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籍日軍的拉包爾戰時回憶

拉包爾是戰時日本海軍航空隊的重要基地,圖爲駐紮於當地的零式戰鬥機,隸屬於582航空隊。(Koku-Fan雜誌)

從研究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歷史出發,臺灣是一塊不可多得的寶地。因爲在這塊面積大小才36,000平方公里的島嶼上,同時存在着大量戰時替同盟國與軸心國服務的退伍軍人。兩種不同的史觀雖然彼此相互對立,但是卻也令這塊土地的歷史,尤其是軍事史更加多元。尤其是跟着日軍到東南亞與太平洋戰場上作戰的臺籍日本兵、軍伕與軍屬,往往能提供許多不同的歷史觀點。

在目前藍綠統獨對立兩極化的臺灣,這些曾經替日軍作戰的臺籍軍人看在許多「大中國主義者」眼中是侵略者的「幫兇」。然而很多時候,恰恰就是這些在日軍陣營中待過的臺灣人,更能從另外一個角度向世人揭露日本軍國主義的罪惡。戰時以農業技術員身份,隨日軍到拉包爾從事專職養豬工作王華雄先生,便在接受《中時新聞網》獨家專訪時,提供了不少先爲人知的臺灣人戰時經驗。

日據時代的雲嘉南地區盛產蔗糖,糖廠林立,圖爲臺南州的岸內糖廠。(一百年前的臺灣寫真)

日本統治下的「二等公民

1921年6月10日,王華雄出生於日據時代的臺中州斗六土庫支廳,也就是今天的雲林縣土庫鎮。他們一家世代爲農,靠種植番薯、花生與稻米等農產品維生。儘管家族擁有兩甲多的土地,但是在日本人的殖民統治下生活條件並不富裕。王華雄表示,收成回來的糧食當中,他們一家人只能夠保留6%,其他的通通都要上繳給日本人。

他表示,當時家裡包括排行老二的自己在內總共有六個小孩。日本人將一家人辛苦耕種的農產品徵收而去,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極大的負擔與壓力。回憶起悲慘的童年,王華雄表示他沒有一天是可以吃飽的。日據時代的回憶,在老先生的記憶中並不美好。日本人對臺灣人的管制十分嚴苛,禁止人民買賣糧食,農產品也不可以隨意在市面上流通,所有物資都受到管制,即使有錢可以買肉品也被限制購買數量,大多民生物資都被送往日本本土。

王華雄於八歲開始進入土庫的馬光公學校就讀,他還記得那裡讀的書一半是日本話一半是臺灣話。老師也是一半日本人一半臺灣人。雖然日本老師對待臺灣小孩沒有特別不好,不過平常上課的時候他就可以感受到自己是被當成「二等公民」看待的。其中最明顯的,就是他就讀的公學校裡面沒有一個日本學生,通通都是臺灣人。

等到他14歲從公學校畢業後,老先生就因爲日本人對臺灣人的歧視性政策加上家境貧困而不能繼續進入中學深造。王華雄於是到了當時的『大日本製糖株式會社(虎尾製糖所)』,也就是今日臺糖的虎尾總廠但任僱員,負責種植甘蔗。除了製糖該廠當時亦有生產戰鬥機使用的酒精。王老先生驕傲的表示,自己也在臺糖的基層服務過。有了固定的工作也慢慢升爲場內幹部可以減輕家庭的負擔,但是雲林人的生活條件在他看來並沒有得到根本的改善。

在王華雄20歲的那一年,他透過家人的安排娶了同樣是雲林農家出生的張挨女士爲妻。他所面臨的經濟壓力,也在成家立業以後越來越大。1937年,日軍發動全面侵華戰爭,對臺灣的物資管制更加嚴厲,大家的生活條件頓時也變得更加艱困。王華雄表示,此刻臺灣雖然已經接受日本統治42年,但自己始終明白統治臺灣的是一個殖民政府,所以對日軍的侵略行爲也是相當不以爲然。

王華雄在拉包爾使用的軍票。(王華雄提供)

戰地掏金的歲月

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襲珍珠港,將原本對中國的侵略戰爭擴大爲太平洋戰爭。除了有強徵男丁爲日皇作戰及招募臺籍的「陸軍志願兵」外,日軍也還需要臺灣的農業技術人才前往東南亞或者太平洋等戰場上協助生產糧食。於是臺灣總督府便在北中南地區設置了五所「熱地農業技術員練成所」,招募農民以軍屬身份前往南洋工作,爲了改善家人的生活,王華雄爲了謀求更多機會而義無反顧前往報名,因爲當時前往南洋的薪餉豐厚,所以希望前往可以因此改善家中生活,於是向會社主管提出請辭,主管得知後面談暗指到南洋會有生命安危之問題而對他批罵了一頓,王華雄走出辦公室後因承受壓力頓時昏倒在地。而王華雄先生表示當時胞兄則是被強徵至南洋作戰不幸戰死異鄉,家人所盼回的僅是一包石粉,家中悲痛不已。

