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吳鉤早早出門,去到驕龍洋行旗下的一間茶葉鋪子。
他一進店,知道這個少年是曹老闆眼裡紅人的掌櫃立馬迎了上來,又是入座又是上茶,恭維得不行,不想卻被吳鉤一擺手拒絕了。
“說正事,我拜託你們老闆的事情,怎麼樣了?”
“他讓我轉達,說沒問題,可以的話今晚就行。”
“這麼利索?行,代我謝謝他,地方我中午再給你交代,務必馬上叫他知道。”
“曉得。”
“那姑娘,在你們這可還行?”
“裡屋,好吃好喝照顧着,都是我親自給人送飯,沒別的夥計知道,儂不放心,看看?”
“不必了,這事情要保密好。”
“你看這張嘴,死緊,跟曹老闆保證過,天塌下來也不叫別人知道這裡有個人。”
“那就好。”
“阿拉做事,儂放心——早飯吃不啦?”
“不了,有人等着。”
這說的姑娘,就是楠織雲,昨晚吳軼歐那番話說了之後,吳鉤就聯繫了人曹用,給她送出去。
自己手頭有兩件麻煩,不能再讓它們之間相互產生影響,萬一家裡出點什麼事情,那女孩藏在房間裡是個不確定的隱患。
好在是拍賣拉近了自己跟曹用的距離,那人做事嚴謹,有姜沐霖壓着知道不問跟底,這種事情也好託付。
反正也就一天,理應沒什麼風險。
兩件事做完分割以後,吳鉤有在考慮,將吳家這即將到來的危險告知姜沐霖的可能性,至少這種事情上,姜師肯定不會害自己。
但該如何解釋呢?可以的話,吳鉤不希望對任何人暴露自己的身份。
一來一去就花掉了小半時辰的時間,等到他回來,就看見石庫門房子外頭的動靜不對,銅皮洋車不偏不倚停在正門口,潑滿了黑油漆的車門上是個紅色的海棠葉標誌,不算太大但看着十分醒目。
毫無疑問,這個標誌屬於剛剛改制成立不久的江鬆警察局,設計者是自弗蘭克歸來的青年畫家楊爲。
吳鉤心頭一緊,以爲是自己家裡出了什麼事情,但轉念一想,要是大事的話這陣仗也忒小了點。
他沉住氣,保持冷靜,心想還好昨晚連夜做了準備。
一扭頭的,他看到兩個警察摸着褲帶走過二樓樓梯的轉角。
於是吳鉤也跟了上去,順着石庫門屋子側面生鏽的直梯向上爬了幾步,便隱隱約約聽見爭論聲從二樓的樓梯口傳來,那明媚聲音的主人明顯是個女子。
他腳步順着窗沿邊的突起小心挪動,隨後腦袋一探,從那扇玻璃窗的縫隙中將裡頭三個人影看了個真切。
“跟你講過多少遍了哦,人家丈夫不見了,關我們兩個女人什麼事情嘛。你以爲舞女在江鬆好混的咯?喲哦我跟你講,舞廳裡頭那一個個男人的眼神哦,膽子小點嚇死你嘞。每天早上回來睡個覺,醒來下午了,收拾收拾吃個飯就要去上班,再回來又是早上了,我們跟他能有什麼聯繫嘛,照面都沒打過,你說是得不啦?”
“是是是,兩位太太,你們說的我都明白,這不是例行調查,要做記錄的——”
“哎喲你個小年輕人講話沒輕沒重的,誰是太太啦?我們兩個二十來歲還沒結婚的,要找好男人的,你記錄上不好亂寫的。”
“對不起對不起,怪我不會說話。”
二樓臥室的門前,兩個揚州來的舞女操着一口被浸染透了的江鬆腔,雙手叉腰,氣勢之盛活像兩隻開屏的孔雀。
而她們面前的男人顯然是個新來的草頭,哪裡對付得了這架勢,按住縫着海棠徽的黑帽檐,一個勁地點頭哈腰,比起辦案到更像是個酒樓裡頭捱罵的小生。
聽到這裡吳鉤心裡頭也是有點數了,他吃了顆定心丸,隨後一溜煙爬下直梯,大搖大擺從正門裡頭回了家。
“鉤啊,你上哪晃去了?大早上的。”
一進門,聽見動靜的大姐吳靜婷探出腦袋就問,沾滿泡沫的雙手簡單沖洗一遍,在抹布上滾了兩圈。
“哦,我路上遇着個包車師傅被玻利紮了腳,帶他找了個地方包紮消毒。”吳鉤面不改色張口就來,“出什麼事情了?”
