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彭聚忍不住大聲呼了幾口氣,但隨即用左手捂住口鼻以防被察覺自己的具體位置,同時慢慢趴在地上。他此時在一個小山坡上,這個小土坡大約五六丈高,方圓也只有七八丈,但好在頂端還有幾塊二三尺高的石頭可以作爲遮擋。
與前次從青城縣城東面逃走時相比,彭聚臉色微微發青,身上的衣服也寬鬆了一些。但這些他都不在意,他只是鐵青着一張臉,偷偷掃視一圈,見到四面都有穿着紅色衣服的明軍將士,苦笑着說了一句:“莫非我彭聚今日就要死在此處不成?”
自從他正月初十那一日憑藉張劉兩個護衛的犧牲從青城縣城東面逃走以來,已經又過去了三日。當時他已經逃出數裡外,都看不見那片小樹林了明軍也沒追上來,以爲他們不會追擊自己了,畢竟自己只是孤身一人,貿然追擊還可能破壞了搜尋的部署,導致出現漏洞讓更多的白蓮教徒逃走。所以當晚他放心潛入一個村子,躲在一間破敗已經廢棄的房屋裡睡覺。
但他沒想到的是,第二天清晨天還沒亮,他正要趁着村民大多還在牀上睡覺的時候溜走,忽然村頭傳來人喊馬嘶的聲響,謹慎之下他又躲回藏身的破舊房屋,透過一面還算完好的牆上的縫隙看着外面。
隨即令他更加震驚的事情發生了。一隊明軍將士從村中走過,而且一個身穿飛魚服的人大聲喊着:“快,將整個村子搜尋一遍!你們要找的人是一個年紀在四旬上下,國字臉,薄嘴脣,不胖不瘦,身體結實一看就練過武藝,身量七尺上下的人。還有,這人這幾天風餐露宿,面色多半泛焦黃或泛青色。”
“若是誰能夠發現這人,官升三級,賞賜黃金一百兩!”
在場將士聽到最後一句話,紛紛面帶喜色的應和一聲,隨即散開開始在村中搜尋。自然,村民們住的屋子也是要搜的,頓時又傳來雞飛狗跳的聲音。還有將士罵罵咧咧的在說着什麼。
“老丈,多半是令村的百姓不願被搜查。這本官也能理解,畢竟現在還早,又是冬天百姓大多尚未起牀。但此事事關重大,就連京城的皇上都十分關切,本官也不得不擾百姓清夢了。不過老丈放心,若是他們敢做出其他事情,本官定然嚴懲!”那個穿着飛魚服的人說道。
“事關白蓮逆匪,學生與村民自當配合,責無旁貸。”一個看起來五十歲上下、大約是本村村老的男子說道。
彭聚並沒有聽到錦衣衛與村老的對話,但他聽到了這個錦衣衛之前高聲叫喊的話,頓時心裡一驚:‘這分明就是我的長相。既然官府清剿我白蓮教,在濱州老寨裡還有我的畫像,他們知道我的長相不奇怪,但爲何會猜我大約在這一帶?若是整個山東都這樣搜查,搜上一年也搜不完。’
‘是了,定然是唐石鵬投靠了官府,告訴了官府前日我在蒲臺西關村,之後官府的人劃定了這兩日我大概能逃到的地方,派錦衣衛與衛所將士搜尋。該死的唐石鵬,若是我能逃出生天,一定要讓唐氏一族悔恨今日的作爲,即使唐景羽仍然在京城做奸細!’