他在虎尾農業技術團通過了考試後,便前往臺南農業技術員養成所受訓併成爲了第1期的學生。1943年3月,完成訓練的王華雄等來自臺南與臺中等多地的第1期農耕技術員搭乘澄清丸油輪前往日軍佔領下的拉包爾。拉包爾位於澳大利亞控制的新不列顛島上,於1942年2月份爲日軍佔領。在日本海軍陸戰隊與陸軍的共同主導下,拉包爾成爲了日軍在西南太平洋最重要的軍事據點。

王華雄還記得,澄清丸爲了躲避來自於美軍潛艦的攻擊,特意以S型航行。這使得他們在前往拉包爾的航途整整延長到了30天之久,回想起來就令他感到苦不堪言。更重要的是,他們的船隻在啓航的第三天仍就遭到美軍潛艦以三枚魚雷攻擊。其中第二枚魚雷打到了澄清丸中央並導致破洞,但是卻幸運地沒有爆炸。在緊急修復破洞後,王華雄他們也有驚無險的脫離美軍潛艦的追擊。

到了1943年,這座小小的據點居然齊聚了11萬名日本軍人,因而成爲了美國第5航空軍、第13航空軍與澳大利亞皇家空軍共同打擊的地區。那一年的4月18日,日本帝國海軍聯合艦隊司令長官山本五十六搭乘的一式陸上攻擊機就是由拉包爾起飛後,在布干維爾島上空遭到16架美軍P-38閃電式戰鬥機擊落陣亡的。

1943年11月,在拉包爾港內遭到盟軍炸射的日軍船艦。(美國國家檔案館

1943年11月,爲了策應澳大利亞軍隊收復布干維爾島,美國陸軍第5航空軍協同海軍艦載機對停泊在拉包爾外海的艦隊,乃至於新不列顛島上的日軍機場展開大規模空襲。在盟軍壓倒性的空中優勢打擊下,日軍除了有六艘巡洋艦遭到重創外,還損失了高達52架的飛機。失去海上與空中支援的日軍,只能束手無策的看着澳洲軍隊登陸布干維爾島。

幸運的是,王華雄服務的農業技術隊並非盟軍的打擊目標,因此他在這場聲勢浩大的空襲行動中生存了下來。他表示,農業技術隊的工作只有一個,就是負責爲日本海軍第8軍需部生產糧食。而王華雄在拉包爾的業務,就是負責養豬。由於盟軍在戰時沒有登陸過拉包爾,日本人也每個月會定期支付高額的薪水給臺灣農業技術員,在農耕團擔任組長的王華雄坦承自己十分的幸運。

拉包爾並非沒有華僑活動,但是由於數量太少的關係,他們沒有辦法如同在菲律賓與馬來亞的華人那般組織抗日遊擊隊騷擾佔領軍。在拉包爾島上,也存在着將國軍與中共新4軍俘虜視爲奴工的戰俘營,但是王華雄從來沒有與島上的華人有過接觸,因此對於自己沒有與同胞槍口相向一事,他還是感到非常的慶幸。就算是澳洲與美國的軍人,王華雄也是一槍也沒有打過。

唯一比較糟糕的經驗,是負責管理臺籍農業技術員的日本人歧視,甚至會欺負臺灣人。由於幼年時代開始就遭到日本人差別待遇的過去深植腦海,王華雄表示自己從來就不相信日軍發動「大東亞戰爭」的目的是爲了要解放亞洲人。在日本人高度管制與不信任臺灣人的情況下,他們也不能與華僑接觸。所以提到對自己指揮官的印象,他只有惡劣可以形容。

美軍B-25轟炸機空襲拉包爾日軍船艦。(美國國家檔案館)

不過,負責所羅門羣島與新不列顛羣島防衛工作的第8方面軍司令官今村均大將,卻是日軍裡面難得一見的好人。在他的約束下,日軍一反常態的沒有針對土着進行瘋狂的燒殺擄掠,就算對待投降的荷蘭與澳洲戰俘也儘量給予人道待遇。事實上,今村均就是爲了要減少拉包爾居民的生計壓力,纔要求從臺灣派遣農技人員到當地參加工作的。

