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第44章

“在精神上, 你也必須成爲一個可靠的人。”

如果未來的某一天,特蕾西的精神因爲失明而瀕臨崩潰,他——修斯頓——也絕不能崩潰。

他要保護特蕾西, 就決不能動搖, 決不能崩潰, 就像在戰場上也必須站立到最後一刻一樣。

他可以做到, 而且必須做到。

——

修斯頓自認低沉的心情一時間難以調整過來, 就接受了克羅尼的邀請,去宮殿裡陪他一起用了早餐,一邊喝茶一邊坐了一會兒。這種緩衝對他而言是必要的, 否則他就會讓特蕾西見到自己憤怒、自責、陰沉的一面,這種時刻, 他不想將任何負面情緒傳染給她。

何況特蕾西昨天休息得也晚, 他去得太早, 恐怕見不到人。

直到快十點,他才告辭離開盧浮宮, 坐馬車前往萊斯特宅邸。此時雨已經停了,天空放晴,他望着窗外熟悉的景色,心情已經平靜了許多。

克羅尼的一番話算是爲他指明瞭道路,他的情緒其實並不重要, 若是他過於負疚, 只會讓特蕾西心中的黑霧越來越濃, 那纔是對他而言最糟糕的結果。他只有一個目的, 讓特蕾西感到快樂, 無論用什麼方法,現在他也應該專注於此, 而不是去考慮別的。

進入宅邸,登上三樓,走向室內花園茶廳的時候,他聽到了維諾平板的讀書聲:

“……他在戲院裡最惹人注目的地方定了一個包廂,要憑他那俊俏的臉蛋,溫文爾雅的舉止,再加上他那一副精心傑作的打扮,來大顯一番身手。”

他讀完這一段,呆了一呆,問:“不是,特蕾西,你爲什麼要喜歡這種小白臉?”

剛倒好茶的阿爾納嘆了口氣:“維諾少爺,你讀書的時候,能不能稍微有一點感情?”

維諾瞪了他一眼:“什麼有感情?有什麼感情?”

“也不是讓你聲情並茂。”阿爾納說,“至少要自然一點,不要這麼平平板板的跟個機器一樣。”

維諾的表情好像是在說“你行你上”。

“他都這樣讀了一早上了,我已經聽出韻律來了。”諾伊斯趴在桌上打了個哈欠:“你繼續。”

修斯頓走入茶廳的時候,維諾正讀到這一段:

“弗蘭士介紹阿爾培的時候,把他推崇爲當代最出色的一個青年,盛讚他的社會地位和傑出的天才。”

讀完這句話,他沉默了片刻,表情古怪地說:“真不要臉。”

維諾獨特的誦讀語調配上恰到好處的吐槽,效果絕贊,特蕾西靠在椅子上笑了半天,諾伊斯則差點把自己的茶杯打翻。

修斯頓也笑了,走近了說:“在讀基度山?”

“啊呀,你來了?”諾伊斯回過頭:“快坐。”

“抱歉。”他拉開一張椅子坐下,“我……在路上遇到了克羅尼殿下,耽誤了一點時間。”

說着,他拿出那枚信封交給諾伊斯:“這是殿下讓我給你的。”

“真不愧是殿下,動作這麼快。”諾伊斯顯然知道信封裡的內容,也沒細看,只是夾在指間揮了一下,“有了這個我就更有把握了,所以你們別多想,要相信我。”

阿爾納倒了一杯茶給修斯頓,他看了看特蕾西的臉色,雖說由於失明,她的眼睛不像以往那麼明亮,但氣色還不錯,臉上甚至有幾分還沒來得及褪去的笑意。

他不禁從心裡佩服起維諾來,論起讓別人開心的天賦,他實在比維諾差太遠了。

“將軍昨天休息得怎麼樣?”特蕾西問。

他還沒回答,諾伊斯就搶答說:“不怎麼樣,他臉色很差。”

修斯頓涼涼盯了他一眼,平靜地說:“我沒事,今天起得早,有點沒睡足而已,對我來說不算什麼。”

特蕾西笑了一下,沒有多說這個話題,“維諾,你還讀嗎?”

“不了不了,我口乾。”他喝了大半杯茶。

修斯頓:“你們早上一直在讀書?”

“是啊,她眼睛看不見很無聊,我就讀書給她聽。”維諾微笑着翻了翻手中這一冊書,“這本什麼山伯爵寫得還挺好玩的。”

修斯頓:“……”

阿爾納一臉恨鐵不成鋼的神色,說:“實際上,不逼着他讀出來他就看不下去,維諾少爺的讀書能力基本爲負。”

“你說什麼呀?!”維諾炸毛了。

阿爾納笑了笑,看了看他們幾個人,說:“其實我還有件事想和諸位商量。”

諾伊斯:“你說。”

“小姐的眼睛看不見,所以這段時間情報屋的工作就沒人打理了。”他說,“雖然下面人手足夠,但整合情報和寫信措辭時需要有靠譜的人做主,我還要打理家務,一個人有點忙不過來。”他說着,眼神下意識地往維諾這邊瞥了眼。

“別看我,我文筆很差的。”維諾和他大眼瞪小眼,“我小時候氣走過八個法語老師,現在會說話都是個奇蹟。”

特蕾西:“他字也不好看,你放過他吧。”

阿爾納憂愁地嘆氣,也不知維諾小時候究竟接受了什麼教育,長到現在,一點貴族少爺的樣子都沒有,除了喜愛光鮮衣着這點還算正常,其餘方面跟羅馬黑社會沒有兩樣。

“那……”阿爾納又看向另外兩人。

“我來吧。”諾伊斯說:“他在憲兵團事務也很繁忙的,只有我比較閒了。”

“也好。”阿爾納點頭,“伯爵,情報屋的情報不可外泄,請您千萬注意。”

“放心吧,你當我是什麼人?”諾伊斯笑了笑。

維諾:“你們怎麼不問問他文筆好不好,字好不好看?”

