呱孩子

繪圖楊之儀

三年前,女兒即將國中會考,課業壓力兼荷爾蒙飆升,她的氣壓與雲層,將我訓練成氣象學專家,瞄見兩股鋒面僵持便知天氣不穩,即將釀成豪大雨;有時低氣壓增加,便能估測暴風路徑與半徑,事後要預防水患。常有幾次以爲颱風遠離,卻又來個回馬槍

養娃如此,不如養蛙。於是我養了一隻青蛙,在我的手機裡。

這是日本遊戲公司研發的手機遊戲--《旅行青蛙》,一上市,全臺火熱,好友天天在Line羣組裡傾訴對蛙兒子出遊未歸的思念。我納悶,年屆不惑的我們,天天,雙手在電腦鍵盤麥克風白板筆鍋鏟菜刀間切換,每次和孩子鬥智鬥力鬥嘴,每一回合的招式交鋒,我們這羣媽媽戰鬥裝備便向上升級。於是我們外皮日益粗厚,聲線漸漸粗啞,心是防彈玻璃,眼淚在戰鬥升級時,有了自動蒸發功能,因爲在進化爲鋼鐵戰士媽媽的路上,沒有時間自憐。

如今,竟爲了一隻青蛙牽腸掛肚?我好奇、也不解。

本來要陪女兒衝刺會考,我戒掉電玩、手機遊戲及追劇,用行動向女兒助陣:她不是一個人孤軍奮戰。

她不是一人苦戰,她在身上及家中埋了地雷,炸得周遭只剩斷肢殘骸。爆破專家是她;接骨縫傷的人,是我。

女兒推我上戰場,但我的心靈渴望天堂,好友推坑,手指往旅蛙遊戲入口鍵一按,便是天堂的入口。

我爲青蛙命名,如同女兒小時命名般慎重。起初,好友紛紛傳訊遊戲裡的青蛙多可愛,我嗤之以鼻,女兒小時比這隻綠色兩棲動物更可愛,我下班時,她會撲過來抱我大喊「媽咪」,夾以鬆軟奶音;如今,天天迎接我的是白眼及翻臉。

還是養只蛙吧。豢養過程,只需定時收割充當貨幣三葉草,拿這些草貨幣到商店採買青蛙旅行用品,在家爲牠打包行李,裝好便當、護身符鈴鐺帳篷等道具。蛙會不定時出遊,出發時地回程,都是問號,只能默默地等牠回家。等待的時日裡,我將不定時收到青蛙寄來的明信片

好清淡的遊戲,全程零對話,我與蛙談不上熟悉,付出與回饋全然不等重。玩的過程,我心中抱怨,好只沒禮貌的蛙,又不是要歲歲長相見,但不能出門如不見,寫個訊息告知回家時間有那麼難嗎?心中不禁寬慰,女兒再叛逆,出門時間地點都會事先告知,那是不讓對方擔心的貼心與成熟。

起初我想玩個兩、三天,填補面對女兒狂飇情緒的挫敗感,然而在此遊戲中,我竟也是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等待青蛙回來。那不是和養女兒一樣嗎?她情緒狂飇,不想上學,我好說歹勸都沒用,只能等她暴風半徑遠離,等她自己想通,才能靜心地回到生活常軌。養青蛙,只是因爲女兒時時忤逆讓我挫敗,想找個寄託。

幾天之後,這寡淡的豢養方式有了後勁。我不知蛙去了哪裡,何時回來,擔憂牠在外的飢寒溫飽;偶然收到蛙的明信片自拍照,地點有青森秋田,看到蛙平安健康,懸吊的心才漸漸放了下來。

這種情感我不陌生,是想念,竟然對一隻動物,且是在虛擬世界中。某天,凌晨四點,睡眼惺忪的我如廁時打開手機,一看到蛙回來了,且帶了和菓子伴手禮,我瞬間清醒,開心又掛心,立刻點開手機頁面,到庭院收割三葉草,幫牠準備行李,因爲牠回家是爲了離家,牠是一隻「旅行青蛙」呀。

爲了想填補女兒青春期與我衝突漸多的縫隙,我由青蛙寄來的明信片,或帶回來的伴手禮,或看到牠突然回家的安心感填補心底的缺口。我不斷給蛙的行李裝滿草,現實生活中,盡心爲女兒準備便當,擔心她天天留晚自習到十點體力不夠,我思索,是不是我填飽他們物質上的豐足,也期待他們等值迴應,來餵飽我心理上的空缺呢?

好友說,養蛙的我們像空巢老人,看似養青蛙,其實是蛙在養我們,被思念困住的人是我們,看到青蛙在家太久就盼着他出去,希望牠別老宅在家裡看書。有天打開手機,牠竟然真走了,我又每一小時點開遊戲,看看牠回來了沒?牠的突然消失、突然寄來的消息,餵養我的思念。

起初,我不太能適應這種來去自如、不用稟告的情感連結,但我陷進去了,一時無法抽離,半天沒看手機,就掛心出遊的青蛙是否寄來明信片?現下,牠在世界的哪個角落?不禁慶幸女兒不會突然搞失蹤。女兒說,因爲我們有血緣連結,不自由,但這連結讓她沒法如此狠心。

女兒出門的時、地、行程要告知,即使我們發生衝突,這是她自小我教她的觀念,我們是母女而非陌生人,因爲孃家母親在我四歲完全無預警的一天,將我放在外婆家長住三年,我不知父母何時會來看我,何時接我回家。長大後,我對牽掛的人,會要求對方告知出門行程,其間遇到浪子般的男人,來去如風不想被拘束,感情自然如風般遠逝。我把自己的心情剖析給女兒聽,希望她不會怪我給她束縛。得知她身在何處,知道她健康,我安了心,就能放手讓她做任何事。

但讓我安心這理由是否變質了呢?我是否用血緣牢籠,框住女兒要走的路、選擇的學校,然後把這些包裝上四個字──是爲你好。

這隻虛擬世界的呱兒子,教了年屆中年的我:有一種感情叫美麗距離,這樣的距離不是切開關係,是爲了創造連結,這連結有我對蛙的想念,有蛙偶爾寄來明信片,我們不必言語,語言破壞美感及想像。蛙宅在家太久,我沒辦法強迫牠出門,能做的就是幫牠準備行李,而牠知道家就在這裡,累了,就會回來。回來就好,平安就好,這是對所掛念的人最平實的祈願,有時,連我們都把自己遺落在某個角落。

養蛙期間,我與女兒有了些微妙轉變,她情緒起伏時,我學習閉嘴;她因成績或同儕關係受挫,我忍住不問,我到廚房準備她愛的水果點心及隔日便當。以前我主導式地帶着她看遼闊大海或高山小徑,自己滔滔地講述世界有多美,書本世界多豐富,不要浪費時間,因爲蛙,我學習女兒累了時,就讓她閉眼,她心情好轉,就讓我看看她眼底的風景。

女兒考試壓力漸大,我的氣象預測也愈來愈精準,有時我也會忍不住硬掃颱風尾,但多數時候,我儘量在女兒便當袋中放張叮嚀便利貼,文字無聲而美麗,學習接受女兒眼底的山水。

有天我看到便當袋裡貼上新紙條:「便當好吃。」那如同收到旅蛙明信片般快樂。於是我又去廚房洗洗切切,在家中守着三葉草,學習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