此一懷柔政策,讓拉包爾11萬日軍與當地民衆發展出了極爲融洽的關係。日本漫畫《鬼太郎》的作者水木茂,曾經在駐防於拉包爾期間與今村司令官有過數面之緣。反戰情緒強烈的水木茂是左派份子,也曾經畫過漫畫譴責日軍在華北戰場上強徵中國慰安婦的行爲。只是提到今村均,他卻如來自臺灣的王華雄一樣給予好評,稱其爲「我所遇過的人中最讓人感到溫暖的。」

王華雄先生老同學簡大樁先生憑記憶畫出來的拉包爾海灘,可見在美軍沒有空襲的時候,當地的生活還算十分悠閒。(王華雄先生提供)

日本戰敗與臺灣光復

王華雄回憶自己駐紮的農場位於拉包爾港的西方,來往於兩邊要搭五個小時的船。農場外面就能看到美麗的大海,因此他們時常會去海邊抓魚。當地漁產十分豐富,隨手就能撈到好幾斤的魚。有一次,他們還看到一隻很大的鱉,必須要用棍子將其打死纔可以撈回去,雖然遭受到不同程度的歧視以及嚴厲的軍事管制,但是也難得對當地可以留下片段的美好回憶。

不過到了戰爭末期,美軍與澳大利亞皇家空軍的飛機,也開始密集的對拉包爾周邊的日軍戰術目標實施炸射。王華雄還記得,盟軍平均每次派遣四架飛機來攻擊他們。只要美國或者澳洲飛行員發現地面上有日軍車輛在行駛,他們就會降低高度,不斷對其展開激烈掃射,完全不在乎燃料與彈藥是否充足。反正只要不見到日軍車輛起火燃燒,絕對不停止攻擊。

由於盟軍在物質上有壓倒性的優勢,拉包爾守軍被下令不得對來襲的美澳飛機還擊。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位於一座山頭的防空陣地對盟軍飛機開火。結果到了第二天,那一座小山頭整個都被美軍的飛機炸掉了。如此不明不白的死在異鄉,無論對日本人還是臺灣人而言都不值得,所以王華雄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禱自己能夠順利存活到戰爭結束。

幸運的是,在今村大將的開明政策帶領下,拉包爾日軍不僅沒有遭到拉包爾居民反抗,而且始終沒有缺過糧食。他們完全不用像駐防於其他島嶼上的日軍那樣,雖然被盟軍的「跳島戰略」跳過去,但是卻因爲沒有食物,又缺乏補給而活活餓死。在王華雄等臺灣農業熱地技術員的努力下,他們所有人都平安撐到了1945年8月15日,也就是日本投降那一天的來臨。

聽到日本投降的消息時,王華雄感到十分的欣慰,因爲這意味着回家的日子終於來臨。同時,他也因爲臺灣根據《開羅宣言》與《波茨坦宣言》,將在戰後移交給中華民國政府的原因,而由日本的「二等公民」搖身一變成爲了戰勝國國民。對他而言,一個全新的時代終於降臨。兩個月後,他就與同伴們一起搭乘日章丸油輪返回基隆。

返回臺灣以後,王華雄秉持着「積極勤奮」的精神造福鄉里,絕對不參加任何政治相關活動。1947年「二二八事變」爆發之際,曾經接受越共領袖胡志明薰陶,由越南返回臺灣的日軍軍醫陳篡地,在中國共產黨臺灣省工作委員武裝部長張志忠的號召下組織「斗六治安維持會」反抗政府。陳篡地試圖邀請其他跟自己一樣,到太平洋蔘戰過的前臺籍日本兵加入維持會以擴充實力。

厭倦了戰爭的王華雄先生沒有前往報名參加此一「斗六治安維持會」,而是選擇留在家裡繼續打拼耕田。這樣的態度,讓老先生得以平安渡過後來整編第21師針對雲林的清鄉行動。伴隨着臺灣島內局勢逐漸穩定,還有中華民國政府於1949年遷臺,王華雄慢慢有了大展身手的機會。在政府的邀請下,他加入了《農牧綜合計劃》,開始接受中國農村復興聯合委員會的輔導。

中國農村復興聯合委員會,是依據1948年美國國會通過的《援外法案》(Foreign Assistance act of 1948)而在中華民國首都南京成立的機構。此一機構是由農村建設委員會主席晏陽與美國小說家賽珍珠(Pearl Buck)所提倡,爲了更有效的將美援物資投入中國的農業改革而成立。不過由於大陸淪陷,本來要用於投入建設全中國農村的美援物資,都因爲農村復興聯合委員會的遷臺而集中於臺澎金馬地區。

抗戰期間於重慶中央大學農學系就讀,後來又與李登輝一起被派往美國康乃爾大學深造的廣東潮州人黃嘉出任中國農村復興聯合委員會畜牧組技正,被派往雲林指導農業、漁業的發展。王華雄因緣際會認識了農復會的黃嘉與畜牧主組組長餘如桐,三人不分本省人外省人通力發展雲林縣麥寮鄉海豐村的土地重劃與《農漁牧綜合經營計劃》來改善地方農民生活加速農村建設,爲了地方農民而奮鬥的共同理念,因此成爲了相知相惜的摯友。