衆人皆沉默了半晌,特蕾西說:“我看過他寫的文件,措辭和字跡都沒什麼問題。”

“這些是貴族的必修課吧?”阿爾納揶揄說。

從小在莊園裡爬樹打滾長大的維諾不甘心地哼了一聲。

“具體的工作我以後再一一給你介紹。”阿爾納說,“今天早上雨下得太大,我得去花園瞧一眼。”

——

維諾等人的態度比他所想象的要鎮定許多,或許本該如此,爲了減輕特蕾西心中的恐懼,修斯頓也自始至終保持了沉靜。

根據諾伊斯的說法,就算他能研製出解藥,至少也是在一兩個月之後了。何況,他雖表現得信心滿滿,修斯頓卻看得出,他並沒有萬全的把握,他的信心是表演給特蕾西看的,就像維諾那種活潑過頭的態度一樣。

之後數日,他每天都過來待幾個小時,陪特蕾西讀一會兒書,或者玩玩別的,有時也一起出去走走。他讀書的語調比維諾自然許多,聲音也好聽,特蕾西經常聽着聽着就入迷了。自從眼睛看不見,她白天很容易犯困,有時聽他讀書聽久了會不自覺地靠在他肩上睡一會兒,每當這時,修斯頓就慢慢停下來,低頭看着她。

儘管他在誦讀方面的天賦比維諾強上許多,特蕾西卻並沒有對維諾的朗讀表現出任何嫌棄,他不在的時候,多數時間裡還是維諾陪着她玩,或者給她讀書。

這日下午,他來到書房,維諾又在讀《基度山伯爵》,正讀到阿爾培被強盜抓走當了肉票,面臨將在次日早上被槍斃的生命威脅的橋段。

“伯爵和弗蘭士跟着那個強盜頭兒走上七八階踏級,後者拔開門閂,打開門。於是,在一盞和照亮前面那個墓穴同樣的油燈的微光之下,他們看見阿爾培裹着一件一個強盜借給他的披風,躺在一個角落裡呼呼地大睡。”

維諾讀完這一段,立刻評論道:“我發現這個阿爾培的個性還是挺對我胃口的!”

“那你一定要往後看。”特蕾西打了個哈欠,“我也很喜歡他。”

“他後來和伯爵成爲好朋友了嗎?”

“這個嘛……”特蕾西遲疑了一下,不知該怎麼回答。

好在這時修斯頓走了進來,成功轉移了維諾的注意力,他看見了修斯頓,立即在書裡夾上書籤,站起身來說:“我去喝點水,很快就回來,一會兒我們出去散步好不好?”

“好啊。”特蕾西朝他笑了笑。

修斯頓過來接了他的班,拿起書翻到剛纔那一頁,微笑着問她:“要繼續往下讀嗎?”

“不用了,將軍。”特蕾西說:“陪我聊一會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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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斯頓聽她的話,陪她閒聊了一陣兒,注意力漸漸被她腿上睡得正香的黑色小貓咪吸引,他對着它端詳了一會兒,問:“茶餅是不是長大些了?”

“長大了一點。”特蕾西摸摸它身上的毛,“它吃得很多,不知爲什麼還是這麼小。”

當初他們回巴黎時,維諾偷偷將茶餅帶上了火車,修斯頓那時曾試着討它歡心,可惜茶餅根本不鳥他,整天只是圍着兩個小主人轉。

他這時慢慢將手伸過去,想摸一下小貓的腦袋。

他的手還什麼都沒碰到,茶餅警覺地擡起了毛絨絨的腦袋,轉頭看了他一眼,然後飛也似的跳下地逃走了。

特蕾西愣了一下:“怎麼了?”

“那個,我想摸摸它……”修斯頓有點失落地說,“它跑了。”

“它跟你還不熟。”特蕾西好笑地說。

他的目光追了茶餅一會兒,看見它跳上書桌,伸爪子去按桌上的打字機,機器頓時發出“咔噠咔噠”的聲響,一個個字母在固定好的紙面上顯現出來。

“它在寫作。”修斯頓無奈地說。

特蕾西笑了起來:“我聽到了。”

“我失明的時間還不長。”她慢慢伸了個懶腰,放鬆身體靠在靠墊上,“但已經漸漸發現,眼睛看不見的時候,反而能注意到更多細微之處。”

“靠聽力嗎?”

“還有觸覺。”特蕾西嘆了口氣,“但果然還是很不方便。”

“一定會好的。”

她點頭,“其實,我這幾天一點都沒覺得寂寞或者無聊,多虧你們願意陪我浪費時間。”

“不是浪費時間。”他說,“我倒寧可一整天都這樣陪着你,和你一起無論做什麼都很有趣。”

特蕾西低低笑了一聲。

又過了一會兒,她說:“將軍。”

“嗯?”

“要是我一輩子都看不見了。”特蕾西問:“你會離開嗎?”

話音落下,她立時坐直了,似乎覺得有些驚悚,不明白自己爲何要問出這種毫無意義的問題。

修斯頓卻在驚訝之外,感到了幾分釋懷。

因爲這是第一次,或許也是唯一的一次——特蕾西在失明之後,不再掩飾其脆弱的心情,不經意間對他傾訴出了害怕的感覺。

他幾乎是本能地抓住了這次機會。

“不會。”他用自己最誠摯的口吻說:“我沒有你不行。何況,你忘記了我曾做出的承諾嗎?”

“也許你不太相信我那時說的話。”他注視着她雙眼,說:“但我絕不是說着玩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