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不可能!”唐石鵬稍微愣了一下,隨即說道。他的聲音略大了些,引得不少族人向他看來。但被他雙眼一瞪,又趕忙轉過頭繼續低頭吃飯。
“二叔!”唐景炎又叫了一聲,正要說話,忽然見到幾名獄卒走過來,忙住口不言。他本想等着這幾個獄卒離開後繼續與唐石鵬說話,可獄卒卻走到他們這間牢房前,高聲叫道:“唐石鵬!要提審你。”一邊說着,一個獄卒拿出鑰匙打開這間牢房的大門,另外幾個人抽出腰刀警惕地看着牢內的唐家人。雖然唐家人腳上都繫着鐵鏈,但之前也不是沒有被抓來的江洋大盜趁獄卒的疏忽殺死獄卒奪下鑰匙想要逃走的先例,雖然最後沒能逃走,但從此以後中原各處的衙門對人犯都提高了警惕。
唐家人當然不會試圖越獄。就算他們自己跑了,老家的數百族人也跑不了,說不定就是男丁斬首婦孺流放的下場,就是爲了族人着想也不能逃跑。他們看着唐石鵬走到牢門前,被這幾個獄卒押着離開監牢。
“怎麼這個時候單挑咱們唐家人審問?”一人即不解,又有些擔心的說道。其他被抓到這裡的家族都沒人被提審,只有唐石鵬被提審,很奇怪。
唐景炎心裡也覺得奇怪,正要說話,忽然想起什麼,低聲說了一句:“大約是那個,我還不知道到底是誰的人來了。”
唐石鵬被人帶着走過一扇又一扇門,走過一間又一間房屋。他心裡有些奇怪:‘記得昨夜我走的不是這條路,到底要帶我去哪?難道今天要嚴刑拷打我?’一想到嚴刑拷打,他忍不住就有些害怕。錦衣衛的惡名就連他這個鄉下人都聽說過,想起隔壁村的秀才曾經說過的錦衣衛的那些刑罰,唐石鵬甚至涌現出撞牆自盡的想法,以免受到折磨。
他正想着,獄卒已經在一間房屋前停下,輕輕推開房門將唐石鵬帶進去,又讓他坐上一把椅子後就轉頭離開這間屋子。而此時屋內除了唐石鵬外,只有一身着飛魚服之人站在唐石鵬身前兩丈外,除此之外別無旁人。
這是非常奇怪的舉動。一是出於防止越獄的考慮,二也是出於保證口供真實的考慮,錦衣衛審問人犯從來都是至少兩人一起,再有兩個負責押送人犯的校尉,屋內最少應當有四個人才對。唐石鵬這幾日也被錦衣衛審問過,只是沒有用刑,應當會感覺驚訝。
可唐石鵬此時完全顧不上驚訝了,待看清面前這人的長相後,他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顫抖着伸出左手指着他,說不出話來。他又感覺胸悶氣短,忍不住彎下腰劇烈的咳嗽起來。
“二叔,你這是怎麼了,二叔。”那人正要說話,見到唐石鵬忽然咳嗽起來,忙上前扶住他說道。
“你讓開!”唐石鵬卻一把推開他,又咳嗽幾聲緩了過來,指着他說道:“景羽,你,你竟然投靠了錦衣衛!”
這人當然就是唐景羽。昨天他在另一處也十分要緊的地方審問錦衣衛校尉與衛所將士抓來的俘虜,今天天剛亮就快馬向濱州而來,終於在中午趕到濱州錦衣衛衙門。略微休息了一會兒又吃了點東西,就吩咐獄卒將本族族長帶來。
“二叔,侄兒確實是投靠了錦衣衛。”唐景羽坦然回答道。
雖然在見到他穿着飛魚服後已經能夠確定唐景羽確實投靠了朝廷,成爲了錦衣衛一員,可親耳聽到他這樣回答,唐石鵬仍然覺得天旋地轉,不由得跌坐在椅子上。
“二叔。”唐景羽又趕忙上前要扶起他。
這一次唐石鵬卻並未推開他,卻也沒有立刻搭理他,而是喃喃自語了一句:“如果早知你已經投靠了朝廷,我又何必讓族人受這些苦。”
“二叔,你說什麼?”唐景羽沒聽清他說的話,問道。
“沒什麼。”唐石鵬說了一句,將其他任何情緒都放下,反問起來:“你是否能保咱們家族不受朝廷處置?”既然唐景羽已經是錦衣衛的一員,那他們家是白蓮教徒的身份必定已經暴露,此時對於整個家族最要緊的,就是唐景羽能否保家族平安。
“二叔,侄兒下不了這個保證。”唐景羽面露苦色:“不瞞二叔,侄兒也是因身份泄露被朝廷抓起來不得不投靠錦衣衛的,只是朝廷想要清剿白蓮教,所以允許侄兒戴罪立功才並未將侄兒處死。若是能立下大功,或許可以保自己甚至族人脫罪。但侄兒這次來山東,對清剿白蓮教卻也沒起到多大用處。也不知是彭聚早就對我們叛變有所防備,亦或是正常變動,各堂、香所在的地方都與八年多前不一樣了,彭家莊雖然沒有搬走,可總壇也已經遷到其他地方。那幾個當時恰好在蘇州的咱們山東壇的人起得用處比我還大。”
“侄兒既然本是不得不投靠,戴罪立下的功也不多,過後會被朝廷如何處置尚不清楚,如何能保整個家族不受處置?”
