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00萬寡婦,這個國家不爲人知的傷痕

在印度,最惡毒的詛咒莫過於:

祝你生個女兒!

普通印度家庭生個女兒,不僅意味着要多養一個人,多佔一張牀,連帶還有了沉重的經濟壓力——女性出嫁時,女方的嫁妝必須豐厚,通常要達到普通家庭年收入的4倍。

不僅如此,極度“重男輕女”的觀念讓印度女性淪爲“附屬財產”——在家是父母的財產,出嫁是丈夫的財產,丈夫一旦去世,你這個人的價值差不多就沒了。

失去價值意味着什麼呢?

要麼跟着丈夫一起走,要麼自己畫個圈圈,“與世隔絕”。

印度人眼中的寡婦,甚至都不能算作一個完整的“人”。

我們知道,印度曾有一套自吠陀時代就形成的種姓制度,刻意把人分爲了四個等級:婆羅門、剎帝利、吠舍和首陀羅。這四個種姓之外,還有大量的人口屬於“第五種姓”——賤民,地位極低,備受歧視,不能與高種姓的人接觸。

那麼印度寡婦屬於哪個階層呢?

她們的地位在賤民之下,是邪惡、骯髒的“怪物”。

●逃入寡婦避難所的寡婦。圖片來源:路透社

儘管早在1947年印度脫離殖民統治獨立後,就宣佈廢除種姓制度,呼籲性別平等,但積澱上千年的文化認知,是很難突然扭轉的。

古印度史詩《西拉帕迪卡南》,就講述過這樣一個故事:卡瓦南因被誣陷慘遭殺害,妻子莰娜吉詛咒兇手,並以貞節之火燒燬整個城市,自己也在大火中獻出了生命。

類似這樣的印度神話還有不少,大都神聖化女性貞潔,鼓勵女性用生命維護丈夫的人格與尊嚴。長此以往,“薩堤”(sati)的習俗也就形成了。

薩堤原是古印度神話中的一名女子,她因家人侮辱自己丈夫而跳入聖火自殺。後來,“薩堤”在印度梵文中的意思被固定爲了“好妻子”和“貞潔之婦”。

人們相信婦女隨夫殉葬後,能消除自己的罪孽,升入天堂。於是“薩堤”就漸漸演變成了寡婦自焚殉夫的社會風潮。

●19世紀描繪“薩堤”的畫作

在印度教看來,“薩蒂”是出於女性自願的選擇。事實上呢,大部分寡婦都是被逼着推入火海的。

相關資料的記載格外觸目驚心:“他們先把寡婦同丈夫的屍體綁在一起,然後在她身上放上大量的木材,使她動彈不得,焚屍堆引火時,又加上一層大竹槓……”柴火燒起來後,圍觀民衆鼓樂齊鳴,可憐女子的尖叫、嘶喊聲隨即湮沒在羣體的狂歡中。

據統計,僅1815到1828短短13年間,印度孟加拉6個地區就有8200多名寡婦被活活燒死。

這樣殘忍的陋習一直持續到了1829年,才被英國殖民者強行叫停。

然而,法律的改寫卻不能立即扭轉深入人心的觀念。

1987年,印度拉賈斯坦邦一個叫賈德利村的地方,一名年僅16歲的寡婦自焚殉夫,被數以萬計圍觀者向祭臺投放鮮花,見證所謂“薩堤女神”的誕生。

●時隔30多年,這裡仍會被人們當做“朝拜之地”

面對如此慘烈的自殺場景,現場不僅沒有人站出來制止,女方家庭和當地村民還感到特別榮光,大肆讚揚這名年輕女孩的赴死“壯舉”。

直到2006年,印度都還出現過“薩堤”事件,一時轟動國內外媒體。

時代在變革,而今的印度寡婦們,雖然躲過了“薩堤”噩夢,卻依然沒有逃脫活着的折磨。

活着一天,“罪惡”便存續一天——丈夫的死,就是神給予她們的“懲罰”。

●印度電影《月亮河》

印度教明確禁止寡婦再嫁。

如果丈夫死亡後,妻子不願意自焚殉葬,那麼她就會被視爲社會的污點,喪失一般已婚婦女擁有的各種權利:

她們不能參加婚禮、祝壽等一切喜慶大事,不能有社交,不能梳妝打扮(有的地方要求寡婦剃光頭),不能吃肉和高熱量的食物,且一天只能吃一頓飯,不能在牀上睡覺 ……

婆家人可以讓她們做牛做馬,普通人見了則避之不及,她們已然成了“厄運”的代名詞,遭到整個社會的排擠與驅逐,不可觸碰,備受凌辱。

如此境遇,難道沒有出路可尋嗎?

