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來聊聊
作者:Masaki Mugikura
譯者:覃天
校對:易二三
來源:Japanese Film Festival Plus
(2021年8月31日)
是枝裕和如今已成爲享譽國際的日本導演,他最著名的影片是2018年獲得金棕櫚獎的《小偷家族》。尹丹菲則是新生代韓國導演,她的長片首作《姐弟的夏夜》(2019)在鹿特丹國際電影節的「未來之光」獎,該片已在今年於日本上映。兩位導演在Zoom上進行了一次對談。
《姐弟的夏夜》(2019)
爲什麼他們不約而同地在各自的作品中描繪了家庭?出生於1990年的尹丹菲曾表示她深受日本導演的影響,那麼她從小津和是枝裕和的電影中又得到過哪些啓示呢?兩人在對談中談到了各自創作第二部電影時的困境,通過電影在世界範圍內獲得的認可以及當下電影業對年輕導演的支持。
「我想通過家庭來描繪對失去的恐懼。」
問:首先想問是枝裕和導演,您第一次看到尹丹菲的《姐弟的夏夜》時有什麼感受?
是枝裕和:去年我認識的很多韓國電影人都和我說,最近最有趣的電影就是《姐弟的夏夜》和《米納裡》(2020)。當我看完《姐弟的夏夜》後,我被這部電影的完成度折服。很難相信這是一部導演的長片首作,我認爲片中對人物的刻畫非常棒。
片中的家庭成員因爲年齡、性別、生活經歷的不同,都有各自的想法。他們對發生的事的感受也有略微的不同,我覺得這一點很迷人,很像真實生活中的家庭。我想問尹導演,這部電影中有多少你自己的生活經歷?
尹丹菲:謝謝您。實際上我在這部影片中並沒有投射過多我自己的經歷。當它在韓國上映時,我擔心它會被當作自傳式的電影,所以我儘可能地讓自己不被人關注。
我想很多導演 都會根據自己的家庭和熟悉的經歷來拍攝自己的電影。然而,我想在這部影片中描繪的並不是我自己的家庭經歷,而是想通過家庭來傳達自己對失去的恐懼。我從小到大一直恐懼着失去這回事。我一直受這種情緒的影響,所以我想在自己的第一部作品裡釋放這種情感。
是枝裕和:我很驚訝,你在你的第一部電影裡中花了這麼多心思。但是,我認爲這確實是正確的做法。這部電影真正的能量依靠的並不是自傳故事或是真實經歷,我想當觀衆看到它的時候也會明白這一點。
問:尹丹菲導演,你曾說你受小津和是枝裕和導演的影響很大,覺得他們「亦師亦友」。這種影響也體現在《姐弟的夏夜》中嗎?
尹丹菲:是枝裕和導演的多部作品都曾在韓國的院線上映,我也看過導演的書。我覺得是枝裕和導演的作品和小津的作品有相似之處,我看完是枝裕和導演的作品後,慢慢地感受到電影中對家庭和愛的描繪。要想講述失去,你首先得找到它的對立面,也就是愛。這是我從是枝裕和導演的作品中受益最大的一點。
另外,看小津的電影奇妙地喚醒了我兒時的記憶以及過去的生活經驗,我希望《姐弟的夏夜》也能給觀衆帶來相同的感受。
問:最近有很多關於家庭的電影,你們二位的影片以及剛剛是枝導演提到的《米納裡》,你們怎麼看待電影中的家庭?
是枝裕和:我覺得世界各地都發生着劇烈的變化,矛盾和衝突層出不迭。在過去的幾十年裡,不同的家庭羣體都在消退,日本社會也面臨着這一問題。羣體和公司的消退,也造成了家庭的變化和瓦解,它濃縮了社會的變化。我認爲這就是越來越多的電影人將焦點對準家庭的原因。
《米納裡》(2020)
尹丹菲:我也覺得最近有很多關於家庭的電影,但似乎它們只是獨立電影。特別是在韓國,我認爲幾乎沒有以家庭爲主題的商業電影。現在有一種趨勢,就是年輕導演用新的方法來拍家庭,但我覺得《姐弟的夏夜》與這種趨勢還是有所距離的。
是枝裕和:我想也許尹導演並不真的想被認爲是一個家庭片導演。我知道觀衆可能是這麼看我的(笑)。我想知道爲什麼我們總是執迷於描述家庭。
我之所以在30多歲、40多歲和50多歲時會用不同的方式來講述家庭故事,其中一個原因是,隨着我個人生活經歷的變化,我的視角也在變化,這很有趣。過去,我以兒子的視角拍電影,如今我已經到了父母的年紀......而且很快會變成老年人的視角。這和我總是以自己的視點出發拍片無關,而是因爲能夠從不同的角度關照家庭十分有趣。
《小偷家族》(2018)
尹丹菲:我瞭解了。在韓國,描寫家庭和從孩子角度出發的電影還沒有形成一種類型,它們還沒有被定名。當然,有很多這樣的獨立電影,但這些電影通常被稱爲 「韓國的是枝裕和」。所以,您現在在韓國有很多「仿冒者」(笑)。
通過與外國導演的交流,感受到電影的豐富性
尹丹菲: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我想問是枝裕和導演一個問題。我有一些拍獨立電影的朋友,比如尹佳恩(《我們的世界》),金初熙(《燦實也多福》)以及金寶拉(《蜂鳥》)。包括我在內的每個導演都在努力籌備自己的第二部作品,可是......
