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原生家庭”傷痕的劇集爲何大熱

《都挺好》劇照

家庭倫理劇是當今中國電視劇創作中重要且主流的類型之一,主要圍繞瑣碎的家庭生活探討家庭成員之間的倫理道德問題,因而貼近民衆生活,容易引起共鳴,具有較強的世俗性大衆性,極易引發關注和討論。另外,由於家庭倫理劇的選題和選材必定從尋常百姓家出發,因此,它不僅能夠體現當下觀衆的審美情趣和價值取向,同時也無時無刻不反映出作品創作年代的社會背景和社會問題。

家庭倫理劇的主題變遷

家庭倫理劇討論範疇中的一個母題——婚姻危機,展現在了電視觀衆的面前。家庭倫理劇通常以家庭作爲敘事主體,講述社會轉型給家庭帶來的動盪,也有家庭成員之間由於認識差異而導致的成員間矛盾。《中國式離婚》《金婚》《蝸居》等家庭倫理劇都圍繞着“夫妻矛盾”的母題展開。而另一邊,隨着婚姻關係女性地位的逐漸提高和觀衆注意力的轉移,以《雙面膠》《媳婦的美好時代》爲代表的一類家庭倫理劇則將“代際矛盾”的母題(具體表現爲婆媳關係等)推向了全民熱議的高潮。另外,兄弟姐妹之間的“手足矛盾”時常成爲家庭倫理劇中的小母題,例如《家有九鳳》中,性格迥異的姐妹之間的矛盾在母親的抽身後愈演愈烈,無法控制,手足矛盾與代際矛盾相互糾纏,最終造成家庭生活的“一地雞毛”。

隨着時間的推進和社會的發展,《都挺好》(2019年)等引發熱議,將關於“原生家庭”母題的探討帶入了大衆的視線。

在中國的傳統思想裡,“家和萬事興”的觀念根深蒂固。然而隨着傳統文化與西方文化的交融,“經濟理性”的觀念逐漸爲大衆所接受,動輒幾代同堂大家庭逐漸解體,一至兩代人構成的“三口之家”或“四口之家”模式則漸漸成爲了主流。但受幾千年傳統思想積澱的影響,一個兩代人的小家庭與整個大家庭連枝帶葉,無論對內或是對外,對親或是對疏,面臨的種種關係都似乎尤爲複雜。

而在各種複雜的關係中,作爲組成社會的最小單元,“原生家庭”內部的成員關係成爲了人們難以割捨、難以轉化、因此出現矛盾也難以解決的人際關係。尤其改革開放之後,民衆的思想得到飛躍式的解放,教育觀念甚至整套價值觀的顛覆和重鑄造就了兩代人之間不可逾越的溝壑。

爲什麼《都挺好》曾引發熱議

電視劇《都挺好》推進了時間軸,在“原生家庭中的代際矛盾爲兒女帶來的傷痕”這一母題基礎上,更向深處延伸,探討人應如何擺脫原生家庭給自己帶來的陰影和傷害,與過去的自己達成和解。從創作母題上來說,該劇之所以能夠緊緊抓住社會矛盾掀起熱議,原因有以下三點:

其一,傳統“男權”家庭形象的塑造。儘管《都挺好》中的主要家庭蘇家幾乎由母親一手掌管,但由於母親趙美蘭(以下簡稱“蘇母”)深受男權文化糟粕的影響,因此蘇家仍然是一個典型的、且程度極爲嚴重的男權凝視下的“傳統”家庭。而在這樣一個重男輕女的環境中,女兒蘇明玉不合時宜地降臨了。因此蘇家的整個定位就是一個充斥着重重矛盾、包裹着種種危機的家庭環境,將“男權”的思想意識賦予女性角色,再將其與“原生家庭”所固有的矛盾相互雜糅,自然一觸即發。

其二,除去在該劇開篇就與世長辭的蘇母代表男權外,蘇家的每個家庭成員都性格鮮明地代表着一種人羣父親蘇大強懦弱怕事,在蘇母在世時始終壓抑着自己,而離開了蘇母的掌控和壓迫,他的懦弱便“觸底反彈”成了極端的自私自利。再加上長子明哲死要面子的愚孝,蘇大強便成了雖毫無主見,卻提出各種無理要求,不斷干涉兒女家庭生活的父母形象的典型代表。長子蘇明哲除愚孝外,還擁有一種幾近狂妄的自以爲是和道德感爆棚的僞善,固執地想要維持這個四分五裂的家庭表面上的完好無損,卻力不能及,致使自己的次生家庭也受到了影響,與妻子和孩子的關係不斷疏遠,代表了一類在家庭矛盾中只會和稀泥、執着於做表面功夫,習慣於長幼尊卑、權力壓迫的子女形象。次子蘇名成則代表被寵壞的“巨嬰”形象,一把年紀還在啃老。