爲了響應政府的《農漁牧綜合經營計劃》,王華雄主動將家中大遍親手種植即將成熟的白甘蔗園讓出用於開闢道路。然後,他也讓出家中大量土地做爲貧困農民的貸款,好讓他們可以參加計劃。在王華雄的號召下之,更多地主也賣出土地給無土地的農民。他陸陸續續建起了高達40戶的豬舍,在地俗稱「四十棟」。

由於計劃成效良好,在海豐村又陸續有第2期計劃『十八棟』,第三計劃『九棟』,其中以『四十棟』最爲集中。慢慢的,產業越做越大的王華雄成爲該專案的績優農民也因此獲選全省模範農民並登上當時臺視電視臺接受記者廖蒼松專訪,並且多次接待下鄉視察的政府要員,其中包括了行政院長蔣經國、農復會政務委員李登輝與臺灣省主席謝東閔。

1977年以來,昔日被派往拉包爾替日軍生產的熱地農業技工開始在臺灣各地舉辦同學會。王華雄出於對老同學們的思念,會定期出席同學所舉辦的聚會。只是大家相聚開心歸開心,老先生從來沒有打破過自己不干預政治的原則。這些老同學曾經多次向日本政府索取賠償,但是王華雄的立場始終只是尊重他們的決定,但是自己卻從來不參與。

雖然在麥寮有極大的威望,他也從來不介入各派系與藍綠之間的衝突。唯一讓他念念不忘的,是戰後與自己一起打拼的黃嘉技正和餘如桐組長等人。對於抗戰勝利後,中華民國政府給雲林帶來的進步與成就,王華雄充分肯定,並表示臺灣人真正因爲光復而有了翻身的機會。今天台灣所擁有的繁榮富裕,在日據時代是令他所無法想像的。

1971年,行政院長蔣經國由農復會王家波技正陪同視察親訪王華雄。(王華雄提供)

精神傳承

王華雄的孫子王伸元,在從特戰部隊退役之後,傳承了老祖父的精神服務鄉里。在軟體科技公司上班的他,最喜歡的業外工作之一就是行銷雲林的觀光產業。每一次外地有客人造訪雲林的時候,王伸元總是不厭其煩的向他們介紹古坑咖啡及其他地方產業文化。由於來自中國大陸的遊客對雲林咖啡農產業有極大的興趣探索,因此促進兩岸交流也就成爲了他另外一項重要的工作。

最令他難忘的,是有一次他帶着一羣大陸咖啡產業考察團去參觀西螺大橋並解說中美合作建設的歷史時,在導覽過程中王伸元就主動向對岸朋友介紹並唱起了《中華民國國歌》、《中華民國國旗歌》,播放鄧麗君唱誦的《梅花》。沒有想到的是,對方不僅沒有感覺到被冒犯,而且還驚歎國歌與國旗歌的曲風字詞非常能闡述中華民族悠久的歷史脈絡及情懷。

後來因爲工作因素需往返於上海,王伸元才知道原來中華民國曾經是兩岸人民的共同回憶。他希望未來能有更多來自大陸,或者世界上其他地方的觀光客多到雲林走走看看。因爲在這塊土地上,除了有美食與美景之外,也還有許多豐富又感動人心的歷史故事。尤其是自己祖父與黃嘉還有餘如桐的合作,看在他眼中更是兩岸人民合作的經典典範。

老先生與一起開發麥寮的外省友人合影,左一黃嘉技正,左四餘如桐博士,右二王華雄,此乃兩岸合作建設臺灣的最佳典範。(王華雄先生提供)

深入瞭解歷史後,王伸元才瞭解原來黃嘉因爲學習農業的原因,在白色恐怖時代一度被懷疑是中共同情者而被關押兩年。由此可見,在那個鶴唳風聲的時代,有不少建設臺灣有功的人才遭到國民黨政府迫害,他們當中有不少是像黃嘉這樣的外省技術官僚。不過,這並沒有影響黃嘉與王華雄兩人的友誼,即便是到了晚年,他們仍有密切的互動。

據王伸元回憶,自己家中兄長早年北上求學時還藉助過黃嘉技正的老家。黃嘉晚年住院時,伯父也曾經前往探訪。兩個家族之間的友誼,譜出了一段動人的歷史。王伸元希望,這段發生在雲林,涉及了臺灣、日本、大陸還有本省與外省族羣的共同歷史,能夠爲後人所牢記。自己未來,也將更加投入家族史的研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