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江鬆能發財,我們信了,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這鬼地方做什麼都有人跟你搶,垃圾都沒得撿。”
“我男人做皮具的手藝是跟父親學的,也沒學到家,來江鬆以後生意不好,他懶,又喜歡喝酒玩錢,家裡很快沒錢了。”
“我兩天天吵架,張口閉口都是錢的事情,結果後來有一天,他笑嘻嘻地回來,一身酒氣,說自己發財了。我奇怪,問了兩句,才知道他是趁着天黑搶了個行人,弄到十幾塊。”
“從那以後他經常幹這種事,我害怕,但也是鬼迷心竅,這日子本來也就過不下去了,睜眼閉眼就沒管他。”
“他膽子越來越大,盡挑那些看起來有錢的人,偷偷跟在後面一棍子敲在腦袋上。再往後他更學聰明瞭,就撿那些衣着體面,還帶着包的,哪怕錢少,東西也可以賣。”
“然後有一天,他闖大禍了。”
“幾天前,江松下大雨,溼漉漉的,黑燈瞎火。他輸多了想喝酒,卻發現沒錢,問我要我也不給,他發了頓脾氣以後就衝出去,過了大半個時辰,就見到他又回來,手裡頭拖着老大一個黑色的皮口袋。”
“哎喲,那個天殺的,他說是敲了一個藍眼睛外國人的腦袋,頭髮精緻,一看就是有錢的。結果打開口袋一看,裡頭沒有錢,就一把手槍,幾張看着怪厲害的證件,有的是市政局的,有的看着像是洋人的,我們不懂。”
“最後還有一件,是個奇怪的機器,像個鐵盒連着頭盔,中間插了塊奇怪的水晶。”
“他說這東西保證值錢,還瞎擺弄,帶着那個頭盔,結果.”
“那小畢揚子,自己擺弄完以後還說讓我也試試,我當時沒在意,就跟着戴上了,然後眼前光一閃,我眼前都是模糊的畫面,我看見了——”
“命案啊!那裡頭是一場的命案!霧濛濛的天氣,在港口,先是幾個人在交談,我在那裡頭聽見斷斷續續一些話,什麼市政局、商會、炁礦、交易.”
“然後,忽然一聲響,子彈亂飛,到處是爆炸聲跟火光,好多張臉上沾着血,一個個人影倒下,黑漆漆的.”
“狗戳東西自己看了不夠,還得拉我一起下水,我看完心裡也明白,這裡頭的東西別說賣了,看一眼都是要人命的。”
“第二天早報上就看到他拍人腦袋的那條街上有個洋人喪了命,我們兩慌得不行,燒了證件,整天看着屋子裡的東西發愁,不敢丟也不敢賣,更怕有人找上門來。”
“結果前天,他忽然沒影了,那把槍、那個機器,也全都不見,我一個在家幾天等不到一點消息,這人就跟丟了一樣。”
“我想他是不是被人抓了,實在是害怕,受不住就報警了,可那些警察來了我也不敢講真話,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辦。”
“就就就這些了,真的!我沒說假話。”
江太太說完可憐兮兮地看着吳鉤,十指緊緊扣着。
她倒也會說,三言兩語間反正過錯都在男人身上,自己是沒沾半點關係,但她又對江先生做撈的偏門知道這麼詳細,說自己是不知情完全沒參與什麼的,傻子纔信。
但這都不重要,過程無所謂,最後的結果多半是真的,她編故事編不了這麼詳細。
吳鉤一根指節輕輕抵着下巴,眉頭緊鎖,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頭,沒有理會面前的江太太。
這很有可能就是上一世導致吳家滅門的原因,這對不長眼的蘇北夫妻半夜搶劫搶到了不勒顛人的頭上去,好巧不巧還是個拿着要命東西的。
記憶芯,這描述怎麼聽都是個記憶芯,裡頭多半是錄下了不勒顛人關於江鬆炁脈的一些蠅營狗苟之事,聽江太太的話,還有夏國人在裡頭趟渾水。
市政局的張離以忠義之名著稱,但他的屁股究竟是不是那麼幹淨,恐怕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並且江鬆官場結構複雜、權力交錯,各方掌握權柄,可以涉及這種事的重要人物一隻手也數不過來,是誰並不好說。
但這現在都可以放一放,事分輕重緩急。
吳鉤的指尖有節奏地敲打下巴,讓自己冷靜下來。
沒必要慌,相比於上一世的自己,他要強大了太多,此時也佔了先機。
當務之急,是要阻止這把火燒到吳家。
他指頭上的勁道越敲越重,骨肉撞擊的響聲對他而言沒什麼,卻聽得江太太在一旁心驚肉跳。
忽然間,吳鉤騰一下站起身,驚得江太太差點摔下地。
他的眉毛絞成一股,目光死死盯在發黃的牆板上。
不對!
