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西不急不躁的把最後一勺湯喂完林碧雲, 然後悄悄把林碧雲腰間那柄自己打的三寸小鐵劍握在手心,淺呼吸一口,站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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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說答應你師父不打架的嗎?”
“如果有必要的話。”
“想來, 我們之間還有幾筆賬沒算呢。”
蕭還玉有三次直接或間接的敗在葉小西手上, 以習武之人的自尊, 都使得他全力以赴這一戰。
葉小西只守不攻。
屋裡的父子倆, 趴在窗臺上觀望。
“老爹, 我困了。”
“這種時候你也睡得着!這可是關乎我們父子倆將來的命運!”
“老爹,你命中註定一定會被雷劈死,不用擔心的。”
“你這孩子怎麼說話呢?誰讓你剛纔給他們送湯?”
“你身爲醫者卻做了那麼多缺德的事, 救的人還不及你害死的百分之一,我要再不替你積德, 下次打雷, 你躲地底下都沒用。”
“噓, 認真看着。現在是那公子哥窮追猛打,窮小子節節敗退, 過會兒,就該換位置了。”
“老爹,你在想什麼?”
“其實呢,你爹我想通了,基本上, 這四個人都不是傻瓜, 不可能兩敗俱傷, 所以呢, 其中一個, 我們是一定要治的。那我不可能一輩子護着你,你總要學會自己保護自己。所以, 你爹我呢,就琢磨着,給你找個師父教你武功。魔教如果能稱霸武林,自然是個好靠山,但是這邊這個寒酸的窮小子,雖然看似沒有還手之力其實遊刃有餘,武功招式很像武林冊上記載的北武林至尊一派。”
“老爹,我有沒有問過我的想法。”
“所以你爹我這不是讓你自己選擇嗎?你看你喜歡哪個?”
“老爹,你知道我最想學什麼?我最想跟天上的雷公學打雷!”
“沒良心的臭小子,你想害你爹啊!”
面對父親的吹鬍子,男孩翻了個白眼。
此時,屋外的戰局正處於白熱化。
已經退到石階的葉小西側身避開了威力不減反增的象牙摺扇,時機成熟之際,突然變快的速度令蕭還玉猝不及防,剛收回摺扇準備防守,脖子處抵上了一絲涼意。
三寸長的小鐵劍看似玩具,但在蕭還玉感覺來,不比任何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鈍。
“你輸了。”
葉小西從始至終,都保持着一份平和的不殺之心。
勝之於無形。
蕭還玉甘拜下風。
“北武林至尊一派,果然名不虛傳。”
“什麼?”葉小西顯然沒懂。
“你師父遊子昂是南北武林中,北派至尊的首席大弟子。”林碧雲開口解釋道,在那日遊子昂來白虎幫找人的時候,他才知道葉小西一身造詣來自於北派。
提到這個,葉小西就來氣,“說起來,我還有好多問題要問師父!”
突然,他發覺空氣的流動發生了變化,憑着直覺往左邊錯了一步,剎那,就有一股疾風般力量擦肩而過,地上憑空多了一道深深的凹陷。
回頭看向出手的天音,葉小西平靜道,“你有傷在身,我不會跟你動手的。”
“那你就受死好了。”
伴隨着這個笑盈盈的聲音,葉小西手中的三寸小鐵劍像是突然受到了什麼力量的牽引,脫手離開,落到了一雙雪白的手中。
“你什麼時候用這種粗劣的兵器?一點都不配你。”明明剛纔還殺意慢慢,頃刻間又變成了調侃。
“不關你的事,還我!”心知天音對不喜歡的東西都會摧毀的性格,葉小西心急之下,上前就去搶。
似乎是顧忌天音重傷在身,葉小西下意識中儘量避免傷到人。可是他這樣的行爲,只會讓他自己看上去像被街頭藝人耍得團團轉的猴子。
“別鬧了,還給我!”不經意中,葉小西換上了對待小北的口吻。
“以前沒看你有這個東西,新買的?你的品位真獨特。”
“不是買的,是我做的!”
