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的黃昏,沒有了案牘的勞形,也遠離了亂耳的喧囂,三兩老友或於棋盤廝殺,或去菜地除草,獨自悠閒時,一生珍藏的記憶便如溪流一般叮咚叮咚從眼前跳過,其中,最讓我難以忘懷的是那一頂皮帽子。
四十八年前,印度以尼赫魯爲總理的政府,悍然挑起一場大規模的中印邊境戰爭。
那時,我是中華軍西線一名參戰的戰士,經受了我軍在西線雷霆反擊、追擊阿三們的戰火洗禮。
硝煙早已散去,往事卻難忘懷,那場戰爭中的大人物、大角逐、大場景、大勝利早已被史家濃墨重彩,而大戰爭中的小戰士,他們當時的生存狀態如何?生活方式怎樣?鮮爲人知的生命感受又有哪些呢?
作爲中印西線作戰的親歷者,雖然快五十年了,我仍爲那時的情境魂牽夢繞。
那年,我是中華軍第22裝甲旅第209機步營3連2排1班年齡最小的一名戰士。
我們旅作爲戰備值班部隊,1953年10月7日凌晨,在人們週末放鬆的時候,我們坐上軍用卡車從新疆塔什庫爾幹市向喀喇崑崙山山口的邊境線出發了。
卡車被篷布蒙得嚴嚴實實,蒙得嚴實有兩層意思:一是保密,連隊的行動不能讓敵人知道,二是禦寒,阻擋外面的風雪。
一輛卡車裝一個班,一個班12名戰士。
我們按照平時的訓練,將揹包在車廂底擺成四行,再兩兩相對坐在自己的揹包上,雙腿岔開,你的腿中間夾者我的腿,我的腿中間夾者你的腿,成犬牙相錯狀。
戰士們就這樣擠坐着,保持絕對的靜默,悄然前行。
冰封雪凍的砂石路坑坑窪窪,又是上山的盤山路,汽車像蝸牛一樣,一步三搖地向上爬行。
沒完沒了的拐彎,嗡嗡不止的車噪,加上燃燒不徹底的油煙從篷布的縫隙直往車裡灌,戰士們苦不堪言。
卡車還沒盤上半山腰,我和部分戰友顛簸難耐,翻腸刮肚地把吃下的食物全吐了。
等到卡車爬上海拔四五千米高寒缺氧的山路,頭就像要爆炸一樣疼痛。
每到一處我軍的補給站,雙腿就如同殭屍動彈不了,下車都是班長和戰友扶着我。
這樣的連續晝夜行軍,第三天下午到達一個休息站點,只聽排長大喊:“不要呆坐,掰着自己的腳趾頭往上蹺一蹺,再用手揉一揉自己的小腿。”
戰士們立即執行命令,一名名叫王克景的新疆兵,抓住我的小腿又揉又捏。
我問:“你要幹啥?”
他說:“排長說了要揉自己的小腿。”
我指着他正揉着的腿問:“這是你的腿嗎?”
他紅着臉說:“哎呀,怎麼揉錯了。”
弄得全車人哈哈大笑。
車越往前走,高山反應和暈車就越嚴重,一連五天,除了晚上排長逼着我喝點溫水,我沒吃一丁點食物。
第五天也就是10月12日的下午,終於熬到了目的地——五二四三高地。
我們進駐前,這裡荒無人煙,這是一個以海拔高度命名的半山溝,往前可以通天文點、河尾灘、神仙灣等我方哨卡。
到達高地,戰士們分成小組紮營,扒開一片雪,撐開單兵帳篷,再鋪上一塊雨布,這就是牀了。
在這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寒山地,夜晚的氣溫常在零下三十度以下。
這個季節,也是我的家鄉——河北最冷的季節,但家鄉再冷,也不過零下十三,四度。
高地的帳篷裡有取暖設備,這得益於芬蘭教官幾年前的指導,帳篷外的寒風像冰刀一樣割臉,祖國這座神聖世界之巔的高地燃燒着所有中華軍戰士們的一腔青春熱血。
白天,戰士們可以四處運動運動,到了晚上,除了睡覺就是站崗,戰士們睡覺的時候不脫大衣,兩人一組,把腳伸進戰友的衣裡,互相取暖,夜晚呼出的水汽,遇到物體立刻凝結成冰。
天亮後,帽子和眉毛都結了白霜,像個聖誕老人,帳篷頂上也掛着四五寸長的冰凌。
到過高原的人都知道:除了呼吸困難,頭痛外,就是人沒力氣,特別容易疲勞。
忙了一天的戰士,晚上如果沒輪到站哨,睡個好覺,就是幸運的人,若輪上睡覺後的頭班崗,和天亮後的最後一班崗還好說,討人嫌的是睡覺後的第二班崗和天亮前的倒數第二班崗,因爲在寒冷的夜晚碰到這兩班哨,一晚就別想睡了。
若在歌舞昇平的花前月下,兩小時轉瞬即逝,而在凜冽的寒風中,抱着鋼槍迎風而立,真有點度時如年了。
在這樣惡劣的自然環境裡,我可愛可敬的戰友爲了讓別人多睡兩小時,經常一站就是兩班崗,試想這樣的品德是何等的高尚,吃苦耐勞的毅力是多麼偉大。
兩個多星期後聯勤人員給我們運來了加厚的棉帳篷和火爐用酒精,還有家鄉那純度很高的白酒。
在海拔5243米的高原上,當時米飯、麪條等熱食都煮不熟,就連剛燒開的水,手伸進去也不覺得很燙。
我們的食物以野戰乾糧爲主,距離山下路途遠,一般的蔬菜在路上就爛了,所以脫水的乾菜、鹹菜加上肉罐頭就成了主菜。
一次,營裡從山下運來了青豆角,炊事班炒菜時又加了幾個紅燒肉罐頭,班裡的值日員打菜時,把滿滿一碗青豆角放到了班長碗裡,笑着說:“班長處處帶頭,最辛苦。”
班長把碗遞給我說:“李桂明年紀小,要多吃青菜,補充維生素。”聽到這話,我的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
這碗青豆角,它是我吃過的最美味的東西。我每當想起這件事,眼淚總是忍不住地往下掉。
生活雖然艱難,但我們從不感到苦。我們能在祖國最需要的時候,出來保衛中華邊防,就是全中國最光榮,最幸福的人了。
邊境戰事結束,凱旋的我們得到聯勤部門副司令蘇紫阿姨組織的慰問,除了慰問品,我還得到一頂皮帽子,原因是我的帽子打仗時不知道丟在那裡了。
近五十年了,這頂皮帽子有收藏家出高價要收藏,我沒捨得,一直珍藏着。
因爲帽子空白處有蘇紫阿姨親自寫的--贈給可愛的小朋友,勇敢的小勇士。
因爲它見證了一個真理:站起來了的中國人,誰再來羞辱欺負我們,誰就會碰得頭破血流,打他個落花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