維倫達文,便是她們逃往的一條“出路”。

維倫達文,是一座人口只有10多萬的小城,距離印度首都新德里不過150公里。

在印度神話中,維倫達文是“英雄之神”克里希納童年生活過的地方,小城裡隨處可見供奉克里希納的神廟。

後來,不斷有被婆家驅逐出門的寡婦來到維倫達文,試圖在遍佈4000多座神廟的聖城,尋求一方棲身之所。

●維倫達文的寡婦。圖片來源:路透社

她們或是在廟中唱聖歌換取少量食物,或是沿街乞討,艱難果腹。

儘管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寂寥又貧瘠,前來尋求庇護的寡婦依舊有增無減。

很快,小城的寡婦人數突破10000人,昔日的聖城變成了有名的“寡婦之城”。

近年來,當地政府和慈善組織在維倫達文設立了多個寡婦收容所,嘗試爲失去依靠的她們提供住宿、食物和少許的生活補貼。

●一名寡婦正在住所鋪牀。圖片來源:路透社

可惜,杯水車薪,寡婦們的處境依舊“暗無天日”。

她們從失去丈夫那一刻起,命運就徹底被改寫。幾乎每個前往維倫達文的寡婦背後,都藏着一段不爲人知的辛酸與無奈。

穆克蒂來自西孟加拉邦,在40歲時死了丈夫。兩個兒子不僅拒絕照顧她,還想盡各種辦法趕她走。迫於無奈,她只好孤身來到維倫達爾。

另一位駝背的寡婦在接受採訪時,說出了遭驅逐的深層原因:“我沒有孩子,丈夫死後,村裡的地主以抵債爲由,拿走了我家的耕地,我也想一死了之。”

很多家庭借宗教之名驅逐寡婦,實際上是想分割她丈夫留下來的財產。

●一個正在打水的寡婦。圖片來源:路透社

六旬老太沙克提達西在來到維倫達文前,甚至遭到兒子和兒媳的虐待,最後兒子狠心將她腿打斷,才徹底斷了這位婦人與家人生活的念想。

然而,維倫達文也絕非世外桃源,聚集在此地的寡婦除了困窘之外,還可能遇到各種潛在的危險,比如人販子和皮條客。

印度女導演迪帕·梅塔就曾以20世紀30年代的維倫達文爲背景,拍攝過一部名叫《月亮河》的電影。

●《月亮河》海報,原名《水》

影片中,年輕漂亮的寡婦卡麗在來到維倫達文後,經常被寡婦院的院長逼迫着去河對岸的富豪別墅裡出賣肉身,供有錢人享樂,以此換取寡婦院的物資。

偶然機緣下,卡麗邂逅了思想開明的貴族青年那拉揚,重燃對生活的希望。但不久,卡麗發現,那拉揚的父親竟然是自己曾經服務過的“買春客”。羞憤之下,卡麗選擇走進“聖河”月亮河,結束自己的生命。

●《月亮河》劇照

在這部電影的結尾,一行字幕格外引人矚目:

“2001年,印度有3400萬名寡婦仍在遭受着2000多年前《摩奴法典》的規定。”

●《月亮河》片尾字幕

據統計,截至2018年,印度寡婦已超過4600萬。時至今日,她們的處境有多少改變呢?

在印度馬哈拉施特拉邦,一個叫讓馬爾村的地方,你會看見不少女子,頭頂兩個大鋁罐,走30里路前往一處水井,然後又頂着30斤重的水罐,再走30里路回家。

如此路線,一天之內,還會來回走兩三趟。

超過40℃的高溫,讓刺痛感從她們的腳心傳來,稍不注意就會有婦女中暑暈倒在路旁。

然而,這些頭頂水罐的女人從來沒有想過要停下腳步——打水,是任務,也是出路。

拉姆就是這打水隊伍中的一員。

傍晚,她在服侍丈夫巴加特洗完腳後,平靜地將洗腳水喝了下去。

●巴加特和他的三個妻子,右一爲拉姆

在讓馬爾村,拉姆連同其他打水的婦女,有個特別的稱呼,叫“水妻”。

顧名思義,她們每天主要的任務就是打水。

由於村子極度缺水,不僅莊稼灌溉成問題,連人們的日常用水都難以保證。

爲了解決家庭的用水困難,“水妻”便應運而生了。男人們“迎娶”多位女子,充當家裡的挑水工。

“水妻”名分上雖然有個“妻”字,但身份低下,不受法律保護,不能生孩子,且要聽從正牌妻子的差遣。在家庭裡頂多算一個高級奴僕,負重打水之餘,往往還要做很多雜務,帶娃、洗碗、收拾垃圾……

如此卑微地做“水妻”,圖什麼?

