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開國元勳,孫子在井岡山做保安
孩子們,我們吃的都是農民種出來的糧食,做農民不是挺好的嗎?”
石草龍身量不高,穿着一件黑色外套,腳踏一雙黑色帆布鞋,歲月的風霜在他臉上留下了深深的印痕,看起來和大多數這個年紀的男人並無二致。
他的奶奶,是曾任中共中央組織部副部長的曾志。他卻默默無聞,老老實實,一輩子都在爲生計奔波。
10月,井岡山秋意漸濃,我們聽他講起這段家族往事。
我叫石草龍,今年60歲,在井岡山出生、長大,現在是江西幹部學院的一名保安。
從我剛記事起,父親就給我和哥哥講奶奶的故事。奶奶是一名老紅軍,十幾歲就參加了革命。1928年,父親出生在井岡山,是奶奶的第一個孩子,卻因爲戰爭緊迫、條件艱苦,只能寄養在茨坪當地老鄉家裡。直到新中國成立,奶奶才託人找到了父親,把他接到廣州。父親掛念收養他的外婆,便回到井岡山,一輩子在這裡務農。奶奶也很欣慰,覺得父親不忘本,是個好孩子。
雖然小時候從沒見過奶奶,但常常能收到奶奶捎來的禮物。印象特別深的是,奶奶給我母親寄過一件呢子大衣和一雙雨鞋。那時候,這些都是特別珍貴的東西。每次收到奶奶的禮物,我對她好奇和敬佩就多幾分。我想,奶奶在山外當大官,一定很厲害,一定能幫我們全家都過上好日子。
可是,除了像普通人家的長輩一樣給予晚輩親情關懷,幾十年間,奶奶從未動用任何特權給我們“特殊關照”。後來我才知道,那些貴重的禮物,都是她省吃儉用花自己的工資買來的。
1985年秋天,父親帶着我和哥哥去北京看望奶奶。那年我25歲,第一次見到奶奶。那天火車晚點了,我們到北京時已是深夜,她還沒睡,一直等着我們。我們在北京住了一個月,奶奶領着我們參觀了中南海,爬了長城,非常愉快。但我心裡一直有一件事,想請奶奶幫忙。那會兒我年輕,特別嚮往外面的世界,想去城市看看。在北京時,我們希望奶奶幫忙解決家裡的商品糧戶口。本以爲她會一口答應。但她卻沉默了一會,徐徐說道:“孩子們,我們吃的都是農民種出來的糧食,做農民不是挺好的嗎?”
爲這件事,我和哥哥軟磨硬泡,都被奶奶拒絕了。說實話,我那時候並不理解,還有點埋怨她。我想,幫我們解決商品糧戶口,對她來說絕不是難事,爲什麼不願意幫我們?
