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賀稻香夢之記/日訳:甲賀稲香の夢紀行

圖、文/甲賀稻香

2011年冬夜

mugawang

甲賀   稲香 着

那年的冬天,早昏又寒,我因公提着行李飛往日本,抵達東京後快速住進預約的飯店。在東摸西摸整理完行李也洗完澡之後,躺在那小小的單人牀上,仰望着房間上頭的天花板,眼睛不經意的瞄到牆上的掛鐘,業已快半夜一點。身體雖累,腦波卻異常浮動而難以入眠。雖然不是與初戀情人第一次約會般的雀躍,也不是第一次到工作單位上班的那種忐忑!但老實說,假設我是一個離親數十載的孤兒,此刻的心情就好像是要解開自己身世之謎般的複雜。

開着暖氣,躺在掀開着棉被的牀上,看着公司交代的舊日本海軍機關學校的專訪考察案,心緒紛飛。因爲那海軍學校的舊址剛好就在我慕名已久的橫須賀附近,而且更巧的是,那裡就住着我這十多年來最想要見的一個人!拿出保吉後人給我的一封信,事實上,這次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去見見保吉筆記本中那個流浪漢的後人!原來他們兩代都還有互通往來,只不過在十幾年前,就斷了來往,但是對方的地址還是留着的。

我對於舊日本海軍有興趣並不是因爲工作關係,而是年輕時在日本舊書店讀到的一篇文章~保吉的筆記,讓我對筆記中的海軍學校的人事物產生了好奇!其實也許正因爲我也來自海島之地,那號稱『艦隊決戰主義』崛起的年代與人物,讓當時少壯的我,心中激起了許多幻想與豪情。但如果各位認爲我是想與保吉和海軍財務官他們天南地北聊國家大事,那就錯了。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也就是那個喊了一聲「汪」的乞食流浪漢和海軍學校教師保吉,在那次相遇之後又發生過什麼事與說過什麼…….

雨後的橫須賀帶了點矇矓美,斜頃的坡道,凜冽的軍港,天空卻沒有帶着想像中該有的鐵鏽味道,反而飄散着一股淡淡花香,這不是因爲昨夜剛下完雨的緣故。一種不可思議的詭異和平感直撲腦海。怎麼說它詭異呢 ? 早已消失的日本帝國身影,在這邊安靜的休息着,但另一方面卻是,豐田與日產和本田接力呼嘯奔駛於美國的航空母艦之側。如今這裡~橫須賀~是一個和美國一起互相依謂的新城鎮,調和出當代東西帝國並存的羅曼剪影。

走進一個燈光明亮的咖啡廳裡等着相約之人,也許是受到外面凍人寒風的影響,向那穿着類水手服的服務員點了一杯熱奶茶。此時剛好店裡播放着山口百惠的名曲「橫須賀ストーリー」,不知不覺口中跟着哼唱起來 : 私は熱いミルクティーで、胸まで灼けてしまったようです~♪。不經意的想到,山口百惠的確是最能代表橫須賀感覺的歌手,有點哀愁又帶點真切的灑脫!沒錯....ここはYOKOSUKA!

當這杯熱奶茶一口接着一口的同時,腦裡轉換到來這邊的目的,與保吉的筆記本當中提到的流浪漢的後人聯絡上是一個月前的事,據說這流浪漢只有一位子嗣。我原本估算這位後人年紀應該可以當我爺爺,確認過後,卻讓我稍感意外,原來他不到60歲。那麼,代表着這筆記本當中的流浪漢是晚婚或者老來得子?? 其實寫到這裡,我還稱他爲流浪漢的後代是很不禮貌的,因爲早在半年前就從保吉的後人那邊打聽到這位流浪漢的姓名。只不過,那本筆記本這十多年來實在帶給我太深刻的原始烙印,一時間讓我還轉不過來。

就在這個時候,一位長的像是阿部寬的中年男子,啊~~不!應該說是一位相當帥氣的老人家,帶着微笑一邊往我這走來,一邊把圍在脖子上的紅白格子圍巾兩端給稍放低垂,再把變型版的灰藍報童帽拿下。我馬上站了起來,意識到這位應該就是我今天所約之人了。因爲他的雙眼正如我所想像的那般炯炯有神,散發着神秘的魅力。

※由於接下來的對話都是日語,所以我就直譯成中文了

「對不起!請問…你是甲賀桑嗎?」

『是阿!我是甲賀稻香...您好,唐突打擾您,還把您約出來…』

「你好,初次見面,我是紀中琢馬...」

交換完名片後,此時我們兩人就好像久違的朋友一樣,相識而笑!遞給紀中先生臺灣帶來的龍鳳魚伴手禮土產之後,和他有個午後時空悠談之旅。橫須賀此時的天色忽明忽暗,似乎是在搭配着紀中先生的談話,讓我有種身歷其境的感覺,甚至就好像保吉與馬杉就在我們身邊一樣。對了!馬杉就是保吉的筆記本中那位小流浪漢的名字,全名就叫紀中馬杉,大阪南郊的商城~堺~出身。

