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樂中悲

寧澄江看着身側的這個人, 忽然覺得非常好,他慶幸自己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他用力吹向手中默默燃着的莖稈,無數的火星迸射出來, 在黑暗中一閃一閃地發亮, 他將它湊近玉言:“你看, 這像不像煙花燃放的景象?”

玉言笑着閃躲, “你別亂吹, 仔細把衣裳燒着了!”她蹦蹦跳跳地躲避着那微小的火光,臉上的笑容卻着實燦爛,顯見她並非真心害怕。

“怕什麼, 大不了我賠你一身衣裳就是了,反正我有的是錢!”寧澄江擠出暴發戶的做派, 仍舊笑着胡鬧。

兩人在溪邊追逐嬉戲, 直至玉言有些氣喘吁吁, 那脆薄的莖稈也燃盡了,寧澄江才丟開手, 兩人一齊向來時的路走去。

玉言不復方纔的歡笑,臉上重新回覆冷徹,“有時想想也真是虛妄,煙花這種東西,僅僅是爲了貪圖它剎那的美麗, 卻要忍受那瞬間破滅的悲哀, 未免太不值得。”

“但至少在這一刻你是高興的, 只要它能讓你快樂, 有什麼好計較的呢?”寧澄江握着她的肩膀, 認真道:“若是你喜歡,以後我天天放給你看, 我可不管什麼值得不值得。”

玉言笑着朝地上啐了一口,“你便是有金山銀山,也不禁這麼揮霍,趁早別說這些大話爲好,將來你若是有幸登上天子之位,別落了一個昏君的名聲!”

“爲了你,我願意做一回昏君。”

他說的大概是真心話,玉言不是不感動的,可是將來的事誰說得準。這些日子她的確過得很平靜,很快活,但唯因太平靜了,反叫她憑空生出一絲惴惴來,恐怕有什麼不好的事將要發生。

她的直覺一向很準,這一點更令她害怕。

這遠離塵囂的地方再好,他們終究得回到塵世中去。寧澄江白天陪着玉言盡情玩樂,晚上便絮絮夜話,彷彿要在這短短的時日把過去的快樂都補回來。他面上儘管表現得輕鬆適意,玉言卻很清楚,如今局勢緊迫,更容不得半分耽擱,因此數日之後,她便催促寧澄江動身。寧澄江本來還想陪她多留一陣,無奈玉言堅持己見,他只好順從其心意。

回去的路上便安靜得多,兩人俱是默默無聲,彷彿從世外桃源回到人間地獄,之前那幾天不過是一種幻想。

寧澄江仍舊悄悄把玉言送回倚翠閣,殷殷囑咐她保重後,自己便悄悄離開。玉言看着他離去的身影,心頭那種不安的感覺越發濃重,也說不上爲什麼。她只是默默躺到牀上,悶悶地睡下,兩眼望着頭頂月白細密的帳簾,直到它沉入模糊而不定的夢裡。

那之後寧澄江有許久沒來,玉言本來有些擔心,好在古之桓仍時不時過來,告知她一切安好,纔打消她的顧慮。

古之桓如今也有些古怪,總是以一副徘徊不定的眼色打量着她,彷彿想說什麼卻不好說出口。玉言生性疏懶,明明知道,也裝作不知,懶得催他開口,知道他自己會說出來的。

這一日,玉言正在廊前逗弄籠裡的那隻綠毛鸚鵡,吩咐小荷去取些餌料過來,誰知她好一陣纔拿來,玉言早瞥見她與漪雲房中的小桃有說有笑從樓下經過,當下便漫不經心地說道:“怎麼耽擱了這麼久?你方纔與小桃在樓下說什麼,笑得那樣開心?”

她一貫御下溫和,小荷也不懼她,況且剛打聽到一個新奇的故事,正巴不得說與她聽,“小姐可知道麼?現下街頭巷耳都在傳呢,說古丞相家的大小姐一心仰慕容王風姿,竟至相思成疾,古丞相愛重女兒,不惜親自向陛下請旨,願將女兒許配給容王殿下……”

玉言手上一顫,險些將鳥籠摔到地上,她忙一陣抓緊,茫然問道:“那陛下答應了嗎?”

小荷一向快人快語,“陛下倒是無可無不可,可是宸妃娘娘一定要先問過容王的意思,雖然他現在還沒答覆,聽人說他似乎有些不情願呢……”她看看玉言臉色蒼白,身子也單薄得彷彿一陣風就要吹倒的模樣,忙上前攙住她,“小姐,您怎麼了?”

玉言勉強站穩,將她的手拿開,“我沒事,不用管我,這鸚鵡還沒餵食呢,你先把它打發了吧。”她將竹編的鳥籠塞到小荷手中,自己卻顫顫巍巍地走到房裡,像一個飄飄蕩蕩的遊魂。

小荷歪着頭,疑惑地皺起眉頭,小姐今日的確奇怪,究竟是什麼緣故呢?她想了一會兒,始終想不出個所以然,索性丟開手,懶得去管了。

晚上古之桓過來時,玉言已經鎮靜下來。她請古之桓坐下,見他仍囁喏着嘴脣,還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氣,便道:“你有話對我說麼?”