“你做的?那我更不會還你了~”
“不行啊!”
“我說行就行~”
“不行,我已經送給碧……”話到一半,葉小西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行爲有多愚蠢,他無意中就把耍脾氣的人當成了小北。
林碧雲只是保持着沉默。
而在聽到那半句話後,天音停下了嬉鬧,一甩手,那鐵劍猶如鋒利的暗器般直射向屋的方向,沒入窗框三分。
趴在窗臺上觀望的父子倆不約而同的吞了口口水。
葉小西正要去拿回自己的東西,突然天空烏雲密佈,電閃雷鳴。一道閃電落下,擊中了石階兩旁的樹木,立刻被一劈爲二。
屋裡的男人趕緊抱着兒子大叫‘救命’。
男孩再度翻了個白眼,“怕打雷,就別做那麼多虧心事!”
夜空瞬間又恢復了寧靜。
忽的,一股巨大的力量把男孩從窗口拋了出來,彷彿被無形的線牽引似的,毫無抵抗之力的脖子落入了一雙雪白的五指中。
男人連滾帶爬的跑了出來,卻被天音散發出的陰翳氣息攔在三步之外不敢接近。
命懸一線的男孩卻從容鎮定的看着紗帽後的臉,嗅到了血腥味,“你傷得很重,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再動真氣的話,你知道後果。”
天音哼了一聲,把男孩甩到了林碧雲跟前,“治他。”
葉小西懵了。
蕭還玉拿扇柄敲着手心,打量着十歲左右的男孩,恍然大悟道,“原來你纔是怪醫華鐵。”
“我叫華生。”男孩解釋了一句,翻看一下林碧雲的兩隻手腕,道,“雖然有點麻煩,不過沒有問題。”
“誰說沒問題!”男人不同意了,慌忙把兒子拉到自己身邊,挺直了腰桿子,膝蓋卻在打顫,“別忘了,我們是有原則的,只醫一個!”
“老爹,你不怕他們一掌拍死你啊。”
“那不行!要是傳出去,壞了規矩,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到時候你爹我保護不了你,還不如現在死了乾淨,我們活不成,他們也別想治傷!”
“老爹,認識你到現在,第一次見你這麼有骨氣。”
“……”
“這裡只有一個病人。”陰翳的聲音再度響起。
“可是……”華生似乎要說什麼,但是接觸到紗帽後掃過來的視線中的殺意,改口道,“好吧,把他扶進來吧。”
葉小西愣愣的扶起林碧雲,看了眼那個月色中如夜薔薇一般危險又難懂的人,把人扶進屋內。
“碧雲,你先休息一下,我去看看那個小男孩是不是真的可以治好你。”
然後他安慰幾句,便走了出去。
結果,卻是跑下了石階。
在半山腰追上了即將離去的兩人。
“等一下。”對方並沒有回頭,葉小西看着那蒙着淡淡憂傷的背影,略一沉吟道,“欠你的人情,我會還的。”
“不必,這是小北的決定。”平靜回答完的人一步步邁下石階。
蕭還玉欲言又止,想上前攙一把,又被拍開了手,最後還是嘆了聲,跟了上去:教主啊,你還真是有嚴重的自虐傾向。
回想在葉小西耳邊的,是那日船艙裡稚嫩的口氣,‘以後不許不吃飯,小北希望小西開心’。
當這個人分清天音與小北的時候,他卻模糊了界限。
烏雲消散,夜空重新露出月光,青石板上一排彎彎斜斜的血跡,畫着遠去之人的腳印。
葉小西發了好久的呆。
沮喪得回到山頂的屋前,就聽見裡面傳來華生那少年老成的口吻。
“既然老爹同意讓我治你,你現在起就是我的病人,你就要合作。如果你不想恢復兩隻手,也請你說一聲,不要浪費我們的時間和藥材。”
聽到這裡,葉小西趕緊衝了進去,只見明明是父親的華鐵乖順的站在桌邊,像給兒子打下手似的,而真正是傳說中華佗後人的華生沉着臉,在生氣。
拾起打翻在地的藥碗放到桌上,葉小西走近散發着生人勿近氣息的劍客,明白自己剛纔蹩腳的謊話騙不過這個人,但是林碧雲倔強的脾氣也不是一句兩句話能哄好的。
“藥還有嗎?”
