭場小弟夜行至賭客家門口潑漆潑糞潑硫酸,和五十年前沒兩樣;某甲擋某乙升官發財,某乙找人捅某甲一刀,這件事三千年前的刺客列傳不就有?我聽過最有創意的復仇是老婆每天紅燒肉高粱酒伺候老公,十年過去,老公血糖血脂三酸甘油脂激增,最後死在與情婦牀戰中;情婦大受驚嚇,神經崩潰,情夫跑掉好幾個。

婦能忍善忍使人大開眼界,不過臺灣人到了要採取行動這一地步,必然是名譽受損,非不得已。臺灣人之面子,連撒哈拉沙漠的駱駝都知道,以吃飯爲例,飯固然天天吃,客人卻非天天請,父親那輩人請客吃飯,入席前必然推讓一番,以示謙遜,兩三個老大人你推我我搡你,晚輩們瞠目鵠立,看他們搬演禮儀,像看戲,他們傾力發揮這場三五分鐘的對手戲,人人都看見了,自己過足戲癮,掙足面子,才由夫人們出面斷喝:「好了啦!最禿坐主位!」一句話損了坐主位的威風,才讓那人喜孜孜地盡享威風,「物或損之而益」說的大概就是這個意思。開幕之後當然是連臺大戲,擺生魚片的盤子設計得像水晶宮,海鮮羹上桌時像裝在王船裡,緊接着連上八道菜,吃完了再上八道,後八道只略動動又端上水果甜點,整桌滿得塞不進一支牙籤。老大人喜歡吃筵席上的盛麗,吃別人眼神中的嘆息,所謂上菜,上桌就是剩菜。因此出菜太慢,生氣;菜不合意,生氣;被別人搶了付帳,生氣──老兄,你不給面子!

愛面子的氣,不得不生,不隨意罵幾句好像自己不要臉,但總不到分筋錯骨的地步,換句話說,面子和尊嚴是兩回事。母親常常提醒我要給人留面子,但沒說過要給人留尊嚴,尊嚴是自己爭取的,面子是人家給的。有的人在家裡吃一點小虧也能大恚,想必是親近的緣故。越是這樣,走在社會上越被當畜牲欺負,因爲從來沒受過留面子和爭尊嚴的教育。更有甚者,愛面子,心高氣傲,不容得罵,擺架子,擺闊充門面,入手的車是爲了明天換掉,愛銀子,犧牲家人去捧高門的卵蛋高門豪第,高高在上,哪裡這麼容易給你捧?捧卵蛋失敗了,自然要生氣,氣了回家裡罵人打小孩,同時丟了面子失了裡子,雙重的癟三

虛榮愛面子,當然是人之常情。講話的時候誰不樂意聆聽?鞠躬的時候誰不樂意掌聲?但是年輕時被虛榮迷惑,長大了總要清醒,爲自己立尊嚴,進而受敬重。榮,乃實榮,非虛榮;貴,是自愛自重,不受輕慢,直道而行,在家人心中有欣慰,在陌生人眼裡有份量,都需要過勿憚改的工夫。工夫是日夜修來的,是內化到心裡的,意識與潛意識的,這種修爲不見得要搭配生氣,但就像舉重配合喊叫,野原點綴小花,假如臺灣人不生氣,理智缺乏鍛鍊的後遺症不會這麼清楚可辨。後遺症大概可以分成三種:

第一種代代相承,悲觀。中國長室以來的歷史衰退論至今毫不衰退,永遠就是世道沉淪、人心不古,老人看見年輕人嚜連連搖頭說一代不如一代,年輕人怪老人佔盡便宜,害他們的未來變成過午的爛攤子。黃昏的老人曾是早晨的年輕人,所以臺灣人人都有氣,氣了就罵出來:「以前我徒步三個小時去念書,現在你們走個天橋就嫌累,真正破少年!」「現在我騎機車兼差外送才能繳房租,以前你們街角賣檳榔就能討老婆,社會不公平!」然而你沒有任意門回到過去以驗證真實性,戰後那段清貧的日子你也不想再經歷,做不到的事,更讓人在私底下生悶氣,就像放在桌上的巧克力被飛來的蒼蠅舔一口,你總不能提告吧?利益受損,除了生氣,通知青蛙首領之外也沒有其他報復的方法。何況遇上隨機殺人,酒駕狂飆,死者家屬生氣過後通常是哭,哭乾眼淚之後就是感嘆,但人死不能復生,賠償與生命不能等值交易。就像張愛玲寫筆下許多木已成舟的故事,看着木舟回想森林,順流而下,順而下流。在這種惘惘然中,疲倦的臺灣人總愛唱人生難得幾回醉,往事只能回味。