“那咱們唐氏一族怎麼辦啊!”唐石鵬叫道。昨日他不論錦衣衛百戶怎麼問都不承認自己是白蓮教徒,肯定會被記一筆,唐景羽又保不了家族,他們唐家可能受到很重的處置。就算身爲一般信衆的普通唐家人不會被處死,但多半會被流放海外,他自己與各房話事人多半會被處死。
“這也無可奈何。”唐景羽說了一句,見唐石鵬這麼擔心,又勸道:“二叔,即使被朝廷懲戒,也不會受到太大懲處的。咱們家除了我之外都只是普通信衆,陛下又愛惜人命,應當不會有人被處死,多半是全族流放到海外。”
“流放到海外。”唐石鵬忍不住哭了起來。他早已猜到家族被發現是白蓮教徒的處置多半是流放海外,若是願意,豈會不承認白蓮教徒身份?
見到已經五十多歲唐石鵬哭起來,唐景羽也忍不住爲家族擔心起來。而且他比族人知道的還多些,知道朝廷正在派兵攻打印度,若是被流放海外多半是去印度。雖然聽說印度這個地方很富庶,土地肥沃,可畢竟是新佔之土,當地的土人定然不會願意看着這麼多從東方來的漢人佔據他們的田地,打架甚至互相毆殺少不了,哪裡比得上在老家安定。
“若是能抓到彭聚就好了。”唐景羽喃喃自語道:“彭聚是山東壇壇主,若是抓到他,就是一個大功勞,咱們家多半就不用被流放海外了。”
“你說什麼!”唐景羽本來是隨口一說,卻不想唐石鵬馬上問道。
“二叔,我說若是能抓到彭聚就好了。”
聽到這話,唐石鵬臉上變得陰晴不定,過了一會兒,他對唐景羽說道:“叔叔知道彭聚在哪。”
“二叔,你知道彭聚在哪?”唐景羽愣了一下,下意識問道。
“我知道彭聚在哪。”
唐景羽臉上閃過一絲愧疚之情,但轉瞬即逝,忙道:“二叔,快告訴我他在哪。不,二叔,咱們這就去找費副指揮使,您當面告訴他彭聚在哪!”