“還剩一點。”華生把另半碗遞過去。
葉小西一口含進嘴中,輕輕捏住林碧雲的下巴,強迫的把藥一點點灌進對方口中,然後伸手點了對方睡穴,攬過倒下之人的腰,“對不起,可不可以借一下牀。”
華生把父親蒙上自己眼睛的手撥開,斜了大驚小怪的父親一眼,對葉小西說,“恩,睡我牀吧,我跟老爹擠一張。”
“謝謝。”
翌日起牀,華生先確認了一下被點了睡穴之人的身體狀況,說了聲‘準備早飯’,便走向了在草棚裡忙碌的父親。
“老爹。”華生望向石階兩旁遊弋的動物,說道,“好多蛇。”
“天發殺機,移星易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看來,昨晚哪裡出事了。”
“老爹。”
“不用羨慕你爹,這是天賦異稟,你學不來的,哈哈哈!”
“你的衣服被火爐燒着了。”
“啊——”
“老爹,你燒自己的時候小心點,別把房子燒了。”
“你個沒良心的小子!”
對着跳腳的父親翻了個白眼,華生走去一邊的竈頭,煮了些粥,端進屋裡。擡頭,恰巧迎上葉小西微笑的眼神。
華生奇怪的瞟了他一眼,把早飯放到桌上,擰開一罐子的醬菜,兀自吃起來。
“我爹是個丟三落四的人。”坐到桌邊的葉小西,搗着碗裡的稀粥,自言自語道,“做事情的時候總是會把我忘了。我們也是住在山裡,記得有次,他帶着我去一個很遠的瀑布打水,結果打了水,就把五歲的我忘在那裡了,我那個時候很傻,呆呆的看着他離開,也不知道叫一聲,後來還是我娘領着他來把我找回家的。我爹被我娘罵得狗血淋頭,但他下次還是會犯同樣的錯誤,而我每次看着他他把我忘在地上,都不會出聲,一個人望着天色一點點暗下來,然後等他們一起來把我找回家。”
華生聽得一臉莫名其妙,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長大後,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個時候我開口叫一聲,會有什麼變化。也許是我爹不會再把我掉了,也許是我爹不會再被我娘罵了。但是我那個時候什麼都沒有說,沒有好好把自己其實很害怕被遺忘的想法告訴我爹。我們小時候總會有要強的一面,可有時候誠實的把自己的心情告訴父母,並不代表示弱。你說你要跟着雷公學打雷,是不想讓雷劈到你爹。既然那麼珍惜,爲什麼不試着好好說聲‘我擔心你’而非要惡聲惡氣呢。你知道,你說出口的,其實是你心裡最害怕發生的事。我娘說過,如果這是一件不好的事,而你非要說出來心裡才能好過,那就試着在說的時候抱抱對方。”
“你在和那個大哥哥對決的時候還能分心聽我們說話?你這個人真奇怪。”擡頭翻了個白眼,華生繼續喝粥。
葉小西扯了扯嘴角。
如果他知道十二歲就會失去父母,那個時候他就該叫住他爹,能有更多的時間在一起,而不是浪費在逞能上。
“可以問你一件事嗎?昨晚上的另一個人,傷得是不是很嚴重?”
“恩。其實只要他不亂髮脾氣,不妄動真氣,是不會讓內傷惡化到那種程度。”少年老成的華生頓了頓,嘆息道,“不過,我看那個大哥哥似乎很喜歡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把自己的命不當回事。都是奇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