因爲她們大多都是寡婦,不想爲夫殉葬,又無處可去,“水妻”便成了最佳的選擇:能以妻子的身份生活在第二任家裡,解決吃住問題;能得到社會的認可,得到基本的尊重。

拉姆喝下的那一盆洗腳水,不是她喜歡,而是要跟隨習俗,以此證明自己對丈夫的“忠貞”。

她們寧願頭頂30斤重的水罐,承受烈日的拷打,都不願以寡婦的身份離羣索居。

然而,在印度拉賈斯坦邦的另一些村落裡,寡婦們的選擇就更艱難了。

這些村落靠近拉賈斯坦邦砂岩礦開採區,山路崎嶇,交通不暢,大部分村裡的男性都只有選擇到附近的礦山工作。

●拉賈斯坦邦某處露天礦山

塵土飛揚的惡劣環境,近乎爲零的人身防護,很快讓一種職業病在礦上蔓延——矽肺。

矽肺是致命率極高的一種呼吸道疾病,因病人吸入石英、沙子等建築材料中的硅塵而引起。

希拉68歲的丈夫就死於矽肺:“一開始是咳嗽,他以爲自己得了肺結核。他白天整天工作,晚上整晚喝酒,不久就走了。”

這樣的情況並非個例,村裡80多名婦女守寡的原因都如出一轍——丈夫上礦,死於矽肺。

漸漸地,礦山周圍便出現了不少“寡婦村”。

●佈德普拉村的寡婦們

來自佈德普拉村的拉達,眼看着親人一個接一個地離去:她的丈夫、大女兒以及丈夫的兩個兄弟……彷彿一種難以逃脫的宿命,不久,她自己也被確診了矽肺。

醫生建議她遠離工地和揚塵,但她還有孩子要養活,別無選擇。

丈夫死了,生活還得繼續。

別無選擇的拉達們,默默扛下了養家的重擔。

然而,沒有受過高等教育,沒有特殊技能的她們,要如何謀生活呢?

●寡婦們正在搬石塊

村落旁,塵土飛揚的礦場,成了她們僅有的選擇。

於是在沙塵中,在他人“晦氣”的目光下,頭戴紗麗的寡婦們聚在一起,開始了與死亡的賽跑:

用斧頭鑿一小塊鵝卵石需要5分鐘左右,能換取一個盧比(約合0.1元人民幣),青壯年勞工一天能鑿100多塊鵝卵石,而寡婦們顯然達不到這樣的工作量。

●一名年輕女子正在鑿鵝卵石

養活一個四口之家,每月至少需要1萬盧比(約合900元人民幣),寡婦們上工賺的錢,能否填飽肚子,都是個問題。

無奈之下,很多寡婦只有把自己的孩子也帶到礦場,一起賺錢,遭受塵埃威脅。

這彷彿形成了一種漩渦,越是努力賺錢,越是更快地靠近死亡。

寡婦瑪姆塔感覺自己活着,不過是苟延殘喘。

但她仍想活得再久一點,理由令人心酸:

我的孩子們還沒有安頓好。

4600萬,放到14億印度人口中,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但生而爲人,每個人都是與衆不同的獨一份。

同一片藍天下的她們,爲什麼要默默遭受這一切辱罵、歧視、壓榨與驅逐呢?

2013年,在進步人士的鼓勵下,維倫達文的寡婦們第一次走出房間,參加了印度的灑紅節(印度傳統的新年),在漫天的鮮花和彩粉中,迎接新的開始。

●2018年灑紅節,印度寡婦身上塗滿了彩色粉末。圖片來源:法新社

但輿論依舊不放過她們,社會的偏見依舊根深蒂固。

近年來,印度最高法院已經開始留意寡婦羣體,要求政府爲她們提供必要的食物和醫療援助。

但這份微光能照亮多少寡婦的人生,沒有人能給出答案。

也許,只有當“生女兒”不再成爲詛咒的時候,印度女性裡最弱勢的她們,纔可能擡頭挺胸地做個完整的人。文/餘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