他換了個思考方式,想要阻止,首先得弄清楚事情如何會發生。
如果這件事就是一切元兇,那麼爲什麼會牽連到他家身上去?
江先生要是真的被不勒顛人抓走了的話,他們有一萬種方法從他腦袋裡撬出自己想要的信息,那麼江太太現在又怎麼可能平安無事地坐在這裡?
他沒被抓,是自己逃了。
手槍八成是被他帶在了身上,而那套記憶芯,一般在這種情況下,人一般會有兩個選擇。
要麼,帶在身上,關鍵時候或許能夠成爲一張可交涉的底牌。但這東西體積不算很小,不方便,鬧不好還引火燒身。
要麼,就丟了,但肯定不會丟在自己家裡頭,嫁禍給別人是個不錯的選擇。
江先生準備既然是着急要逃,那他一定不願意浪費多少時間,不會搬到多遠的地方去,慌張之下多會選擇就近丟棄。
吳鉤猛地起身,頭也不回,給那江太太撂在原地,三步並兩步衝回家,來到到石庫門房子前後客堂交界的牆前。
這所屋子內部進行了些微改造,以供三戶人家居住,原本的通道被一堵牆給代替,但也不是什麼動筋骨的改建,只是一些簡陋的木板、螺釘和牆紙。
他觀察片刻,揭下翹起一角的牆紙,撬開釘子,掀開兩塊鬆動的木板,只見裡頭的空隙中,一套嵌着記憶芯的讀取器靜靜平躺。
江鬆的碼頭上,視野不好。
白茫茫的遠海,依稀可以看見漆黑的影子切開層層濃霧,滾滾升騰的蒸汽混入其中,近岸的船隻沒有發出汽笛聲,只能聽見陰沉的海浪撞在礁石上砸得粉碎。
他點了根菸,明暗不定的芯子像燈塔一樣不停起伏閃爍。
遠方傳來馬蹄聲。
漆黑的車廂、漆黑的馬,鐵面下噴着蒼白的氣和淡淡的紅光。
只是,一切仍舊安靜。
來自不勒顛的商人跳下車,將精緻的禮帽握在掌中,金髮下的臉上掛着一抹和煦的笑容。
“天氣真好,不是麼?”羅素一隻手背輕輕敲在帽檐上,“安全、方便,讓人心情舒暢。”
“我冒這麼大風險給你運東西,不是來聽廢話的。”
他的聲音很沉,略帶一絲沙啞,隨後視線轉向身後,八輛大型馬車上塞滿了茅草,土黃色的泥巴和馬糞混在一起,湊近會聞到很濃的氣味。
上頭的車伕各個穿着馬褂,臉上戴着黑紗布面罩,鼓鼓囊囊的兜囊裡頭塞滿了東西。
“八車貨,自己去點,都是三級標準以上成色,出自你指定的礦脈。”他說。
“辛苦辛苦,來吧。”
羅素一揮手,身後幾個不勒顛的士兵拿着燈罩一樣的奇怪機器,朝着一個個馬糞味的車廂緩緩掃了過去。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得到了滿意的答案。
“我喜歡講信用的夏國人。”
“那就讓伱的人都撤開吧。”
他看向那些不勒顛人,語氣之中充滿着警惕。
羅素衝自己人揮了揮手,隨後笑道:“不用這麼緊張嘛,只是談談生意而已,我又不是你這樣叛國的亡命徒。”
他的嗓子裡滾出不滿的聲音,又復開口:“對了,這次交易的有變化。”
“哦?但我看你的貨,跟我們說好的一模一樣。”
“貨不變,錢要加倍。我們知道,最近霄雲礦場的炁礦石在不勒顛黑市上的價格翻了三倍。”
“這是你上頭那位市政抱歉,是他的意思麼?”
