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金玉璃

玉言的眉毛因吃痛而皺緊, 可是她緊緊地抿着嘴,寧死也不肯暴露自己的軟弱。她知道,這時候示弱才真是死路一條。

雍王忽然輕輕笑起來, 他漫不經心地收回長劍, 同時將一條雪白的絹子甩過來。

玉言穩穩地接住, 屈膝行了一禮, 將絹帕按在頸上, 深紅的血跡很快洇出來。她臉上仍顯得鎮定異常,“多謝大人。”

不知是謝這條絹帕,還是謝他的不殺之恩。

雍王沒再看她, 繼續跟那羣部僚談話。玉言也裝作沒事人般,自顧自地在一旁服侍, 給他們斟茶遞酒, 並不插一句話。

沒把她趕出去, 便是容下她了。

臨走之前,雍王回頭看了她一眼, 淡淡道:“古之桓有你這樣一位知己,是他的福氣。”

玉言莞爾含笑,“知己用錢買不來的,須得真心來換,大人也可以。”

雍王哼了一聲, 領着那一干隨從瀟灑而去。

等他一走, 青姨便閃身出來——想必她一直在旁窺視——她緊緊握着玉言的手, 眉開眼笑:“我的好女兒, 到底是你有本事, 連這樣一位大人物也哄得轉,我素日真是小瞧你了!”

“媽媽擡舉我了, ”玉言臉上看不出高興,“媽媽要是願意的話,讓人給我買一瓶子傷藥來吧。”

青姨這才留意到她頸上的傷口,不禁咋舌:“這……”看玉言的樣子懶懶的不好多問,心念一轉,她自有旁的路徑打探清楚,忙道:“是是是,瞧我這老糊塗,我這就讓人去城裡最好的醫館抓藥。”一面緊趕着張羅起來。

晚上古之桓過來,見了她脖子上的異狀,不免也唬了一跳,忙問是怎麼回事。玉言不欲瞞他,漫不經心地把實情講出來。古之桓聽了便嗔道:“你也太大膽了,這要出什麼岔子可怎麼好!”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她的每一步都是計算好的,自然不會拿自己的生命冒險。

“可你爲何要這麼做呢?那雍王的性情陰晴不定,接近他有什麼好處?沒準還招來殺身之禍。”古之桓不解。

“我這麼做,不是爲了自己,是爲容王。”

“爲了他?”

“你想,秦樓楚館乃最熱鬧的地方,卻也是最不容易引人注目的地方,雍王並非喜好美色之人,最近卻常常往這些地方跑,你說這是幹什麼?”

古之桓恍然大悟,“你認爲他會在這種地方商議機要大事,好從旁竊取機密?可這也太冒險了,且不言你的身份,那雍王妃可是你的親姐姐,萬一被她知道,你豈不要大禍臨頭!”

玉言並不着急,“我怕她做什麼!我還得指着她幫我呢。雍王是多疑的人,我得通過王妃讓他放心釋慮。”

古之桓瞧她這樣信心滿滿,不禁暗暗搖了搖頭,他忍不住道:“其實你何必做這些事呢?容心殿下對你的心意從未改變,你根本不必費盡心思討好他。”

“不是討好,我是真心想爲他做一點事,也好讓他知道,更重要的是讓我自己知道,我不是那麼沒用,我不會成爲心愛之人的負累,你明白嗎?”玉言靜靜地道。

古之桓怔怔的望着她澄澈的面容,不覺出了神。

臉面是姑娘們的資本,青姨比玉言自己看得還要緊,她不僅讓人買了最好的傷藥來,還特意請了大夫來瞧。古之桓也帶了府裡自備的金瘡藥來,說比外頭買的好。如此各色藥膏塗抹上去,玉言漸漸痊癒,只是仍留下一道淺淺的疤痕,好在可以想辦法遮飾,倒也不甚在意。

自此之後,雍王時常來倚翠閣宴客——不能算時常,但一月也會來個兩三回。每當此時,青姨便推玉言進去侍奉,就好像閣子裡沒有別的姑娘。玉言也不推辭,落落大方地進去,也不多加賣弄,只默默盡好自己的本分。還好沒被趕出來。

如此一來,姐妹們不免都對她另眼相看,誰都知道那雍王是最難服侍的,偏她能受得住,真是忍常人所不能忍。

玉言搶了漪雲的生意,本來怕她多心,特特地找了她過來,想要解釋一番,誰知漪雲卻渾然不在意:“妹妹,咱們姐妹倆,說這些話做什麼,你比我能幹,這是你應得的,況且——”她撇了撇嘴,看着玉言脖頸上的淺色疤痕,“也未見得是什麼好差事,看你這如花似玉的樣貌,多了這一道,到底是美玉微瑕了。”

