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紅顏哀

容王與丞相府結親, 滿目張燈結綵,半個穎都的達官貴人皆去賀喜。便是那不夠資格登堂入室的,也都巴過去圍觀, 盼着一見這副盛況。

如此萬人空巷, 倚翠閣的生意也冷落下來, 便有人坐不住了。小荷倚在門邊, 好生欣羨, “聽聞那古小姐美若天仙,容王亦是風姿卓絕,不知這一對璧人站在一起會是怎樣的景象?”

玉言淡淡地掃她一眼, “你要去便去,我並沒攔着你。”

小荷巴不得這一聲, 假意推辭一番, 便興沖沖地跑出去了。玉言悶悶地回到屋裡, 卻見屋裡已多了一個人。

古之桓見到她,先是沉默, 繼而道:“我以爲你至少會去看一看。”

玉言冷淡地甩了甩帕子,在他對面坐下,“已成定局的事,有什麼可看的,好讓自己更加傷心麼?我還不至於那麼愚蠢!”她看着古之桓道:“你親姊姊成親, 你怎麼也不去熱鬧熱鬧?”

“熱鬧的人太多, 本來也不差我這一個, 況且我看她未必真高興……”

玉言靜候下文。

古之桓繼續說下去, “容王此番不僅答應娶這位正妃, 還同時娶了兩位側妃。”

玉言無動於衷,“路是你姊姊自己選的, 往後的辛苦自然也只有她自己承受。”她終忍不住問上一句,“兩位側妃是……”

原來她還是關心。古之桓道,“一位是忠義伯嫡親的孫女樑慕雲,一位是溫平候府的小姐溫靜宜。”

“靜宜,她怎麼會……”玉言愕然。

古之桓對她之前的身世從不細問,可是瞧這樣子,便知兩人關係匪淺。他亦平靜道:“你我都很清楚,容王娶我姊姊,並非因爲真心喜愛她,而是出於別的考慮。同樣的,其他人也一樣。”

道理她很明白,可是仍覺得疑惑:寧澄江正在氣頭上,一時衝動也是有的,娶這幾位貴族之女恐怕也是皇上和宸妃的意思。可是靜宜,她怎麼肯!猶記得那時金珪爲了保全她,不得不硬下心腸退婚,靜宜那時尚且哭得肝腸寸斷,這纔不過一年多過去,她就要改嫁他人,玉言實在不能相信。但,不管出於什麼緣故,被退婚對於女子的名譽本身就是一重毀傷,她今後也很少有別的選擇,這樣一想,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玉言鬱然嘆道,“真是可憐。”

“誰可憐?”古之桓不解。

“誰都可憐。你姊姊,我,還有溫靜宜,身爲女子,我們都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她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埂脖灌下去——近來她很喜歡飲酒。

古之桓沒有勸止,反而陪她飲起來,像是知道心中的苦悶只有喝酒才能排解。

玉言喝得半醉,醉眼乜斜地指着他道:“所以我有時候真羨慕你們男子,僅僅因爲擁有一副男兒身,便可以瀟灑恣意,任性妄爲,沒有什麼需要顧忌,老天爺真是天生的不公平!”

古之桓的眼睛漸漸發直,可見他也有了幾分醉意,他亦嘆道:“男子也有男子的不得已呀!遠的不說,就說容王,他被迫娶這麼多不愛之人,你當他心甘情願?還有我,別看我成日無比逍遙,你不知道家裡催得有多厲害!身爲一個男子,從小就被寄予厚望,從我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們就無時無刻不把我同大哥相比,這也不如,那也不如,就好像我大哥是全天下人的楷模,人人都得變成他那個樣,我就要做我自己不行麼?”

“原來你也過得不快活,那好,既然咱們同是天涯淪落人,來,乾了這一杯!”玉言豪邁地舉起酒杯與他相碰,很有幾分醉俠氣概,迫令他一飲而盡。

兩人正喝得熱鬧,忽見小桃跌跌撞撞地進來,倉皇道:“玉顏姑娘,不好了!”

玉言醉眼朦朧地瞅着她,好半天才認出她的身份,“咦,小桃?你不在漪雲身邊伺候,怎麼跑我這兒來了?”

小桃焦急道:“我正是爲我們姑娘的事來的,她出大事了,我是來找您幫忙的!”

玉言的酒意立刻醒了三分,她一個激靈站起來,“出什麼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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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言同古之桓來到庭院時,只見漪雲半坐在地,被牢牢地縛在柱上,歪着頭,鬢髮散亂,容顏枯槁,神智已有些昏昏沉沉,青姨正在命人狠狠地鞭打她。一鞭一鞭抽在她身上,衣裳都裂開了,她也不叫喚,不知是沒力氣叫喚,還是倔強不肯求饒。

她的臉在夜色下蒼白如鬼,淡漠的星光惶惶地照着,她看起來簡直像個快死的人,或者已經死去的人。

玉言瞧見那鞭尾都紅了,猶在淋淋漓漓地滴着血,又是氣憤又是難過。她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蹲下身護住漪雲,衝着青姨喊道:“媽媽,漪雲這是犯了什麼事,您要這麼對她?”