古之桓搖搖頭,又點點頭。

“是關於你姊姊的事,對嗎?”玉言輕聲道。

“你都知道了?”古之桓驚訝中夾雜着一絲愧疚。

“事情已經鬧得沸沸揚揚了,我能不知麼?”玉言看着他,“你今兒來,是想我幫忙勸說容王,讓他接受這門親事,對麼?”

古之桓迴避着她的目光,只道:“容王殿下若跟古家結親,對他將是莫大的助力。”

“你很聰明,知道我這個人不講同情,只講利益。”玉言嘆了一口氣,“你若直說你大姐對容王有意,難免引起我的妒忌之心,可爲了容王自身着想,我必須忍心求全,你是這樣想的,對嗎?”

古之桓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

“你對我的心思摸得很準,可是我現在偏偏想多問一句,”玉言一動不動地盯着他,“你姊姊,她是怎樣的人?”

這回答關乎到她是否願意幫忙。古之桓沉吟着道,“她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孝敬父母,關心兄弟。小的時候我很頑劣,常常惹家中生氣,她總會在爹孃面前幫我說情。有一次氣得太厲害,我爹罰我在祠堂前跪上三天三夜,不許食飲。她見爹孃不肯消氣,一定要陪我跪着,自己卻昏倒了,爹孃因爲心疼她的緣故,才肯饒過我。她對人好也不止這一件,總之,她是個好姊姊,我很敬重她,我希望她能得到好的歸宿。”

玉言回想起容王府那時的春宴,古夢雪站在一棵爛漫的桃樹下,羅衣勝雪,眉目楚楚。那樣清麗出塵的氣質,心地應該也不會太壞吧。

她恍惚看着前方,“衆人皆道你姊姊爲容王害了相思病,可有此事?”

古之桓乾笑道,“姑娘最是機敏的人,自然知道無風不起浪,我姊姊生病是真,對容王一片癡心也是真,至於生的什麼病,爲什麼生病,這些還要緊嗎?”

玉言注目片刻,直看得他有些不自在,方嘆道,“我知道了,挑個日子叫他過來,就說我有事找他。”

古之桓唯唯應下,他作爲說客的使命已經達成了,心底卻沒有一絲高興的感覺,真是奇怪。他不敢多留,忙不迭地起身告辭,像是生怕她反悔。

玉言也並不留他,她只是坐在桌前,看着那瘦削的燭臺,一滴一滴往下淌着滾燙的眼淚,紅得像血。

寧澄江果然來了,他比從前憔悴了些,脣邊還有未去淨的淡青色的鬍渣,可見他也有心事。他尚未清楚玉言叫他來的用意,努力擺出一副笑臉,“你主動找我來,這還是頭一回。”

“我有話跟你說,坐吧。”玉言執起酒壺,皓腕微露,盈盈爲他注滿一杯酒。

寧澄江笑着接過,“我記得你一向不喜飲酒,也不喜別人飲酒。”

“心情鬆弛的時候,喝茶是最好的,可是若要澆愁,卻只有酒能做得到。”玉言淡淡道。

“你很愁嗎?”寧澄江仍舊笑着。

“我是爲你愁。”玉言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我今兒找你來,是想跟你說一句話。”

寧澄江靜靜地端着酒杯,恭候下文。

“你應當娶古夢雪爲妻。”玉言一字一句道。

寧澄江的臉色變了,那杯酒也灑落到地上,他好不容易纔抑制住聲音的顫抖,“這就是你找我來的目的?”

“是。”玉言冷靜地道,“古家的支持對王爺您至關重要,還請您不要錯過這個大好機會。”

“我以爲你是喜歡我的,現在卻要把我推到別的女人懷中。”寧澄江彷彿不認識她一般。

玉言微微側過臉,“我只喜歡有志氣的男人,在這場角逐中你若是敗了,只會成爲俎上魚肉,我可不想陪你送死。”

寧澄江冷笑道,“原來你一直勸我爭奪帝位,其實不過是成全你自己的野心。”

“我本就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女人,從我們第一次見面開始,我就一直在利用你,是你自己蠢,纔會心甘情願地受我擺佈。”玉言輕蔑地看着對面的男人,眼裡有一種殘酷的意味。

寧澄江的嘴脣索索地抖動起來,“原來你一直是這麼看我的,那好,我會完成你這最後的心願,但願你自己真的高興!”說完這些話,他那兩片薄脣緊緊地抿起來,寧澄江一撩衣襟,拂袖而去。

他大概真生了氣。

玉言擺正歪了的酒壺,開始自斟自飲。她臉上掛着一絲嘲諷的微笑——不知是笑別人的昏庸,還是笑自己的愚蠢。她一杯一杯地灌下去,覺得這酒簡直淡得沒味道,脣邊殘留的酒水沿着脖子流到領襟裡,沾污了衣裳,她也懶得揩拭,此刻她真成了個放浪形骸的蕩-婦。

她終於喝得爛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