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救援隊的458次救援 :誤抽家屬一口煙,隊長自罰了一千元

5月上旬,一則“救援斷水驢友燒水泡茶”的新聞,讓房山藍天救援隊被捲入了輿論漩渦隊長海軍連夜起草了一份聲明,學習瞭如何發佈抖音,在各個平臺上發聲,希望輿論能夠得以平息。

5月9日,18名遊客分散被困山中,一名女遊客受傷。這天是母親節,陳海軍帶着30多名藍天隊員,在崇山峻嶺中艱難搜尋了一夜。

接近凌晨,找到被困遊客後,隊員們拿出自己僅存的水分給了11個人。“到了山下,其中一個遊客竟然從包裡掏出兩瓶水,開始燒水泡茶。我們問他山上早就斷水了,你怎麼還有水,他說‘做人需要留一手’。”

“這是人的一種本性,也沒毛病”,陳海軍說。

許多人想通過迴歸自然放鬆身心,卻往往忽略可能遇到的險況。歷經上百次搜救後,也許沒有人比救援隊隊員們更能明白這樣的舉動暗含着怎樣的危險。

2019年11月,一女驢友在房山區域內攀爬野山,行過山脊時,一陣九級狂風將她吹下20米高的懸崖;一名村民在山中走失,苦苦搜尋月餘後其已高度腐敗的遺體最終在山崖下發現。

爲了熟悉山況,救援隊幾乎每週都會進行一次20公里的山野拉練。

陳海軍帶着隊員將救援標識牌插進了常人無法進入的深山,把引路的紅布系在了每一條走過的野道上,更不斷向大衆告誡,珍愛生命,遠離野山。

“哪怕找到屍體也行”

2020年5月的北京,天氣已經很炎熱。

山間搜救,走不了多時,陳海軍的衣服就被汗水溼透,黏糊糊的貼在身上,只能脫下來曬乾再穿起來,一天重複四五次。

一名53歲的婦女在房山區八十畝地村山上走失,唯一的線索,是遺留在半山腰的一輛電動車。

求救信息發出後,9支搜救隊同時上山進行搜救,陳海軍帶領的房山藍天救援隊也是其中一支。

已經到了搜救的第六天。

懸崖、洞穴荒坡、墳地……救援隊在人可能會出現的山間進行着大海撈針式的搜索。

隊員們拿着砍刀在茂密的灌木中開道,用背把砍倒的枝杈壓在一邊供後面的人通過,身上裸露的皮肉被帶刺的植物劃得傷痕累累。無人機在天上盤旋搜索,聲音嗡嗡震耳。

有人發現一個隱秘的山洞,洞穴狹窄只能鑽進去一個人。四周的碎土撲簌簌往下掉,隊員繫上安全繩鑽了進去,還是沒有找到人。

按照慣例,山野救援七天內沒有結果,救援隊就會撤離。其餘八支救援隊幾天內已經陸續收了隊。

自己的隊員們肉眼可見的疲憊,陳海軍也準備收隊撤回。

眼看着救援隊要走,走失婦女的女兒撲通一聲跪下了,嘶聲痛哭懇求他們別走,再找找。

女孩兒痛不欲生的表情和揪心的哭聲讓陳海軍猶豫了,如果自己帶隊回去了,她或許會更絕望。

他帶着隊員留了下來。第七天,第八天……第十二天。隊員們終於發現了疑似走失人員,第一時間保護現場後,通知家屬並報了警。

同樣的事,救援隊經常遇見。

2018年7月的一個雨夜,陳海軍帶着隊員冒着暴雨在山上搜尋一名走失人員到半夜。

雨後的山間霧氣濛濛,頭燈只能照亮腳下的路,看不見多遠。一個接一個的斷崖,讓隊員們每邁出一步都十分謹慎。

所有的疑似地點被排查過後沒有結果。看到有隊員開車離開,五十多歲的家屬拽住隊員的衣服哭着下跪:“求求你們幫幫我們吧,求求你們了!”她掏出兜裡不多的幾百塊胡亂的想要塞到隊員的手裡

陳海軍耐心的給家屬解釋了情況後轉身想離開。婦女在背後撲通又跪下了:“哪怕幫我們找到屍體也行呀,我求求你們了!”