「稻香君,你知道嗎 ? 遠處這條東京灣岸道路從千葉富津市至神奈川的橫須賀止,其實是日本少數擁有百米寬的道路。雖然因爲有幾段區域不達百米寬,所以不列入正式紀錄,但也的確是算日本少有的車用大道。」紀中先生用手搖指着橫須賀市馬堀海岸的那頭,語氣平和的說。而我並沒有答腔,靜靜的繼續聽他說。

「在1945年日本戰敗後,原本打算蓋24條百米寬大道,但GHQ說 : 戰敗國日本不需要蓋這麼寬的馬路,這計劃就這樣被撤下來,這次是外國勢力的干涉。但另一次是在1923年關東地震的時候,東京府和神奈川縣是當時死最多人的地方,房屋與道路的毀損也是最慘重的地方。日本政府原本計劃要遷都,但後來決定繼續以東京做首都而開始規劃災後振興方案。那時候就已經預測將來是汽車時代的來臨,因而規劃了數條百米寬大道。」紀中先生拉高語氣轉頭向着我說道:「稻香君!90年前的日本,眼光就很遠大的喔!」

「但最後卻因爲政黨鬥爭而作罷,如果那時就做此規劃,那麼就算後來聯合國佔領軍反對什麼,對日本後來的建設規劃影響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大。如果沒有這些黨爭的話......」紀中先生的語氣忽高忽低,這一刻就變的像是低吟般,當他講這些東西時,還讓我有點訝異的是他的眼神,就好像在思念誰一樣,而不像是在講國家大事的表情!

紀中先生豎起他的領子,調整一下那紅白格子圍巾繼續緩緩說道 : 「跟你說這些東西,其實是和保吉老師有關的,因爲在老師提攜與照顧家父不到4年左右吧,關東大地震就發生了,在那之前,老師還出錢帶着家父一起前往中國上海。當然,老師是因爲報社的工作,家父則是跟班,跟着去增長見聞,當時上海可是有8國27所的租界之地。」聽到這,好像挖到寶一樣,我精神ㄧ振,脫口一句 : 「難怪了!」

「從你的來信當中,我知道你非常好奇家父與保吉老師的事情。這麼說吧,當年老師已經是一位文壇明日之星,各方邀約不斷,《地獄畫》和《蜘蛛梯》這幾篇小說也開始熱銷,老師的生活環境其實是有好轉的。某天,當他又去那家餐館吃晚餐時,看見家父又在那裡閒晃,就邀家父一起席地而談,當天他們就成了好朋友。原因理由在哪 ? ~ 保吉老師說家父要柳丁的眼神跟他很像,只不過,他要的是紙鈔,家父要的是柳丁,一樣是救命用的,沒什麼貴賤高低!」聽到這的我,馬上跟着答腔 : 「所以保吉老師纔會對您父親惺惺相惜。 」

紀中先生笑着說道 : 「當時家父是個很自負的小流浪漢,可沒認爲自己比老師低一層喔。而且阿 ~ 還跟老師回嘴起來,說了一句我們家的名言! 那句話就是 ~ 我是自由自在看似沒有明天的流浪狗,冷冷的接受那圈養之豬的施捨!總有一天,流浪狗還能活在這裡,想待哪就待哪,被圈養的豬則多數必須被迫遷移他地!沒有自由 !~」聽到這,身軀瞬時凝凍,但心裡卻有股莫名的暖流!非常感動的我心裡想着 ~ 難怪保吉會欣賞馬杉,雖然這也許是馬杉在自尊心之下的嘴硬也不一定,但豬說的好像就是我這類的人們啊!

這一刻好像變身爲他父親的紀中先生繼續說道「所以,老師纔會放棄海軍教職工作,轉往報社媒體的領域挑戰!時間點大概是1919年吧,其實這跟家父是有點因果關係的。」此時店裡面的音樂不知不覺已經放着辛島美登裡的~サイレント。イヴ~了,窗外更飄起了綿綿細雪,但是我的心,此時卻和歌詞的哀愁是相反的。是阿!今天從紀中先生口中所獲得這些訊息,對我來說,正是最棒的聖誕賀禮!

或許時鐘的分針與時針根本連動都沒動過吧,也不知紀中先生手中那續了杯的咖啡是在什麼時候加的。朦朧中,那窗外的粉雪虹燈,那醉人的美妙歌聲,與大前輩的知性對話,多麼幸福的一天啊。但在一個深呼吸之後......應該是不小心的一個動作,瞬間卻清楚的聽到熟悉的鳥兒歌聲,眼睛一張,竟在自己家中臥室,原來竟是場夢啊…。震驚之餘,不免喃喃自語起來,很少做夢的我…怎麼會做這種夢…又不是春夢

「保吉老師真的很照顧家父,還介紹了很多貴人給家父,而且老師說了最重要的一段話,改變了家父……」漸漸清醒的我開始回過神來,糟糕 「哪一段…,到底是哪一段……」我努力尋找夢裡紀中先生所說過每一句話。爬起牀,趕緊找個筆跟紙,想到就寫,邊念邊寫。正所謂春夢了無痕,但是這場夢實在太真實了,而且清晰可憶,所以可以肯定的是------這決不是場春夢。

