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被誘導做了小腿阻斷術:損傷不可逆 永遠無法久站

(原標題:被誘導做了小腿阻斷術,她將永遠無法久站)

那些用戶發的術前示意圖跟她的腿幾乎一樣。即便是做了母親,這些照片趙柯又彷彿回到青春期——在那段本應美好的年代裡,無論冬夏,趙柯都會把自己的小腿捂得嚴嚴實實。常規減肥手段也試了很多,但這塊凸起的肌肉就是消不下去。

北京一家醫美機構客服向新京報記者展示小腿肌肉阻斷術案例圖。受訪者供圖

趙柯所在的“小腿肌肉阻斷術”維權羣已經安靜了很久。

這是一項以切除小腿肌肉神經而達到瘦腿目的的小衆整形手術。新京報記者調查瞭解,世界範圍內,小腿神經阻斷術最早出現在1986年,目的是治療因脊髓損傷或腦損傷而形成的馬蹄內翻足癱瘓。在國內,最早的“小腿肌肉阻斷術”實施於2005年,目的爲“瘦小腿”。

多位三甲醫院醫生專家告訴記者,小腿肌肉阻斷術從未被列入原衛生部下發的《醫療美容項目分級管理目錄》,手術內容更是違背了醫學倫理。神經一旦切斷幾乎無法恢復,對人體造成不可逆的損傷。

維權羣裡都是一羣手術失敗的女孩。現在,她們已經沒了最開始的維權勁頭。趙柯之外,更多人開始接受小腿無力、反彈的現狀,與機構簽訂了二次抽脂瘦腿的修復協議。

5月26日,北京市朝陽區衛生監督所亦表示,此項手術會對消費者造成身體損害,存在嚴重的醫療隱患。

6月10日,國家衛生健康委聯合多個部門發佈《關於印發打擊非法醫療美容服務專項整治工作方案的通知》,定於2021年6-12月在全國範圍內開展打擊非法醫療美容服務專項整治工作。國家衛健委工作人員回覆新京報記者,在具體執行層面,地方一級的衛健委有權依據現行法律與政策做出有效判斷,可以參考其結論。

然而,新京報記者調查發現,即使在這樣的整改力度下,仍有部分消費者對這項極端整形手術趨之若鶩。端午期間,位於北京的兩家可提供“小腿肌肉阻斷術”的機構均稱“手術預約人滿爲患”。

北京知音醫療美容門診部向新京報記者出示的小腿肌肉阻斷術示意圖與價格。新京報記者李雨凝

無知者無畏”

從網絡平臺上看到小腿肌肉阻斷手術的帖子,到躺到手術檯上,趙柯只用了一週。

那些用戶發的術前示意圖跟她的腿幾乎一樣。即便是做了母親,這些照片讓趙柯又彷彿回到青春期——在那段本應美好的年代裡,無論冬夏,趙柯都會把自己的小腿捂得嚴嚴實實。常規減肥手段也試了很多,但這塊凸起的肌肉就是消不下去。

在小腿肌肉阻斷手術之前,趙柯從未在身上任何一個部位動過刀子。她心動過瘦腿針,但通過注射肉毒素實現瘦腿維持時間短,需要一直補打,趙柯算了一筆賬,放棄了這個念想。

但肌肉阻斷術不一樣。在某社交平臺的帖子裡,“沒有副作用”、“不反彈”,被寫在了最明顯的位置上,阻斷術整個過程被簡單描繪成“挑出幾個不常用的神經”。

小腿肌肉阻斷術,學名又稱脛神經腓腸肌肌支離斷術,中國醫學科學院整形外科醫院主任醫師王永前告訴新京報記者,該手術瘦腿的原理是靠切除小腿腿肚部分腓腸肌神經,讓肌肉失去活動的功能而自然萎縮,從而達到瘦小腿的目的。

王永前指出,最早提及小腿神經阻斷術的文獻來自法國一名醫生,發表於1985年,目的是治療因脊髓損傷或腦損傷而形成的馬蹄內翻足癱瘓。新京報記者查閱發現,該文獻中的手術患者樣本僅爲52人,超過半數需要輔助手杖或輪椅才能行走。

在中國,將此種治療手段運用於醫療美容探索出現於2005年前後。新京報記者發現,早在2010年,便有網友在“我們的小腿都是肌肉”討論組裡分享手術心得。新京報記者進一步搜索得知,最早一篇將該項技術運用於醫療美容手術的中文文獻發表於2006年,文中顯示有16位手術患者參與手術。