陳海軍嘆了口氣,呼叫增援再次上山。

12個小時的搜索後,隊員們找到這名走失墜崖的人,將遺體擡下了山。

2021年5月9日救援後,隊員胳膊上的劃傷

即使經過上百起救援,見過太多生離死別,陳海軍心腸依舊很軟。“聽不了求救家屬聲嘶力竭的哭喊,看不了逝者親人無助的眼淚。”

“找到我們,就是信任我們,能幫的儘量幫吧”,陳海軍每次都這麼說。

房山山多水多,山野搜救外,陳海軍也會帶隊進行水上救援。

水上救援工作相對“輕鬆”。在不需要潛水員下水的時候,救援隊會利用排鉤,划着船在河上來回打撈,或者是拉網式救援,就像撈魚那樣。

“人死後皮肉僵硬,但只要能勾住衣服,就能把人帶上來。”

可隊員們最不願回憶的,也是水上救援。“山野救援,被困人員大概率都能活着走下來。如果是水上救援,溺水者幾乎沒有生還的機率。”

2020年8月,一個26歲的小夥子到河中野泳,下水後再也沒有上來,母親趕到後在岸邊撕心裂肺的哭喊。

陳海軍還記得這個26歲小夥子溺亡的那天是週六。週末遊客太多,救援隊拉着衝鋒舟無法上高速,只能走輔路,75公里的路程走了將近3個小時。

趕到現場後,打撈了兩天,才把這個年輕人撈上來。

在河裡發生溺亡事故的,很多是小孩子,年輕人,中年人。每一次,陳海軍都希望趕去救援的速度能快一點,再快一點,救回這些上一秒還活蹦亂跳的生命,但往往事與願違。

“事故發生的原因有很多,但悲痛都是一樣的。”陳海軍說。

一封“勞改犯”的信

“一個鐵石心腸的人,因爲一次救援落淚了”。

房山藍天救援隊目前有正式隊員151人,預備隊員409人,志願者900多人。

隊員們的平均年齡爲五十歲,年齡最大的74歲,最小的25歲。他們來自各行各業,有醫生、護士、會計、司機、教師、公務員、個體經營者等,甚至有曾經的服刑人員

“加入藍天救援隊沒有什麼準則和要求,只要你想幫人”,陳海軍說。

隊員“閃電”的前半生,似乎無可救藥。

打過架進過班房,出來後在社會混日子,每天除了上訪就是到處遊蕩,所有人都躲着他,老婆和他離婚後,女兒也不願意見他。

“我進過監獄,沒人看得起我,您能收留我嗎?”他問陳海軍。

陳海軍收留了他,閃電逐漸成了主力隊員。

2017年,“閃電”參加了一次山野救援,兩天兩夜的搜救,最後將被困人員活着帶下了山。

看着被救人女兒的眼淚,“閃電”也落淚了。

回去以後,他給陳海軍寫了一封信。“我沒想到我一生會能流淚。父親去世那天,別人都哭,我沒流淚,昨天救援成功後,我流淚了,原來人間還能有真情的眼淚。”

陳海軍也頗爲動容,“誰年輕時候沒有犯過傻,只要想回歸,你發出的光和熱能更多更亮。”

在無條件接納隊員的同時,爲了保證救援的專業性,也爲了避免隊員在參加救援時受到傷害,陳海軍會安排定期對隊員進行專業培訓

衝鋒舟駕駛、繩索訓練、消防、包紮等急救培訓,救援能夠用的上的,陳海軍都鼓勵隊員們參與。

隊員還要考取急救證,通過心肺復甦、創傷救護等考試。

除了培訓,陳海軍每週幾乎都會組織隊員們進行一次徒步爬山10公里至20公里的拉練。

“房山的地形複雜,春夏秋冬的山路情況都不一樣。這次來的路也許下次就沒有了,我們只有不斷的熟悉再熟悉,摸透每一段山路。”隊員們說。

隊員在山間懸掛救援指示牌

民間救援隊之困

2021年5月9日,一則“救援隊斷水驢友卻燒水泡茶”的新聞,讓房山藍天救援隊被捲入了輿論的漩渦。

多數網友在指責驢友不懂得感恩,但有部分網友質疑,房山藍天救援隊的救援經費都從哪裡來?