漪雲一向最珍視容顏,難怪會心有餘悸,若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她哭也得哭個半死,因此玉言搶了她的飯碗,她不但不着急,反而感到慶幸,覺得老天保佑,讓自己逃過一劫。

不管她怎麼想,玉言反正是放心了,她應付雍王已經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可沒精力應付其他人的暗箭了。

漪雲經此一事,因嘆道:“我算是明白了,那些高門華第出來的公子,哪怕外表再光鮮亮麗,或多或少有些不正常,不是身體有毛病,就是心理有毛病。我本來想找個這樣的良人託付終身,哪怕做妾也無妨,現在想想還是算了吧,該另謀出路去。”

“那你就找個寒門子弟囉?”玉言笑道。

“那可不成,誰知道他何時飛黃騰達?若長久不如意,豈不拖累了我一輩子!我呀,就隨便找一箇中等八樣的人家,錦衣玉食地過一輩子,也就算了。”漪雲柔嫋地舒展了一下腰肢,覺得以自己的美貌不在話下。

這可惜這世上不是單靠美貌就能成事的呀!玉言暗歎。

如今她跟漪雲的關係變得很和緩了,漪雲時不時還向她發出幾聲真心的喟嘆,這是好事,證明漪雲漸漸將她當做朋友。她卻也爲這位朋友擔心,漪雲的心氣太高,加上有初塵的前車之鑑,總使她生於憂患,時時想着脫離苦海。只可惜她太急於求成了,自己又不肯屈就,玉言總擔心她會做出傻事——女人在情志狂熱的時候,總是容易爲人所騙,她希望漪雲能保留這一份聰慧,不要誤入歧路纔好。

當然,世上的事不是擔憂就能解決的,該來的遲早要來,譬如說,金玉璃還是知道了。她不知從何處聽說自己的丈夫在外狎妓,叫一個煙花女子迷得神魂顛倒,立刻氣勢洶洶地找上門來,身後還帶着一大幫侍女,看樣子是要大幹一場。

青姨早笑吟吟地上前攔住,“這位夫人,你是來閣裡找相公的嗎?很抱歉,這會子姑娘們的生意還沒開張呢,你相公不在這兒,還是往別處尋去吧。”

金玉璃正在氣頭上,照臉便啐她一口,“誰跟你這老東西廢話!你們這裡是不是有一個叫玉顏的狐媚女子,快叫她出來見我!”

青姨可不是吃素的,雖然知道金玉璃的身份,不敢正面跟她相抗,她卻也不肯白白嚥下這口氣,便插着腰道:“我們倚翠閣是做男人生意的,可不是供你們這些貴婦撒潑的地方,姑娘們老老實實賺銀子,你也別來找麻煩,有這閒工夫惹事,不如回去把你家男人看嚴實要緊!”

金玉璃氣得頭髮倒豎,她一擺手道:“給我搜,務必要把那賤蹄子搜出來!”身後一干僕婦素來懼她威嚴,立刻一擁上前。

青姨亦不肯示弱:“姑娘們,她們想在這裡撒野,咱們可不能由得她!”她大手一揮,一羣花花綠綠的姑娘從四面八方圍上來,笑嘻嘻地佔滿一院子。原來她們也是見過些世面的人,不但不覺得害怕,反而認爲有趣。

兩方大打出手,金玉璃帶來的僕婦雖然健壯,終究是凡人,耐不住倚翠閣人多勢衆,兩幫人揪在一起,鬧得不可開交。

正自沒個分曉,玉言忽然嫋嫋婷婷地自小樓上走下,“你們在做什麼?”

青姨見到她來,立刻堆出一臉笑,“玉顏,你來了。”

金玉璃百忙中聽得這個名字,立刻來了精神,她氣咻咻地衝出衆人的包圍圈,頤指氣使地走上前去,“原來你就是那個狐媚子,我倒要看看你長得什麼模樣!”她一看清玉言的臉,自己不禁愣住了:“怎麼是你?”

玉言向青姨道:“媽媽,您先回去休息吧,我來跟這位夫人談談。”

青姨早已知曉她們兩個認識,心領神會地帶着衆姑娘下去,獨留她們兩個站在院裡。

玉言看着對面的金玉璃,發現她老得很快,她今年不過二十,眼角已經顯出深刻的紋理來,兩道嘴角嚴厲地撇下去,可見她的脾氣越來越暴躁。一個人的面目跟心境是有很大關係的,她如今眉目間透着一股戾氣,時時刻刻彷彿有深仇大恨,這一點倒是跟她的丈夫很像。

這是她的親生姊姊。玉言嘆了一口氣,道:“夫人願意來我屋裡喝杯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