作爲一部以女性視角展開的家庭倫理劇,相較於男權環境孕育出的各有缺陷、令人不齒的男性形象,該劇的女性形象則更讓觀衆有代入感和共情感。蘇明玉作爲本劇的女主角,在成長過程遭遇了太多不公正的待遇,無論是父母和兩個兄長對她的態度還是教育權利的不均等支配都給她帶來了非常大的傷害。她原本憑藉自己的努力贏得了自己的人生,已經打定主意離開蘇家,卻因母親的死被迫重新捲入蘇家這攤泥水中來,被迫面對自己畸形的成長經歷、畸形的家庭關係和由此帶來的心理創傷,最終和過去的自己達成和解,是劇中十分正面的形象,也代表着絕大多數面對原生家庭傷痕的人羣。

第三,大衆(尤其是青年人羣)對於“原生家庭”話題的高關注。不少人認爲年輕一代之所以看起來更加敏感、膽怯、自卑、多疑,都是因爲遭遇了來自於原生家庭的“愛暴力”。這一觀點有無可靠的科學依據仍有待商榷,但它引發的高關注高討論背後是年輕一代對家庭關係的不信任。但以蘇明玉爲首的衆多在家庭教育中受過傷害的子女,卻仍舊做不到徹底與原生家庭劃清界限,這或許源自血緣,或許源自親情,或許源自一種歸屬感。正是這種精神上來回拉扯的矛盾造就了青年人羣對“原生家庭”理論的高關注,他們期待着學習如何處理與原生家庭的矛盾和與自我的矛盾,而《都挺好》教會人們的正好也是這一點。

劇作手法:重要人物退場,轉移核心矛盾

《都挺好》的開幕是一場葬禮蘇家因蘇母的離世而分崩離析,自此,平靜湖面下意想不到的隱患層層顯露。

解構人物關係的過程中不難看出,蘇家錯綜複雜的人物關係中,蘇母無疑是每段關係的塑造者,也是重要的中心人物。在這個家庭中,她佔據着絕對的主導地位,她的強勢與父親蘇大強的軟弱形成鮮明對比,以至於即便蘇大強並不像她一樣深受“重男輕女”思想的荼毒和矇蔽,但卻始終不敢矯正她對兩個兒子的溺愛,也不敢正面對抗她對女兒的忽視、冷漠甚至毀滅性的打擊,才使得女兒蘇明玉在這個家中百般受難,最後絕望地選擇了離開。兩個兒子更是由於她的溺愛和男權式的教育才習慣性地使喚和壓迫妹妹,一個習慣性地命令妹妹犧牲自我來維持這個家庭表面上的和睦,另一個不僅對妹妹冷嘲熱諷,公然提出要妹妹離開母親的葬禮現場,甚至還向妹妹要錢維持生活。歸根到底,性格強勢,同時又根深蒂固地堅持“重男輕女”這種落後思想的蘇母,正是蘇家悲劇的源頭和核心。

按照常理,在這樣一個畸形的原生家庭中討論家庭倫理和親情關係,如何轉變蘇母對蘇明玉的態度,從根本上解決這一問題,達成兩代人的和解是最有可能的主題,但出人意料的是,造就這一切衝突的核心人物蘇母在第一集剛一開場就成了葬禮的主角。然而也正是蘇母的死讓一向懦弱的父親蘇大強突然間有了挺直腰桿的機會,將兩個兒子、兩個兒媳和一個女兒的生活攪得一團糟;也正是蘇母的死讓蘇明玉不得已回到蘇家,讓原本穩固而畸形的親情關係得到了解構,同時也帶來了蘇家成員之間關係重構的機會。在《都挺好》中,蘇家即將找到大動盪後全新的平衡點。

若我們將這種讓處於一切矛盾根源的重要人物在故事開篇就離場的獨特劇作模式稱爲“壞人已死”,那麼可以看到它所帶來的效果則是:觀衆無法簡單粗暴地期待通過懲罰或改造“壞人”來發泄情緒、解決問題,甚至通常情況下,問題將無法得到解決。因此失去着力點的觀衆只能跟着劇情逐步體會衝突加深和消解的過程,跟隨主角一起在矛盾的起起伏伏中達到與自己的和解。往往,採取這種劇作模式的電視劇都涉及到一個尤其深刻或尤其難以解決的社會問題,例如《都挺好》中原生家庭創傷的問題。面對這有些敏感、難以解決,或許甚至都有些難以說清孰是孰非的問題,採用“壞人已死”的劇作模式,可以最大程度上淡化觀衆對於如何解決這個社會問題本身的關注,將注意力引渡到主人公的命運上,跟隨主人公一同思考:問題已經存在,且必然存在,那麼接下來要怎麼做?

張智華,北京師範大學藝術傳媒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劉楚昱,北京師範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2018級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