“我們都在倒貼錢做公益”,陳海軍和隊員們都苦笑。

2012年,一個來自河北滄州的遊客溺水,陳海軍參加了這次救援。

在義務救援隊還沒趕到的時候,當地的商業打撈隊先下了水。

什麼也沒撈出來,卻依舊不客氣的張口向遊客家屬索要一萬元打撈費。

出門在外,家屬身上沒有帶那麼多現金,拉着陳海軍一遍遍問救援隊什麼時候能到。

“看不慣他們挾屍要價”,陳海軍有些生氣。他也因此萌發了要在房山組建一支救援隊的想法。“房山山多、水多,每年事故發生頻率高,需要一支救援隊。”

2013年3月,陳海軍和隊友組建了房山藍天救援隊,爲民間非盈利純公益救援組織。2016年10月14日在民政局正式註冊。

2013年到2020年,陳海軍帶領隊伍累計救援458次,成功救助1312人。

出動的次數多了,房山的人漸漸都知道了有個“房山藍天救援隊”。

房山藍天救援隊的隊部,桌上放着一箱愛心人士郵寄捐贈的衣物

救援後隊員們就地整頓休息

求救的人多了,加入的志願者也多了起來,需要花錢的地方更多。

隊伍沒有固定的隊部。在一家單位上班的隊員,跟領導商量了一下,借了單位後院板房中的三間屋子供他們使用。

爲了維持救援隊的正常運轉,訓練、救援裝備的購買,幾乎都是隊員們自己花錢。沒有救援車,隊員們開着自己的車趕去救援現場。

隊服自己買,吃飯AA制油錢自己掏,緊急救援的超速違章罰單自己繳”,隊員們總是這樣調侃。

受邀去做安全講座或者賽事活動志願者,以及企業單位的捐贈,是救援隊爲數不多的收入來源。

救援隊多年來一點一滴積攢起來的裝備

一家單位捐贈了四套應急救援包給救援隊

爲了管理這支純公益隊伍,陳海軍制定了嚴格的清退條例,規定不能接受求助家屬一分錢。“不抽事主一根菸,不喝家屬一口水”,隊員們對這一條的記憶尤其深刻。陳海軍有次沒留神抽了求救家屬的一口煙,回來自罰了一千元。

一次成功救援後,家屬拿出60萬元酬謝,並表示要給救援隊捐贈一輛皮卡。陳海軍沒要,“人的生命是沒辦法衡量價值的”,他和隊員們不願意給自己的救援行爲和花費的時間標價。

陳海軍主業是一名中學老師。作爲救援隊的隊長,他付出的心血和金錢也更多。

2020年9月陳海軍稱之爲“最慘的一個月”。9500元的工資,除去家庭花銷和隊上的需要後,到28號那天餘額只剩下0.03元。

今年不到五十歲的陳海軍,鬢邊已經有了不少白髮。除了工作,他所有的精力和時間幾乎全都投在了救援隊上。

5月14日下午五點多,一場救援結束後,在妻子的催促下,陳海軍匆匆返回家裡

第二天有隊員需要去集訓,隊裡還養着一隻隊員不要的犬,早上沒人遛,陳海軍放心不下。處理完家裡的事情後,他又趕回了隊部,安排完事務到凌晨兩點,直接就在隊部的板房裡湊合了一晚。

“其實有時候真不想幹了,太累了。”陳海軍疲憊的嘆了口氣。

多年來,經濟的壓力,外界對於純公益救援的質疑,家庭的不理解,讓陳海軍和很多隊員都承受着一些非議,但總有一些理由讓他們能說服自己留下來。

十渡鎮一次救援結束,陳海軍開着車離開現場回家。路過檢查站例行巡檢時,警察認出了他們。“你們又去救援了”?“是,去十渡了”。啪,警察立正敬禮:“辛苦了,您早點回去休息吧”。陳海軍眼睛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一次上山救援前,山腳下超市的老闆娘堅持用店裡的冰水換掉了他們手裡的常溫水。“天氣熱,免費給你們不要,換換總行吧”。

2017年三個姑娘被困懸崖,救援隊用了一天一夜把她們安全帶到山下。過了半個月她們從廣州輾轉2000公里親自送來了一面錦旗

5月15日,被救援隊尋回的一名走失老人家屬前來送錦旗

現在,陳海軍每天還在爲了救援隊如何運轉操心。

隊部的櫃子上貼着兩張蓋章公示的借條。內容是2020年3月1日分別向兩名隊員借款18萬元,借款期限18個月,每張借條上除了公章外,還有五個隊員的簽名。

“隊裡用這些錢買了輛救援車,能夠裝載更多的隊員和設備。”

可這些錢怎麼還上,陳海軍依舊發愁。發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