除了這件事,奶奶一直特別關心我的生活。1993年,和當時大多數年輕人一樣,我離開井岡山,外出打工。因爲只有初中文化,也沒學過技術,最開始生活很困難。奶奶一直牽掛我們,知道我的事情,讓我去北京,給我找了一位老師傅,教我學開車,讓我有了一技之長。在北京打工的幾年裡,每到週末,奶奶常常叫我回家吃飯,奶奶家的飯桌上沒有大魚大肉,但和她一起吃飯特別開心。她常常教導我,讓我開車一定要遵守交通法則,注意安全。感到困惑、苦惱時,我也會向奶奶傾訴,她就教育我:“草龍,當年革命年代有太多兒女與家人失散,至今天各一方、甚至陰陽兩隔,而我們今天還能在北京團聚,多好!孩子,人要學會知足。”
1998年,奶奶病重。爸爸接到姑姑的電話後立刻趕到北京,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到奶奶。她見到我們後很高興,坐在病牀上對我們說了好多話。她說,這一輩子沒能給我們留下什麼值錢的東西,希望我們能夠理解她。其實,我早已理解奶奶的良苦用心,她沒有給我們留下什麼物質財富,但作爲一名優秀的共產黨員,不論是革命戰爭時期的頑強奮鬥,還是身居高位時的不忘初心、克己奉公,都是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足以讓我們全家受用。
在處置身後事時,奶奶也保持了一貫的清廉作風,給我們上了最後一堂課。沒有靈堂、沒有花圈,甚至沒有讓外地的家人到場。按照奶奶的遺願,她的骨灰被送回井岡山。
我記得,奶奶在遺囑裡是這樣寫的:我曾在寫給中央的一份倡議信上籤了名,死後不開追悼會、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不在家裡設靈堂,在京外的,如志修,曼華,春華還有井岡山的來發,都不要來奔喪,北京的任何戰友都不要通知打攪。遺體送醫院解剖,有用的留下,沒用的火化……
姑姑清理遺物時,在奶奶辦公桌的抽屜裡發現了這封遺書,遺書下還放着87個信封,奶奶在這些信封上寫下了另外一張紙條,說請將這87個信封交給中組部老幹部局黨組織,這是組織上發給我每個月的工資。除去工資所需的一切開銷以外,剩餘的部分都在這裡面,請他們交給湖南老家大山裡需要幫助的那些孩子們,並讓他們放心,這些錢都是清楚、乾淨的。
2000年後,我回到井岡山,在江西幹部學院做保安,大家經常來學習井岡山精神。我想,奶奶正是用自己的一生踐行了井岡山精神,她身上體現了一位共產黨人的高尚品格。
我年紀大了,時常想起奶奶,想起她對我們的教誨。我也學着奶奶當年的樣子,教育自己的孩子,要憑自己的本事生活,不走捷徑,勤懇做人。我的兩個女兒,一個在廣州公司裡當職員,一個在東莞做電子產品加工。我想,我們一家人,老老實實做人、踏踏實實做事,大概就是對奶奶最好的紀念和告慰吧。
文/李楚悅
約採訪的時候石草龍一口答應,但商量時間的時候,我們費了些周折。大多數時候,他都在井岡山幹部學院的停車場指揮停車,或是門衛室裡忙忙碌碌。最終敲定在他上班前,抓緊時間聊一會。
在井岡山,大家都喜歡管石草龍叫“草龍叔”。初次見面,黑色的外套、黑色布鞋,黑黑的臉、微駝的背,緊蹙的眉頭,行色匆匆,很不起眼。如果不是自我介紹,很難想象,站在眼前這位剛過花甲之年的老人,就是曾志的孫子。
採訪的時候,草龍叔總是身體微微前傾,低着頭。他很坦誠,講到動情處,偶爾哽咽。怕自己說不清楚,他總是在回答完一個問題之後,要表達歉意。其實他講得特別好,時而眼眶泛紅,不斷揉搓雙手,起身又坐下。些許緊張裡,能清晰感受到,他對奶奶深厚又頗有些複雜的感情。
草龍叔幾次催促“快一點”,因爲換崗時間快到了,他要趕緊去交接班。採訪一結束,他就立馬換上保安制服上崗去了。望着他匆匆收拾離去的背影,幾分鐘前他面對鏡頭、有些靦腆而樸素的那些話語,忽又浮現耳邊——“奶奶告訴我,在井岡山,紅軍是依靠人民羣衆才能發展壯大,所以她選擇把孩子留在井岡山,回到人民中去”。
從人民中來,回到人民中去。草龍叔沒有辜負奶奶的願望,踏實做人,勤懇做事,不用特權,不受特殊照顧,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只要還是一名保安,就得站好這班崗”。
十一月的井岡山,滿眼橙黃橘綠。選擇平凡、甘願平凡的草龍叔,在井岡山這片熱土上,繼承了最寶貴的革命精神,在平凡的崗位上,閃耀着不凡的光。
奶奶是開國元勳 孫子是井岡山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