青姨仰着脖子道:“這丫頭不識好歹,妄圖勾結外人私奔,還把房裡的金銀細軟一掃而空,她這樣辜負我的養育之恩,我自然得給她個教訓!”

“那也不能往死裡打呀,您這樣會打死她的!”

“打死纔好!這樣忘恩負義的丫頭,留着也是個禍害!”青姨衝那執鞭的龜奴喊道,“愣着幹什麼?接着打呀!”

玉言厲聲喝道:“不許動手!”那人哪肯聽她的,仍舊一鞭揮下來,玉言仍緊緊地護着漪雲,眼看鞭梢就要落到她身上,古之桓忙上前來,一把將鞭子拽住,他終究年輕力壯,況且習過些武藝,那人如何是對手,立刻動彈不得。

青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們,“你們這是做什麼,齊打夥兒造反嗎?”

玉言緩緩站起身來,“媽媽,我知道今兒的事是漪雲姐姐有錯在先,可是還請您看在她素日勤謹的份上,饒了她這一回吧!”

“玉顏,你是我素日最器重的,你的面子我不能不給,可是我今兒若是輕輕放過了,往後還怎麼賓服閣裡的姑娘們,豈不個個有樣學樣了?抱歉,我不能容許這種事情發生。”青姨面色僵硬得像雪地裡的石頭,毫無通融之餘地。

玉言使一個眼色,古之桓會意,將幾張銀票塞到青姨懷裡,“這是小侄的一點心意,還請您笑納。”

天大的事也能用錢來解決。青姨看了看銀票的面額,不禁心花怒放,她臉上立刻有了笑模樣,“早說嘛,多大點事!我知道你與她姊妹情深,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哪裡捨得真把她打死呢?既然如此,今兒這事就這樣揭過去了,往後可不許再犯!”說罷,她高興地領着銀票回去。

玉言冷冷地瞧着她離去,方解開綁縛,將漪雲從地上拉起來。漪雲受了重創,走路亦走不穩,玉言與古之桓一道扶着她踉踉蹌蹌地回房。古之桓眼見漪雲的衣裳破破爛爛,上頭也沾滿了血污,知道自己在此不便,主動道:“我得到那邊走個過場,就先回去了,這裡由你照顧吧。”

玉言點點頭,向他投來感激的一瞥。她不得不承認,古之桓的確是個細心的好人。

等他去後,玉言便吩咐一旁茫然無措的小桃:“找一件乾淨衣裳,再取一瓶藥酒來。”

這裡玉言取過小剪子,一點一點將衣裳剪下,避免牽動傷處。小桃也取了傷藥過來,玉言一邊仔細地爲她清洗傷口,一邊小心地敷上藥粉。

漪雲在藥酒的刺激下漸漸清醒,吃痛之下,她不禁抽了一口氣。

“疼麼?”玉言關切地問道。

漪雲半伏在桌子上,她輕輕搖頭,“不疼。”一面感激地道:“多謝你肯救我。”

“咱們怎麼說也相處了這麼久,情分總是有的。”玉言看着她雪白的脊背,如玉的肌膚已經傷痕累累,不禁嘆道,“可是我想不到你會這麼傻,竟然真的跟人私奔,我以爲你之前不過說說而已……”

“說多了就成真的了,”漪雲淡淡道,“我只是時運不濟,不幸被抓住了而已。”

“可你瞧瞧你現在成了什麼樣子,渾身尚且沒一塊好肉,這便是你所求的嗎?”

“這算得了什麼!一時的疼痛,總好過長久麻木地生活下去。”漪雲側頭望着她,“玉顏,你喜歡這樣的生活嗎?”

自然不喜歡,現在不喜歡,從前更不喜歡。她看着漪雲蒼白的面容,染血的脣角,不禁想起從前初來倚翠閣的時候,她不願意接客,青姨也是這樣一陣一陣地毒打,打得她皮開肉綻,她還是不肯求饒。她恍惚從漪雲倔強的臉上看到了自己從前的影子,哪怕情形稍有不同,那顆不肯屈服的心都是一樣的。即使在黑暗中輾轉千百遍,也還是盼着能尋到一線光明,這是她們一直以來唯一的夢想。

玉言忽然覺得要落下淚來,不是可憐她,是可憐自己。她掩飾着拿手絹抹去眼眶周圍的浮粉,勉強道:“可是那個人呢?你便這般相信他,願意不顧一切跟他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