“住前客堂的那對夫妻你記得吧,之前天天晚上吵出不小動靜來的,男的忽然間失蹤了,女人報了警,早上蔡警官來咱家做筆錄的,就差你一個了這個,別耽誤人家辦正事,配合着點.哦還有,勇帶娘遛彎去了,家裡就你一人,你那機器真厲害.哎喲,我先上班去了哈,你好好配合。”
說罷吳靜婷提個小布包,匆匆忙忙走過吳鉤身邊的時候還不忘悄悄說一聲:“警察呢。”
吳鉤一進門,就看見桌前做着一個年過四十的老警察,臉上星星點點沾着不少麻子。
他翹着個二郎腿,帽子甩在桌上,手裡抱着碗粥,還有半個沒吃完的大餅,一看就知道八成是搶了吳軼歐那份來的。
江鬆警察有一部分是新招,剩下的不少都是曾經的捕快轉業,魚龍混雜,妖魔鬼怪什麼都有。
面前這人顯然跟樓上那兩草頭不同,一副老油子模樣,不像個善茬,是個平日裡連吃帶拿的主兒。
這警察局剛剛成立沒多久,老百姓觀念還未轉過來,警察是什麼?不知道,不就是捕頭啥的改個名唄,都還覺得這種人都是不好惹的地頭。
以爲惹着人家,辦個案的,順便給你安插個什麼罪名,送入大牢不要太容易。
但眼下,政務大臣王令主導推行的警察局制度細節完善,任何案件都需要充分的證據,且在一定程度下遏制了曾經慣用的嚴刑逼供手法,中間加設層層監管和責任連帶制度,其科學性跟後世的警察機關已經相差已經不是太大。
所以這些人藉着新身份到處狐假虎威,完全是憑藉了一手信息差而已。
“來,坐。”
那警察瞟了吳鉤一眼,“呼嚕嚕”地吞下幾口泡飯,這才拍了拍身邊的桌子。
吳鉤眉毛一揚,也沒別的反應,默默地在他面前坐下,側着個身子,翹起二郎腿,一隻胳膊搭在桌頭上。
“嘖——”蔡警官眼睛一瞪,“查案呢,怎麼沒個人模樣?”
這話一出,吳鉤當即露出驚訝表情,隨後目光前後翻轉,在二人身上來回輪換。
蔡警官臉色一陰,他這才意識到面前少年的姿態跟自己一模一樣。
“抱歉哈,我以爲查案都是這麼查的。”吳鉤回答,手腳卻仍沒有任何動作。
“別給臉不要臉啊。”蔡警官陰着臉,音調不好聽。
“要的要的。”
吳鉤咧了咧嘴,這才端正坐姿,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姓名。”
那蔡警官耷拉個眉毛,沒好氣地問道,也無要掏紙筆的意思。
“吳鉤。”
“做什麼的?做過什麼也行。”
這第二個問題裡頭就埋了個坑,市政局明令不準僱傭童工,要是敢回答自己在哪哪地方上過工,那這把柄立馬就被人捏住了。
“沒成年呢,啥也做不了。”吳鉤一笑,“就沒事練練武術。”
“練武?跟誰?”
“不出名兒,是個農民。”
“別說無關緊要的事情啊,我跟你講,不然算你藐視警察——前客堂那對夫妻,你認不認識?”
“見過幾面,但沒說過話。”
“沒說過話?別跟我打馬虎眼,一個屋檐下頭住一起的,你跟我講沒有交流過?騙過鬼呢!老實說!”
“真沒有,他兩整天晚出晚歸的,跟我們作息都不沾邊。”
“哎!”蔡警官眼睛一瞪,手指頭照着吳鉤腦門戳過去,“你你你這有問題,人家夫妻既然跟你沒得交集,你注意他們作息幹什麼?說!那男人失蹤是不是跟你有關係!”
這話術屬於老伎倆了,就在人話裡頭挑骨頭,管他是不是真有問題,就往你身上潑髒水,一般人也沒辦法,只能解釋,可尋常人沒經過訓練的,一解釋,可以挑的地方就更多。
等到最後越描越黑,給人氣勢弄弱了,他再提點吃拿拐帶的訴求,不能不答應。
手裡頭這碗泡飯和餅子,八成是如此來的,並且到他兜裡的還不止如此。
“可沒那心思。”吳鉤皮笑肉不笑地迴應,“那對夫妻在周圍都是出了名的脾氣古怪,這事大家都知道。”
“你別,你別大家都知道。”蔡警官翻個白眼,“我就想知道你怎麼知道,那八卦啥的,別人聽了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當個樂呵,你爲啥留個心眼記住了呢?”
“哎喲,我這”吳鉤眉頭一擰擠出點難色,“這事情記住的人太多了,你要把他們都抓局裡去?”
“我不管他們,現在問的是你。”
“警官大人通融通融嘛,行行好。”
“哎——”蔡警官一看成了,心裡高興“算了,看你這樣子,年紀不大,應該也不能是主犯,想圖個方便,我教你。”
“賜教?”
“你長這麼大,自己小金庫得有吧?孝敬一點,當我幫你消災了。”
“有有有,我去拿。”
看着吳鉤飛奔的身影,這老警察心裡還想這次頂順利,結果回過頭來人家給拿來的是一串成色挺好看的小鵝卵石。
“警官,這我寶貝。”
他咧嘴一笑,啪一聲把石子按在蔡警官掌心裡,疼得他直咧嘴。
那蔡警官眼裡冒火,抄起裝泡飯的瓷碗往地上一摔,刺耳的碎響聲裡,米湯和飯粒零零散散撒了一地。
“耍老子是吧!不要逼我給你一家人全部提回局裡審訊啊。”
“辦案也將規則流程的是不是。”吳鉤含笑道,“我家一沒嫌疑,二沒拒絕配合,我老老實實坐在這回答問題,怎麼就要被提回局裡呢?”
蔡警官一腳踢翻了木頭飯桌,掏出橡皮警棍直直點着吳鉤鼻頭。
“老子說你有問題,你就是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