唐石鵬臉上也閃過一絲愧疚之情,但馬上答應道:“咱們快去見上官!”‘彭壇主,爲了我家不被流放到海外,爲了唐景羽的前程,只能對不住你了。’
……
……
“彭大哥,前面再有十五里,就是青城縣城了。咱們是在這裡歇息,還是趕到縣城外歇息?”張兄弟說道。
“就在這裡歇息。”彭聚又掃視一圈,覺得他們現在所在的這片小樹林還算隱蔽,說道。雖然到了縣城張兄弟和劉兄弟可以入城買些吃的,可他們現在身上還有炊餅不缺吃的,而青城縣城周圍他記得沒有隱蔽的地方,不好藏身,不如就留在這裡。
“好。”張兄弟與劉兄弟答應一聲,張兄弟解開背上的包袱,拿出從一個村子裡偷的兩張破草蓆鋪在地上,劉兄弟悄悄走出樹林去河邊取水。
不一會兒劉兄弟拿着三個小水瓶走回來,分別遞給彭聚和張兄弟,又從身上拿出三張炊餅,就吃了起來。
彭聚接過炊餅,聞到油紙上傳來的汗味,忍不住皺了一下眉頭。他們路上當然是不敢生火的,可大冬天又只有涼水,又涼又幹乾巴巴的炊餅根本難以下嚥,劉兄弟於是將炊餅貼身放着,用體溫保證炊餅不涼。可這樣一來,炊餅難免沾染到汗水。彭聚雖然是‘白蓮教匪’,但從小也沒吃過什麼苦,很不想吃麪前沾染汗氣的炊餅。
但他皺過眉頭後,仍然就着涼水吃起來。現在可不是矯情的時候,不吃就要餓死,只有吃才能活着,有力氣走到濟南。他不僅吃起來,而且大口大口的吃,不一會兒就將這張炊餅吃完了。
“彭大哥,吃完了這三張餅,咱們就沒吃的了。好在路上遇到兩個書生,咱們殺了那兩個書生後從身上搜出了幾百文錢來。咱們今晚睡足了,明天一早出發,過青城縣城的時候小弟入城去再買幾張餅。足夠吃到濟南城了。”吃完餅,他們三人躺在破草蓆上睡覺,但現在天還沒黑下來,一時也睡不着,張兄弟就說起話來。彭聚作爲山東壇的壇主當然山東到處都畫了他的畫像張貼,可張劉兩個人就沒那麼重要,沒有畫像。他們可以入城。
“張三哥,我總覺得咱們殺了那兩個書生不太好。那畢竟是兩個書生,還是咱們本地人。”劉兄弟道。
“不殺他們,哪來的炊餅和錢?去村裡偷?兩張破草蓆沒幾個人在意,可糧食和錢哪家都捨不得丟了,咱們根本不可能偷來,只能明搶。在村子裡,一家叫一聲全村都來幫忙,咱們就算有武功也逃不走。”劉兄弟說道。
張兄弟嘆了口氣,知道劉兄弟說的都是實話,無可辯駁,只能不再說話。
“劉兄弟,知道你對讀書人尊敬。大哥對讀書人也尊敬,可現在事急從權,只能殺了他們。”彭聚又道。
“是,大哥,小弟知道。”劉兄弟道。但聲音仍然悶悶的。
彭聚正要再說幾句話,忽然感覺到地面有顫動,忙翻身而起,貓着腰盯着顫動傳來的方向。劉兄弟與張兄弟也感覺到了顫動,轉身趴在地上。
不一會兒十多個騎兵與數十步兵從樹林外十多丈遠的官道上出現,見到這片樹林後停下來,爲首一騎在馬上、穿着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的人大聲吩咐道:“你們二十人,去搜查這座小樹林。”
“大人,也不必逢林就搜吧。”一個總旗說道。
“你懂什麼!”那錦衣衛訓斥道:“還不快去搜查!若是敢不聽從號令,我定然稟報你的上官處置與你!”
又道:“馮總旗,也不過是辛苦這幾天,待忙完了,我請諸位將士喝酒!哪怕抓不到彭聚,抓到一兩個潛逃的普通教衆也是功勞,上頭定然會有賞賜。說不定就將馮總旗升爲百戶。”
聽到這話,那個姓馮的總旗這纔不再反駁,吆喝幾聲帶着二十來人向小樹林走過來。
“彭大哥,這怎麼辦?”劉兄弟馬上有些慌張的問道。
“是啊,彭大哥,怎麼辦?”張兄弟也問道。現在天還沒黑,他們逃出樹林一定會被發現。而且現在也來不及將草蓆都收起來,即使藏到樹洞中也會被發現痕跡,他們定然會認真搜查,逃不過去的。
彭聚沒有立刻答話,認真盯着前面看了幾眼,轉過頭瞧了一眼張兄弟,又看了另一側的劉兄弟,猶豫片刻後說道:“張兄弟,劉兄弟。”
“彭大哥。””彭大哥。”
“大哥有一件事要拜託你們。”彭聚道:“過一會兒朝廷的狗子搜過來的時候,你們兄弟藏在一塊,當狗子見到草蓆的時候衝出來吸引朝廷狗子的注意。之後,之後,“
“彭大哥就能趁亂跑出小樹林。”張兄弟說道:“大哥,小弟明白了。我們定然吸引住朝廷狗子的注意,讓彭大哥跑出去。”“小弟知道該做什麼,大哥放心,小弟定然拖住這些朝廷的狗子,讓大哥跑出去。”劉兄弟也說道。
見到他們毫不遲疑的答應,彭聚心中一酸,差點就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