“確實存在一些探索性質的臨牀試驗報告,但這種試驗都需要倫理報批,並不可隨意實施。同時,一些探索性的臨牀技術有多大的參考價值、能否被大規模推廣,也需要前瞻性評估。”王永前說。

他表示,“對於醫生來說,一個最基本的守則就是不要對患者造成損害,而爲了瘦小腿去做小腿肌肉阻斷術會對人體造成不可逆的損傷,已經不符合倫理了。”

新京報記者調查發現,在各家提供服務的醫療美容機構,小腿肌肉阻斷術又被簡稱爲“瘦小腿術”,主要爲踮起腳有明顯肌肉塊的小腿而設。在實際的醫美機構手術項目欄中,“瘦小腿術”一般配合“直腿術”等其他“腿形矯正”項目一起開展。

新京報記者調查發現,在含有小腿阻斷的套餐中,最常見的是“小腿阻斷”+“大腿吸脂”,定價3萬至8萬不等。在一家醫院的宣傳中,“腿形矯正項目”下設大小腿吸脂、填充、瘦腿針、肌肉阻斷等二十餘種複合解決方案,目的是打造一雙“漫畫腿”、“筷子腿”。

趙柯從帖子裡看到,做完手術的顧客“跟沒事人一樣”,大步流星走回病房。第一次涉足醫療美容手術,她沒有“做功課”的意識,草草翻過幾個類似帖子後便微信聯繫了一家“口碑”比較好的上海某醫美機構,向對方諮詢師轉去了一週後手術的定金。

她鐵了心要做手術。回憶起麻醉失去意識前的最後幾分鐘,當時的她並不害怕:“大概是無知者無畏。”

“整容就像賭博”,這6個字一遍遍在醫美術後交流羣裡傳播,“只是每個人在上臺之前,都期待着自己不是做毀的那個。”

小時後,趙柯被推出手術室,她的膝蓋內側多了兩條長爲2釐米的血痂。術後頭幾個月,她的小腿肌肉確實變軟了,但代價是:她餘生將永遠無法久站,也與劇烈運動無緣。

7月7日,小腿肌肉阻斷實施兩年後,博主鄭心怡的腿基本回到了術前的圍度。如今,這場看似效果不大的手術給她的腿留下了水腫、痠痛等後遺症。受訪者供圖

“案例”

吸引“趙柯們”的帖子大部分發表於社交平臺上。帖子強調手術的正向效果,比如“效果非常滿意”、“腿變直了就是好看”等。

生活類博主鄭心怡便是其中一個發帖人。她是這條產業鏈中,比消費者更靠上游的一環。在醫院與她簽訂的合同裡,她被稱爲“案例”。

2019年,21歲的博主鄭心怡收到了一條陌生私信。內容是願意免費爲她做吸脂直腿手術,手術前後的照片將被用於醫院優秀手術案例。同時,鄭心怡需要每隔一段時間寫一些自己的正面術後反饋提供給機構方做發帖素材。

鄭心怡從未在自己的微博賬號裡表達過想要做醫美手術。按照健康標準,她並不算胖——身高1米63、體重50公斤。只是腿上一直有“很結實的肉”。在手術前,她的小腿圍是36釐米——這是她每次修片中的老大難。

鄭心怡對身材感到焦慮,便動起了醫美的念頭——她曾做過雙眼皮手術,也在一段時間內上癮過面部局部吸脂。她私下打聽,遞來邀請函的南京某醫美機構在博主圈裡小有名氣,找來的微信客服朋友圈裡總有從天南海北專程去手術的網紅們。

她有些“上頭”。考研結束的第二天,鄭心怡前往該醫美機構報到。但等待她的,卻不僅僅是抽脂這一單項;醫生在看過她的腿形後,爲她“量身定做”了一套更貼合她個人情況的方案:大腿一個對策,小腿一個對策,一臺手術解決兩個問題

鄭心怡聽不太明白,“隱約是和抽脂難度一個級別”。但她也不太在乎——在醫生嘴裡,多加一個項目完全不在話下,況且也是爲了追求效果好。

在出手術室後,鄭心怡終於反應過來小腿神經已被切斷。她在護士的幫助下量了一次腿圍,35釐米,比術前縮減了1釐米。

鄭心怡遵循醫囑,穿上了術後修復強壓塑形褲,一步步走得像老太太一般緩慢,“動一下都疼”。最開始幾天,她每一次花在上廁所的時間均超過了20分鐘。幾天後,鄭心怡看到了自己的手術前後對比圖被貼在了機構賬號裡。

