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週末》-紅色文化與中國革命傳統
評論解讀紅色文化重新在大陸很多地方以各種方式復甦,一種整齊劃一、社會運動式的文化激情正在點燃,隱隱帶出早已淡出人們腦海的一個詞彙──革命。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發展研究所於建嶸教授與美國政治學家、哈佛燕京學社社長裴宜理教授(Elizabeth J. Perry)就紅色文化與中國革命傳統進行對談。
於建嶸:紅色文化在某些地區復興,已有兩年了,但最近一個階段開始在更大的範圍內流行。現在連監獄裡面坐牢的人都要唱革命歌曲。我感到擔憂。你是研究中國革命傳統的,特別是你最新的著作(《安源──挖掘中國的革命傳統》),更集中於這一方面。在你看來,革命傳統應該如何定義和理解?中國共產黨早期的革命傳統爲何具有如此強大的生命力?
中國革命者善用文化
裴宜理:我覺得革命傳統是非常非常複雜的一個概念,它包括各式各樣的彼此有矛盾的想法、因素和行爲。我研究安源煤礦的歷史,那時的革命者,尤其是李立三,很善於利用中國各式各樣的文化資源來動員人民。中國文化資源非常豐富、複雜,但他們既懂得用精英文化,也懂得用民間的文化資源。
我認爲安源革命傳統的最重要遺產,就是「從前是牛馬,現在要做人」。後來安源革命的傳統被各式各樣的人所用,比如1950年代末1960年代初,首先是劉少奇使用各種文化形式和手段,來提高他的地位。他支持一些人寫戲、編戲劇。當時江西的宣傳部派了好幾個人去安源調查,專門編一個關於安源大罷工的戲;也有知名油畫家侯一民給他畫「劉少奇與安源工人」的油畫;還有學者在安源和南昌寫了《紅色安源》這本書。這些文化內容,都是要說劉少奇1920年代在安源的貢獻。根本目的是要提高政治領袖的地位。
爲了區分,我把解放前的這種文化動員,叫做Cultural Positioning(文化置換)──我自己發明的一個詞──意思是用各式各樣的文化資源來進行社會動員。與此同時,我在書中用了另一個概念,叫「Cultural Patronage」(文化操控),意思是自上而下動員,但是是爲了支持國家力量。這兩種動員不同。我覺得劉少奇開始自上而下利用安源文化之後,安源革命傳統的意義就被改變了。到「文革」時更是如此,後來各種人物通過各種方式利用安源歷史,論述毛主席的歷史地位。
因此,中國共產黨的革命傳統和革命遺產是什麼?它留下來給中國將來的是什麼?很難說,因爲所有人都可以利用這個文化資源。大家應該爭論,應該研究那段歷史,以便用這個歷史的資源來改善當代的情況。人們會慢慢發現這個資源對中國當代的政治改革或文化改革的幫助。
運用革命傳統要小心
於建嶸:有人提出,中國共產黨合法性的一個主要來源是其在經濟管理上的表現,尤其在西方的經濟危機之後,這一特徵更爲明顯;你怎麼看待這個問題?
裴宜理:我認爲,如果中國共產黨的合法性是由於經濟成就很好,這不太合理,中國的經濟即使不好,人家還會支持它。
於建嶸:是不是有政治文化的原因?
裴宜理:是政治文化。我覺得大部分中國人認爲,中國共產黨或中國革命是了不起的貢獻。在19世紀,中國很落後,國際地位非常低,中國革命做出了貢獻,把尊嚴還給中國人民和這個國家,大家非常驕傲,認爲革命有合法性,認爲革命拯救了中國。
於建嶸:中國共產黨早期的確是強調對民主和自由的追求,到了抗日戰爭後,又把民族主義放到一個很高的位置。重新運用革命傳統時,如何平衡最初的理想主義狀態和後來的民族主義。講中國革命讓中華民族在世界上站起來了,另一方面,別忘了還希望追求民主和自由,包括工人的地位等。假如分開來論證,會帶來問題,帶來困境。
裴宜理:這個問題很有意思,假如1980年代否認毛主席,那也非常危險。我覺得這是很聰明的方法,如果要保護政治穩定的話。但是,如果現在提出革命,我覺得對執政者非常危險。同時,民族主義也很危險。假如國家只說民族主義好,也很危險。因爲大家會說政府認爲好的內容,比如「一定要解放臺灣」,「要得到釣魚島」,而政府不服從這些訴求,大家就會批評說政府很軟弱。
於建嶸:但現在中國的民主進程也遇到一些問題。民主就是對政治權力的制約、制衡。但這種制衡,可能會給中國現行的政治運作方式帶來很大挑戰。所以現在我認爲中國越來越處於兩難。
鼓吹革命文化很危險
而且,如果給革命賦予一種新的理念,比如現在大力鼓吹一種革命文化,這可能是非常危險的做法。政治家可能難以駕馭,最終帶來對政治更大的破壞。實際上中國的現實主義的選擇,我認爲法制,對一種規則、制度的追求,特別重要。但革命總是要找一些藉口去打破這種法制和制度的形成。
對鄧小平的理解你就感覺到了,一方面他要保留這種道統──不能批毛澤東了;另外一方面他想通過建立規則和體制,重新規範這個社會。但是革命道統和法制規則恰恰有些矛盾。一方面是要建立一個規則體系,另一方面,革命則要破壞這個規則,雙方的矛盾很大。
所以,我最近在想這個問題,誰正在重新講述、拼接、再造這個革命傳統,怎麼利用傳統。
裴宜理:假如執政者現在要利用革命文化的力量來支持自己的地位,大部分的中國人能夠接受嗎?
於建嶸:現在我發現恰恰有些人還是能接受。
裴宜理:他們的想法是什麼?
於建嶸:對革命傳統的召喚,也透露出民衆對當下生活的不滿。我對安源工人做的訪談,他們大量說不滿,不公平。在他們,特別是一些老人看來,毛澤東時代什麼都是公平的。所以,這種社會心理可能是重回革命、重回理想的一個關鍵。當然,中國已經形成的利益結構,使得重回革命面臨巨大的障礙,因爲革命是打破利益結構的。追求個人平等也好,追求所謂民族主義也好,都要打破規則的。
革命傳統與規則形成
我的擔憂也在這裡,假如執政者不能意識到這種革命會帶來什麼,去運用它,可能會帶來風險。我擔心整個社會重新回到打破規則,民粹主義擡頭的年代。而實際上,中國目前恰恰要形成規範和規則。「強者」不守規矩,正是社會的問題之一。一方面,社會缺少公平正義的環境,不能讓守規則者得利,反而是不守規則者得利,民衆對社會的失望,有可能帶來對整個社會的反抗。另一方面,也會加劇官民衝突,這在上訪、拆遷和徵地中表現尤爲突出。讓人擔憂之處也在此。
政府有責任提供規則並保證其成爲社會普遍的行爲規範。就當前的中國而言,公平公正規則的主要內容就是限制公權對私權的侵犯,限制強勢集團對社會弱勢民衆的掠奪。
所以,在我看來,你這本書說出一個很重要的觀點,就是對革命傳統的重新認識。對執政者來說,利用這個文化時,則應對將來歷史的責任有更多思考──利用得過了,可能會帶來問題;利用得不對,利用的方向出了錯誤,也可能帶來大的問題。(摘自《南方週末》2011-0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