彭聚咬牙切齒的一陣,發覺已經有幾個將士慢慢靠近這所破房子旁,很快就要搜索後,他忙拋下其他雜念,專心琢磨如何躲過搜索。他想了想,悄悄蹲下身子,從另一面牆上的縫隙鑽出去,瞅準另外一條街上兩個將士轉過身的機會飛快的走到對面,躲進剛剛被幾個將士瞧過一眼的一間廁所裡。這間廁所地下的糞坑已經堆滿了,臭氣熏天,可彭聚根本無暇顧及,透過木板中間的縫隙緊緊盯着外面,同時從身上抽出匕首,隨時等着若有人再來看這間廁所就拼死一戰。
不過大約是將士們都不願意再聞臭味的關係,對這間已經有人瞧過一眼的廁所無人再看,搜尋他原先藏身的那間房屋的將士也僅僅認真搜查是否藏了人,沒注意腳印和其他痕跡,讓彭聚躲過一劫。
等明軍離開村子後,彭聚琢磨一下,最終還是決定離開村子。雖然這個村子已經被搜查過,再次被這樣仔細搜查的可能不大,但他不僅要能藏身之地,還要能不被發現得到吃食的地方。現在是冬天,什麼能吃的野菜都沒有,也不能去田間地頭拿吃的,只能買或者偷。這樣一個小村子裡大家都是熟人,忽然出現一個陌生人買吃的,村民聯想到之前官府的搜查,肯定會上報的;至於偷吃的,這個村子裡也沒有太富有的人,少了食物一定會發現,放狗出來,只要他還在村子裡一定會被找到。兩種得到吃食的法子,不論哪種都會被發現。
所以彭聚從一戶人家偷了一張餅後就趕忙逃出村子,繼續向濟南趕去。雖然濟南城門處一定張貼有他的畫像,他進不去城裡,但省城附近的村子裡有錢人也會很多,找一戶富裕人家藏在裡面偷吃的,慢慢捱到官府停止對白蓮教的清剿後再說,這就是他的打算。
本來他或許能平安到達濟南城附近,但就在第二日清晨,他又打算偷偷潛入一個村子偷吃食的時候,不小心驚動了一家人養的狗,這條狗頓時驚叫起來,驚醒了這家的主人,旁邊人家的狗馬上也叫起來。
彭聚隨即一刀殺了這條狗,但也不敢再停留,翻出牆就要逃走。可這時這家主人大聲叫喊起來:“抓賊啊!”
隨着這一聲叫喊,無數人家被驚醒,無數條狗被被驚醒。村裡最富有那一戶馬上亮起了燈,又有幾個人牽着三四條狗追出來。
彭聚馬上逃走。可還是被幾條狗追上,縱使他很快把它們都殺了,但仍然被咬傷,不得不忍者疼痛逃走。
村民在他逃出村子幾裡地後不再追,但馬上派人告訴了附近把守的錦衣衛。錦衣衛馬上調動衛所將士圍捕他。他即使止住了血,但也始終沒能逃脫追捕,最終在此時,他被圍在了這個小土坡上,馬上就要被抓住或者殺死。
彭聚又掃視了一圈圍在周圍、足有二三百人的明軍將士,知道自己一定不可能倖免,於是把刀放下,抽出匕首,靜靜躲藏在一塊石頭後面。雖然他已經不可能倖免,也不會投降朝廷,但與其自盡,不如在明軍攻上來的時候瞅準機會再殺死幾個人,多拉幾個人爲自己陪葬!
他這樣等了一會兒,聽到從下面傳來腳步聲,但聲音非常孤單,一聽就是隻有一個人正在向他走來。‘怎麼只有一個人上土坡?是了,他們想要勸降我,讓我投降明國。’彭聚想着。
‘正好,他們主動送一人上來送死,我可以多拉一個人陪葬。’彭聚又冷笑了一下,舉起匕首蹲起身子。很快,腳步聲來到他身旁,彭聚弓起腰,在見到走上來這人身影的一瞬間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另外一隻手就向他的心臟捅去。
可就在匕首離着這人的心臟只有不到一寸的時候,匕首突兀的停在那裡,而且彭聚的表情也瞬間變得十分怪異,而且僵在了原地。因爲這人喊了一句:“彭大哥”,因爲這人彭聚認識!
“彭大哥,好久不見。”這人見彭聚好半天沒有其他反應,也不掙扎,只是用盡量輕鬆的話語又說道。
聽到這話,彭聚纔回過神來,將這人按到地上,但匕首仍然對着他的心臟,同時用低沉又隱含着憤怒的聲音說道:“景羽,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人當然就是唐景羽。他在聽聞發現彭聚的蹤跡後,馬上申請參與圍捕他的行動,在主持清剿山東白蓮教的費副指揮使答應後馬上趕過來,正好趕上了今日圍住彭聚。見彭聚已經不可能逃脫,路千戶讓手下將士略微休息了一會兒,就要下令衝上土坡生擒或殺死彭聚。可就在此時,唐景羽忽然說自己要上去試試勸降彭聚。路千戶雖然不認爲能勸降彭聚,但唐景羽是錦衣衛(這時唐景羽穿着錦衣衛的飛魚服,一般人也不知道他是反正的白蓮教徒),死了他也不心疼,點點頭就答應了。
“彭大哥,去年年初我隨汝南王殿下巡行南洋,此事當時我上報過了,彭大哥你也知道。去年年底我隨王爺返回京城,路過蘇州,當地的錦衣衛與警察署發現了丹家的教徒身份,想要查抄丹家。可丹家在錦衣衛中收買了一人,提前得知消息,隨後造反想要生擒王爺。但最後失敗了。雖然我因彭大哥派我去京城的職責沒有參與叛亂,但丹家有人被生擒,我的身份也因此被官府知曉。官府用我唐氏一族所有人的性命相威脅要我叛變,爲了保住族人的性命,我不得不投靠官府。”唐景羽用比較簡略、半真半假的話告訴了彭聚自己爲何叛變,而且語氣平和,也沒有用更加親近的自稱。
“丹家被發現身份?之後造反,失敗後有人供出了你的教徒身份?”彭聚非常驚訝。“此事我怎麼不知道?一點風聲都未傳來。”
“此事發生後朝廷迅速封鎖消息,整個蘇州府城都被包圍起來,所有人不許進也不許出,要過長江的人也會被嚴查,教徒應當是混不過來,所以消息一直沒能傳過來。”唐景羽仍然平和的說道。
“丹家下場如何?與你一起前往王府的另外六個人呢?”彭聚又問道。
“去往開封周王府的四人我不知曉,派往京城的三人中,我與莫離被迫投靠朝廷,相遠紅在亂中戰死。”唐景羽回答。
彭聚一時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才說道:“景羽,官府既然用你整個家族的性命威脅,我不會責怪你叛變之事。可今日你上來是做什麼?想要勸降我與你一起投靠朝廷?”