《我們的世界》(2016)
是枝裕和:第二部往往很難,對嗎?
尹丹菲:我很羨慕您的一點是您能保持穩定、持續的輸出。最重要的是,您沒有將視野僅僅放在日本,您還拍過合拍片。您的動力是什麼?
是枝裕和:也許是好奇心。我很容易感到無聊,所以總是想找一些新鮮的東西。
尹丹菲:毫不誇張地說,《姐弟的夏夜》取得的成功還沒有讓我真正沉澱下來。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在國際電影節上得獎。但是,在那之後,我得到了很多建議,比如我應該抓緊時間開始製作我的下一部電影,或者我應該對自己執導商業電影還是成爲電影節的常客做出選擇了......我在想我的方向是否正確。我有很多疑慮。
《姐弟的夏夜》(2019)
是枝裕和:說到我的第二部電影,當我帶着我的第一部電影《幻之光》(1995)去參加一個國際電影節時,有些觀衆的反饋讓我感到意外。我認爲我做得不好的部分實際上得到了讚揚。因此,在我的第二部電影《下一站,天國》(1998)中,我採用了與《幻之光》完全不同的拍攝方向。因此,對第一部電影的成功保持審慎而客觀的態度是重要的。尹導演不用擔心這個問題,你已經拍出了這樣一部沉穩的電影,你的路會越走越寬。
《幻之光》(1995)
尹丹菲:謝謝您。
是枝裕和:但是,能夠通過電影進行這種聯繫,難道不是很美妙嗎?我覺得電影有一種獨特的豐富性,它有超過一個世紀的歷史。拍電影可以讓你去國際電影節,和不同文化背景的電影人談論電影。我總是覺得這是一件美好的事。
問:由於疫情,尹丹菲導演沒有辦法去到更多的電影節現場。也許她的第二部長片會有機會和更多的觀衆見面。
是枝裕和:是的,我很開心在電影節上認識了賈樟柯和李滄東。我經常在各大電影節上遇到他們。和他們這樣的導演見面、交談對我來說是一種學習,而且我並不會羞於把我的作品給他們看。與其說是壓力,不如說是愉快的交流。我相信尹導演在未來也會有很多類似的經歷。
《下一站,天國》(1998)
日韓對女性電影人的支持
問:最近,女性導演在韓國取得了顯著的成功,包括尹導演之前提到的那些電影導演。這其中的原因或背景是什麼?
尹丹菲:我已經被問過無數次這個問題,我也經常和其他導演談論這個問題。我認爲這是在一個完善的體系下發生的,比如韓國的電影學校和韓國電影委員會(KOFIC)的補貼。自然,在此之前並不是沒有女導演,只是在傳統的學徒制度下,她們沒有得到很多機會。現在她們可以利用這些途徑和補貼來製作電影。我相信,通過制度上的支持,女性導演有更多的機會來拍自己的作品。
《姐弟的夏夜》的營銷費用也得益於韓國電影委員會的支持。在後期製作的過程中,我還得到了釜山國際電影節亞洲電影基金(AFC)的支持。
《姐弟的夏夜》(2019)
是枝裕和:日本有不少電影學院,但沒有像韓國電影委員會那樣穩固的支持體系。雖然有文化廳的補貼,但金額非常少,所以培養和支持人力資源是一個大問題。我想我也到歲數了,必須開始考慮我可以給年輕人什麼機會。
現在,我正在努力創造條件,讓20、30多歲的導演能夠通過一個名爲「Bun-Buku」的團體製作原創電影。然而,在日本,創作在影院上映的原創影片一直很困難。我們正在努力做一些事情,但我們真的需要加快步伐。我認爲這是日本電影業的最大問題。
問:是枝裕和導演,您如何看待韓國年輕女導演不斷得到資助的現象?
是枝裕和:我覺得這是一個好現象。現在的環境很難保證一個電影人能夠一直拍攝自己的作品,但得到支持很可貴,所以我真的希望尹導演也能創作她的第二部、第三部電影。我很期待它們。
尹丹菲:謝謝您。我也會盡力拍好電影,希望有機會能和更多向您一樣的外國導演交流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