“.無可奉告。”
“臨時臨的,看起來似乎也沒有給我再還價的機會。”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不加價的話,就只能拉走四車貨,有錢大家一起賺。”
“這麼一大筆錢,我這一時半會的可拿不出來。”
“堂堂商會會長,這點能耐想必該是有的,真要拿不出的話,那就跟我沒關係了,命令是別人下的。”
“我明白了。”羅素一扭頭,衝着身後兩個士兵問道,“喂,我們還有錢嗎?”
那兩人面面相覷了片刻,隨後聳着肩膀搖了搖頭。
“你看,我就說沒錢了。”
羅素回過頭,臉上仍舊掛着親和的笑容。
“後四隊,收車!”
他眉頭一皺,揮舞大臂,身後一衆不露臉的軍漢也在這個同時提刀持槍,以防面前的不勒顛人忽然發難。
“不要緊張,真的,不要緊張。”面前羅素的聲音淡淡的,眼眸中一絲細碎的紅色無聲無息閃過,“夏國有句古話,買賣不成仁義在,我們已經是朋友了,讓點利給你們又如何。”
“這種話不用跟我說。”
他見面前的不勒顛人直到此時依舊面不改色,心中稍微一寬。
可下一秒,暗紅色的血線一閃而過,伴隨着身後同伴的哀嚎。
他一個定神,只見雙眼紅慘慘的羅素在虛空中拉開蝙蝠般的影子。
劇痛隨之而至,他的視野變得模糊、旋轉,滾燙的鮮血順着大腿和小腹橫流,黏糊糊得到處都是。
連綿的槍響來回傳了好久,哀嚎、利刃相撞、倒地聲起起伏伏。
一盞茶的功夫後,一切歸於平靜。
模糊的視野中再度出現羅素俯視的腦袋,他又是一笑,劃破的西裝下金屬齒輪不停轉動,半身都被粘稠的液體浸溼,暗紅色的血珠一顆一顆順着指尖往下滾。
他一絲一絲瞅着冷氣,咬牙問道:“你不想再做江鬆的生意了?”
“想,當然想,天底下哪裡會有不想做生意的商人。”羅素低下身,暗紅色的脣角貼在他耳畔,“只是,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纔是這次交易的額外代價?是誰兩頭通吃,既倒扣了一成礦石,又抽掉了我錢款的百分之五呢?”
那地面上的視野開始顫抖,顯然羅素一語說重了他的心事。
“我這人善,你欠我不少,一條命本來不夠的,但是亞美利加的船費太貴了,我覺得你幹到死也湊不回票錢——算了,我放點血,你拿命勉強抵了罷。”
羅素說着,眼神忽然變得冰冷,他擡起手臂,袖口之中一抹紅色的細線直直沒入他的腦殼中,瞬息間地上的人只剩下一副皮包着骨頭的乾巴架子。
隨後他的目光一轉,伸出手,搖晃的視野再度升空,顯然用來錄影的設備是被他發現了。
那張蒼白的臉上露出詭異一笑。
一切遁入黑暗中。
吳鉤從思維的世界中脫離出來,情況跟江太太說的幾乎差不多。
記憶芯這樣的含炁科技,雖然爲人類提供了劃時代的便利,但也不是沒有缺點,一般人用來效果不是那麼好,所以他們夫妻兩那時看到的只是一些模糊的片段和殘影。
情況很詭異。
記憶芯裡邊記錄的東西,說來也很簡單,就是一個非法炁金屬走私的過程中,發生了黑吃黑。
但裡頭有不少有價值的信息,比如大大方方露臉的羅素,還有中間提到的“市政局”之類。
並且,那從頭到尾作爲第一人稱的正主,雖然看不到臉,但從聲音、衣着、說話方式之類的方面去查,再結合近些日子江鬆失蹤者的名單,想要找出是誰並不困難。
這東西足夠揭露出來不少藏在水下的人和事。
更奇怪的是,它顯然是早先已經落在了羅素手裡頭。
如果是下面人獲得的,運輸途中出了意外還好說,可這東西已經在他手裡了。
有什麼原因,是需要他偷偷摸摸派個人去運送,最後還弄個人物兩空的結局?
兩種可能,要麼,是這記憶芯背後的市政局高層要求收回。
要麼,就是他故意落出來的。
再或者,兩者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