彭聚臉上露出嘲諷的笑意。“你是一個香主,而且是第一個投靠朝廷的香主,朝廷要用你來清剿我白蓮教,所以你投降對朝廷有用處,朝廷會容你,甚至可能免除你的罪過,任命你官職。但我投靠朝廷能有什麼好處?”
彭聚嘲諷的笑意更甚。“我本就是白蓮教山東壇壇主,山東壇是教中勢力最大的一罈,現下又無教主,我就是現下教中頭一號人物。像我這樣的人,朝廷定然想要生擒,從我嘴裡得知教中的密辛,但過後定然會將我處死。我既然必定不能生還,爲何還要投降?”
“想用我妻兒之性命勸我?我身爲一罈之主,必定是滿門抄斬,即使你想欺瞞我也欺瞞不了的。至於那些遠支族人,我也不太在乎他們能否活着。所以,你打算如何勸說我投降朝廷?”
“彭大哥,”唐景羽才說了三個字,又被彭聚打斷。“你不要再叫我彭大哥了”。“是,壇主。壇主說的不錯,若是從前,我必定不會上來勸降壇主。可現在不同,當今陛下也與先帝不同。”
“有何不同?”彭聚繼續嘲笑道:“他還能將白蓮教徒一個不殺,甚至不再以白蓮教爲邪教不成?”
“壇主所猜雖然不全對,但也有猜中的,”誰知唐景羽說道:“當今陛下一向重視人口多寡,覺得現下大明人口太少,所以儘量少殺人,這次只要投降朝廷之人,一概不殺,洪武年間的罪過一概赦免;即使那些不願投降之人,也只誅殺本人,就連妻兒也不殺,僅僅流放海外。”
聽到這話,彭聚愣了一下,仔細盯着唐景羽的臉看了幾眼,又道:“看你的臉色,你說的大約是實話。可我畢竟與旁人不同,我投降之後多半仍然不能保命。甚至妻兒之性命也不可能保全。”但即使他這樣說,語氣已經不像剛纔那樣嘲諷。他仍然堅信自己必死,可既然連不投降的人的妻兒都不死,自己若是投降,妻兒或許也能活下來。
‘是否要投降朝廷?若是投降了,自己的命就由不得自己了,即使受盡折磨想死都不容易。可唐景羽說的是不是實話?就算他說的是實話,但是否告訴他這話的人在欺瞞他?’彭聚在心中想着。
他正想着,只聽唐景羽又道:“至於以白蓮教爲邪教,也未必不會取消。朝廷或許會承認白蓮教是與佛教、道教一般的宗教,可以光明正大的傳播。”
“什麼?朝廷可能承認白蓮教是如同佛教、道教一般的宗教,可以光明正大的傳播?”彭聚驚叫一聲,馬上又搖頭道:“不信,我不信。”若說出於愛惜人口的角度少殺人他還能相信,但這一點是萬萬不能相信的。朱元璋當年稱帝后馬上禁止白蓮教傳播,管得極嚴,當今陛下豈會取消禁令,豈敢取消禁令?
“我本來也不信。但是,……”唐景羽忽然附在彭聚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聽到這話,彭聚瞪大眼睛盯着唐景羽看了一會兒,最後說道:“好,我答應投降。”
聽到彭聚答應投降這句話,唐景羽鬆了口氣,隨即感覺渾身都是冷汗,一陣虛脫。但他仍然對彭聚說道:“壇主您將來必定會明白今日做的是對是錯。”
“但願將來我不會後悔今日的決定。”彭聚又看了他一眼。隨即扶着他站起來,向土坡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