筆飛的不比思緒慢,鄭孝胥-----馬杉先生後來因爲保吉老師的介紹,斷斷續續跟在他身邊當助手,最後一起到了滿州。愛爾蘭人瓊斯-----國際通訊社記者,保吉老師的介紹。瓊斯教導馬杉英文,也幫馬杉寫推薦信,讓他日後前往英國…。還有,移居上海20年,三井物產上海紡織會社的井上晃,結婚在上海,小孩出生在上海,賺錢發跡也在上海,非常熱愛上海。道路、建築、娛樂、料理等等,什麼都說上海比日本好。每逢遇到從日本來的自國人,都極力慫恿他們搬來上海住。非常照顧來上海出差的保吉老師與馬杉,但井上最後去世的時候,遺書上寫的卻是無論如何都要葬於日本。

雖然說能寫下這些已經不錯了,但是,紀中先生所說的那段最重要的話,卻怎麼也想不太起來……。對了,音樂!夢中的旋律與歌曲還記得幾首,就讓我放個音樂來 ,看能不能幫助我找回更多夢中的片段字句!「橫須賀ストーリー」「サイレント。イヴ」「ブルージーンズメモリー」 ,大概就這幾條,放了再說吧 ♪。過沒多久,不自覺的就跟着近藤真彥的歌聲吶喊了起來 「サヨナラなんで…言えないよ~ BA KA YA RO ~!!」希望用這嘶吼的歌聲,能把這段夢中記憶喚回來,我不想就此與其分手。...沒想到效果出奇的好,紀中先生的描述與身影,開始慢慢浮現在腦海裡,像電流穿透全身一樣,失而復得的快感與記憶,隨着音樂衝擊着我。

《鄭孝胥》原來是清末駐日大使館的書記官,更當過滿洲國初任國務院總理。保吉老師與其有過數面之緣,甚至收過他寄到日本的字畫,這位也是當時的書法名家,人稱北於南鄭,北於就是于右任。紀中先生提到他爸爸說鄭很有骨氣與看法,可惜時不予他。鄭曾當面對着掌握實權的日本關東軍叱喝:「我滿洲國不會永遠是小孩!」另外,國際通訊社記者《瓊斯》,更是一位留日的知日派,對着保吉老師和馬杉說過 : 「中國是我的樂園,日本是我的熱情。」瓊斯因爲保吉的關係,抽空教導青年馬杉英文,以及很多歐美的情勢。差不多,都想起來了,就差那一段…,保吉老師救了馬杉的最重要一段話。

思緒卡在這當下,忽然間音樂也停在「橫須賀ストーリー」這條歌的那句 ~ 一緒にいても心だけ、ひとり勝手に旅立つ人。旅立つ ~ 起程流浪 ……對了!!就是這個,紀中先生提到…保吉老師對他爸爸馬杉說 : 「你曾說過你是自由自在的流浪狗,你能活在你想待的地方。那麼,去外國流浪吧。多去幾國,四~五年後再回到自己的地方看看,那時候的你,才能真正對付你所謂的不公不義!也才能知道怎麼樣讓你所熱愛的故鄉變的更好!」。

對,就是這段話。紀中先生提到,他們家因爲這段話以及老師的幫助,獲得救贖。接着後面紀中先生繼續提到他父親馬杉說:「多數被圈養的豬其實是很無辜的,養尊處優的牠們失去自主思維與判斷的能力,就算是原本屬於牠們的故鄉,也被洗腦成能待不能待,是由財團與政府高層決定,牠們毫無改變的資格。故鄉愛土的地價說漲就漲,棲身之所的房價說升就升,多數的狂傲笨豬隻能被趕出所謂高級的地盤,被趕出所謂教育資源較豐富的地段,流離到牠們不願去的地方,這有比乞食流浪漢好到哪去嗎 ? 」而這正是馬杉對保吉老師所說的話中真意。

午夜夢迴之後的早晨,望着鏡中嚇出一身冷汗的我,此時已經聽不進去任何的旋律與節奏和歌聲,耳裡盡是保吉老師與馬杉的對話。一切都是因爲那本保吉的筆記,芥川我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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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短篇小說是架構在芥川龍之介的保吉人物系列之上!故請各位朋友得先到我的部落格前往【日本藝文選讀】專欄裡去點閱那篇「保吉的筆記~芥川龍之介」。並利用【心語花海楓雪】專欄裡的三首歌( 這裡是橫須賀~山口百惠)、(再一次!抓住我的夢~辛島美登裡)、(是誰說要再見~近藤真彥),裡頭的歌詞與歌聲來幫助閱讀。感恩!

注 : 龍鳳魚 爲 臺灣特產三寶  烏龍茶、鳳梨酥、烏魚子

注 : 日本百米寬大道只有三條 兩條在名古屋 一條在廣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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