另一位曾陪同朋友去做阻斷術的女孩告訴新京報記者,醫院會處理術後的圖片與視頻,讓顧客術後的腿部看起來更細。

身高1米68,體重110斤的醫美諮詢師吳彤同樣是個“免費案例”,她於2021年4月10日完成了手術。最開始,她也是奔着小腿吸脂而來,在面診後,被醫生評估爲符合“小腿阻斷+瘦腿針”手術方式。

這是一場直播案例。由院長親自上陣,平日一個小時便能完成的手術,被拉長到了3個多小時。由於直播需要即時反饋,吳彤進行了半麻手術。“我是可以感覺到被切斷的。那部分是麻的,然後突然咯噔一下,就感覺腿上有什麼東西斷了。”因爲麻醉效力不穩定,在手術進行到後半段,她的小腿已經有了一點知覺,“一刀下去,還是想跑路。”

吳彤一共被切斷了4根神經。

5月29日,新京報記者探訪北京知音醫療美容門診部。該機構聲稱可實施小腿肌肉阻斷術。新京報記者 李雨凝 攝

手術沒有確切標準,靠院長經驗決定

如果不是收到了那條來自機構的私信,鄭心怡甚至可能都不會去做這樣一臺手術。後來,在與博主們的聊天中,她才得知,這類免費體驗手術的私信往往是羣發給各個網紅博主,“是廣撒網的”。

新京報記者注意到,還有一種推廣的形式是“代發”,由寫手撰寫,交給機構編輯好再分發給各個“素人”賬號,拉來潛在客戶獎勵5元/人。

新京報記者在社交平臺上搜索發現,一些“瘦小腿功課”博主會定期發佈“粉絲投稿”。在文案中,有博主寫道:“專注於瘦小腿(神經阻斷術和小腿吸脂)”、“推薦全國權威腿部塑形醫院,也可以幫助你判斷腿形症狀及給予腿形矯正方案”。

其中兩名“瘦小腿功課”博主向新京報記者推薦了幾家不同機構。在博主的口中,幾家機構均爲“有資質的正規醫院”。

新京報記者預約了其中一家位於北京東城某寫字樓三層的醫療美容機構。諮詢師告訴記者,小腿肌肉阻斷術售價39800元,適合肌肉腿人士。對方稱,直腿術當天面診、手術,第二天就能出院。

“術後前兩天會有些刺痛感,但可以忍受。小腿肌肉阻斷術多是年輕女孩來做,挑個週末,還不耽誤週一上學上班。”當記者問及會切斷幾條神經,諮詢師進一步回答:“沒有確切標準,靠院長經驗決定。”

該諮詢師還告訴記者,其所在醫院已有超過5年做小腿肌肉阻斷術的經驗,經手的腿形矯正手術更是超過了萬例。

在北京市衛生健康委的官方網站上,該機構正式註冊的名稱爲“北京知音醫療美容門診部”。新京報記者查閱了博主們推薦的所有可實施小腿阻斷手術的機構,均爲民營的醫療美容門診部與醫療美容診所,不同於全科醫院,上述兩類民營醫美機構都不需設有急診室與搶救室。

上述醫院甚至沒有夜間急診,工作人員表示“護士家離得很近,可以趕過來”。並稱“有應急處理措施”。

對此,東城區衛生健康委員會回覆新京報記者,該機構並不具備實施小腿肌肉阻斷術的資格,接下來會監管醫院,重申“不能做的項目絕對不能做”。

中國醫學科學院整形外科醫院燒傷整形治療中心副主任醫師甘承告訴新京報記者,小腿肌肉阻斷術並未被列入《醫療美容項目分級管理目錄》,更談不上可以開展。目前,國內的正規醫院整形科均不提供小腿肌肉阻斷美容外科項目。“這項手術並沒有進入大家(整形外科醫生)的視野,也沒有人去研究它。”

甘承表示,小腿肌肉阻斷術在操作層面其實要求不高,只需要分辨出收縮的是哪條肌肉、切斷神經時需謹慎。“這也是大家瞭解到的炒得很熱的手術都有的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前景非常美好,有一個很好的噱頭,同時技術門檻不高。”

甘承曾見過做完小腿肌肉阻斷又來到醫院看診的患者。“事實上並沒有明顯改善。一些肌肉型小腿是資質性問題,先天骨骼發育的情況便導致了跟腱不長,連帶着外腳掌着力,除非改變發力方式,否則很難改。”