第二種加速產出,急躁。隨着日漸壓縮的時間感,快已不夠形容快的即時感,急躁早就不是都市人的專利。高速公路上,看見前面轎車搖下窗子,忽然扔出粉紅小皮球,生氣,快公佈紀錄器影片,標題就下「傻眼!這樣開車也可以?」火車車廂裡,有交通警察遇刺,趕緊拍下來,生氣,記得不能出手,也不出嘴喝斥──會大大影響影片品質,記者不用,你的名字就上不了電視。要是影片快結束了主角沒忘記置入行銷,那以上幾分鐘可能全是剪接來的,你更生氣。

除了影像,透過通訊軟體,文字成了散佈誤解的病媒蚊。通訊軟體上人人濫造訊息,臺灣人的專長是聊政治聊美食,除此之外幸福地一無所知,是故僞造一點政治假訊息,就能獲得裝不完的贊和反饋,從前成名最快的方式是上斷頭臺,現在最快的方式是把別人放上斷頭臺。例如一份因政商關係良好而逃亡海外的名人貴婦通緝名單,添幾筆政黨色彩,調幾道特權烈酒,瞬間蕩人耳目醉人心神,羣組瘋傳,見錢眼開的臺灣人同仇敵愾,就覺得那鉅額贓款該有自己一份。臺灣人的政治過敏症大約如此,不抓則已,一抓則停不下手,因政治而慘遭滅羣的例子太多了,其興亡史大約起因於你我手機裡各式的文盲,看錯字郢書燕說,說錯話不以爲意,政治過敏症一旦發作,加上幾個好事的暗地下毒手,當事人罵戰,閒雜人遭殃,邊緣人吞聲,風波過後羣組只剩得意忘言的例行早安圖──噢,你還會懷疑是不是機器人發的,因爲裡面的成員都像死了。

第三種,多疑。臺灣人永遠都在生氣,以至於沒人分得清楚是真氣還假氣,沒完沒了地生氣,好比氾濫着臺灣圖形的商品外包裝,賭博手遊「臺灣加油」的廣告臺詞,毫無創意到了虛僞的地步,令人大大懷疑其中的真情真意佔多少比例。說臺灣人假裝生氣是太過武斷,俗話說「生氣傷肝,恐懼傷腎」,我們一年吞食一千多億新臺幣的健康保健食品,以此推斷,臺灣人是真的大動肝火,損傷過度,否則現代食物不虞匱乏,爲什麼還要吃這麼多營養補給品?但回頭一想似乎又不是,導遊界的名言「上車睡覺,下車尿尿進店買藥」已有幾十年歷史,打着驚人療效的保健食品大行其道,或許也是傳統沒病強身的集體潛意識作祟。西方漢學家想不通爲什麼亞洲男人鍾情壯陽的飲食生活與勃發的思想觀念,於虎鞭酒、海馬鞭燉牛鞭、陰吊功、房中術深信不疑?其實西方人真正不懂的是長期性別刻板的社會,男性同時身爲加害者與受害者的變態扭曲心理,外顯爲對陽剛生猛念念不忘,大發雷霆剛好證明自己很man很硬。那麼臺灣人生氣是真的囉?好像也說不通,雄性的政治動物昨天還在痛罵競選對手,今天攜手共作階下囚;明天要持麥克風痛斥的政見,昨晚纔在私人會所簽名連署。說得近一點,同事剛剛對着話筒飆完業務員,一回頭就笑容滿面,「看他下次還敢不敢!」

是我太多疑,還臺灣人的氣真的太多了?我不相信什麼島國性格那一套,那是先射箭再畫靶,畫一張迷你靶。我相信如果生氣有價值,其價值在行動。對社會國家不滿,應該寫文章投書報刊;在職場上路見不平,應該直接找當事者溝通;親朋們因狎生辱,應該當面嚴肅指正。行動講究方法,方法來自智慧,智慧來自知識的累積與轉化。臺灣社會總不能一直智能不足,以生氣發怒爲樂,久而久之,將來把這座島形容成精神病院,就不是譬喻,而是白描了。

王恬和王藍田的故事都收錄在《世說新語》的〈忿狷〉門。在次序上,記錄憤恨與急躁人物的〈忿狷〉排在第三十一,倒數第五,只比奸狠惡毒的〈讒險〉高一點。這裡頭也只有八則故事,或許要勸誡世人還是少生氣爲妙,多讀書,眼界越高,心境越亮,視事越全。臺灣人生氣時不只大聲地說,還會拚老命罵出來,然而罵的人多,解決的人少,莫非臺灣人膽子小?你是不是覺得我太悲觀?或許我應該往好處想,這個社會越不愛講理越愛生氣,你我選總統就容易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