同時,小腿肌肉阻斷術只是切斷部分神經。中國醫學科學院整形外科醫院主任醫師王永前指出,正是因爲沒有標準化流程,主刀人在手術檯上的自主判斷將直接對術後效果產生影響:“離斷得少,肌肉受影響就小一些,但是瘦小腿的效果也小;離斷得多,肌肉的運動功能又會損傷得多。”

手術後,趙柯的右腳陷入了短暫的麻木。神經切斷後,整條腿似乎都出了問題:“膝蓋發軟,動不動都感覺自己要跪在地上”。一年後,她的小腿肌肉再次變硬,反彈了回去。

塑形褲是直腿術與瘦小腿術的術後必備。多位受訪者告訴記者,醫院曾告訴她們,手術後穿這種褲子能改善腿型、控制腫脹。受訪者供圖

切斷神經之後

手術後整一年,鄭心怡又一次量了自己的小腿圍:35.5釐米,與手術後即刻量的腿圍相比,又反彈了半釐米。

腿圍變化不大,可其他部分改變則是巨大的。“不能久站,沒力氣”,鄭心怡如此形容手術後的一年,她一天的站立時間上限不能超過三小時。四川大學華西醫院神經內科主任醫師徐嚴明表示,神經一旦切斷很難再生,切斷的那部分功能就會直接喪失。

同樣的變化也發生在趙柯身上。她腿彎處的疤痕在術後感染,反饋給微信客服後,對方只讓她自行消毒解決。等到傷口癒合,疤痕早已變成了增生,她的腿彎處將永遠留有一道黑色的凸起。現在,趙柯不能再劇烈運動,同時陷入了日日水腫的痛苦中。

身爲醫美諮詢師,吳彤比其他人更瞭解這項手術的風險。“但是我自己本來也是一個不愛運動的人,不需要在意後期會不會影響劇烈運動。”吳彤解釋,“我自己權衡利弊之後,覺得能達到我想要的效果,那些弊端我也是可以接受的。”

趙柯開始在平臺上分享自己的術後恢復經歷。這篇記錄的帖子在一週的時間裡被點擊了6000餘次,引來了機構的注意。醫院希望爲她進行修復,並承諾若願意幫機構發帖說話,拉來了顧客會給她介紹費。但由於初次失敗的經歷,趙柯並沒有與該機構達成合意,她的社交賬號隨即被舉報永久封號。

2020年10月,社交平臺上維權的女孩們成立了小腿阻斷術後失敗交流羣,趙柯也在其中。她曾在醫美交流大羣裡呼籲手術失敗的顧客共同維權,卻鮮有人響應。“估計覺得自己贏不了,也都無所謂了。”趙柯猜測。

新京報記者在裁判文書網上查閱發現,涉及小腿肌肉阻斷術糾紛、最後雙方對簿公堂的案件僅有一件。判決書顯示,一位小腿圍爲33釐米的女士因接受2次脛神經腓腸肌內側頭肌支切斷術而造成神經源性損傷,其中第二次系因第一次神經癒合、肌肉萎縮不明顯而進行的修復手術。在這一案件中,該名女士被司法鑑定爲九級傷殘。

維權並非易事。維權的方向,只有經濟賠償和使用其他項目達到最開始的瘦腿訴求兩種。但阻斷術後的小腿永遠無法恢復如初:神經一經離斷,再次接上便是世界性難題。

國家體育總局運動醫學研究所副主任醫師童娟告訴新京報記者,神經支配如果出現問題,復健的方向只能考慮代償,即通過其他肌肉來彌補這部分肌肉的功能,但這會讓小腿下段凸出。這也是醫生們猜測的阻斷術後遺症之一:小腿內側的肌肉隨着神經切斷而平緩下去,但爲了彌補其缺失的運動功能,外側的肌肉只能二次發育變大,形成O形腿。

也因爲沒有醫生專門從事該項手術的後遺症研究,沒有人可以解答鄭心怡們的疑問:隨着年齡的增長,肌肉進一步萎縮,會不會有更大的問題?

現在,維權羣裡的受害者們,許多人已經接受了小腿無力、反彈的現狀,與機構簽訂了二次抽脂瘦腿的修復協議。

在肌肉阻斷一年後,鄭心怡用一雙健康小腿的代價放下了身材焦慮。原先因修圖過於麻煩而產生手術念頭的她重新拾起了這項技能:“作爲博主,其實大部分粉絲和你都見不到面。修圖能解決的,就不要再麻煩做手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