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部署

春風已起的中都, 今夜似乎比往常寒冷了幾分。

凝和殿中,覃牧秋手裡拿着那張展開的“紅梅圖”,一言未發。這幅墨梅是他戰死之前畫的, 當時他只記得沿濟似乎在上頭題了字, 卻沒來得及看一眼對方寫的什麼。

“雪隨深冬至, 梅逐濃雪開。”趙清明開口, 卻只念了前兩句, 隨後又道:“梅是你畫的,字卻不是你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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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牧秋將畫放到書案上,對趙清明道:“當日, 入冬已久的沽州初降大雪。王爺率軍出戰,讓我留守大營, 我左右無事, 便信手畫了這幅墨梅。你方纔唸的這句, 出自沿濟之手,就是無雲的那位師兄, 在沽州之時你見過他。”

趙清明嗯了一聲,目光卻停在了後頭那句詩上。

既然是“一別”,必定是覃牧秋戰死之後題的,只是“相思”二字此時在二人看來都太過刺眼了些。

“一別相思盡,何處問死生?”覃牧秋輕輕的念出了後頭那句, 然後喃喃道:“這是他的字跡。”

覃牧秋手指摩挲着紙上的點點血跡, 突然想起了自己戰死魂歸常寧軍之時, 李謹聽聞自己死訊時的樣子。

那個素來冷硬堅毅之人, 面對着半副殘破的盔甲, 雙手顫抖,幾乎要站立不住。那人轉身之時吐出的鮮血, 隔着時空又一次濺了覃牧秋滿身。

“對不起……”覃牧秋擡起一隻手掩面,強忍住哽咽道:“你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吧。”

趙清明立着原地,影子被搖曳的燭火拉的很長。

“我就在門口,哪裡都不去。”他說罷便出了凝和殿。

殿門被關上的一刻,覃牧秋便掩面痛哭起來。自打上次李謹來過中都之後,他一直刻意不去想起對方。他不知道該如何分辨李謹對自己的感情,也早已分辨不清自己對對方的感情。他自欺欺人的覺得,將事情拋諸腦後便可以高枕無憂。

可是於允在回信中夾帶的這幅“紅梅圖”,讓覃牧秋掩藏已久的心事瞬間表露無遺。

覃牧秋心裡明白,即便知道李謹和李逾之間有着非比尋常的關係,即便知道李謹曾經欺騙過自己,可是他否認不了,自己曾經一發不可收拾的愛着李謹,而且時至今日,對方也依然能牽動他的喜怒哀樂。

夜風微涼,月明星稀。

趙清明着一身武服立在殿前,一手扶着佩刀,一手垂於身側。

他一直在心裡反覆默唸那句“一別相思盡,何處問死生。”

七年前被迫將覃牧秋送到了北郡,此後他便一直不敢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對方,也不敢打聽對方的消息。唯恐犯了先帝或者李逾的忌諱,動了斬草除根的心思。

此後的數年裡,偶爾聽聞覃牧秋隨着寧安王南征北戰的消息,只要確信對方還活着,他便會暗自慶幸好一陣子。

記得有一年,輾轉得到消息,說是紅楓營在北境被困在大雪之中,他心中焦急,甚至動了跑去北境找對方的心思。好在之後傳來消息,常寧軍在北境大獲全勝,確信對方沒有性命之憂,他才安下了心。不過因爲憂思過重,自那之後他便臥病在牀將近半月有餘。

趙清明以爲,這世上再也沒有人比自己更能體會那種相思用盡,終日掛念不得安心的感覺,可是方纔看到那紅梅圖上的後一句詩,他便知道自己錯了。

如果不是深愛着對方,斷然不會有這樣的體會。

原來寧安王,對覃牧秋是有情的。

“趙將軍。”一個侍衛小跑過來,打斷了他的思緒,道:“陛下宣您進殿,說有要事相商。”

趙清明深吸了口氣,然後提步進了凝和殿。

殿內覃牧秋立在書案前,尚等立在不遠處。兩人並未交談,似乎是在等趙清明。

趙清明進來後立在尚等旁邊,見覃牧秋低着頭,八成是哭過,想必眼睛還紅着,不想讓旁人看到。

“趙將軍,眼下倒春寒,夜裡外頭涼,若是在外頭待久了切記要穿着風衣。”尚等感覺到身旁的趙清明身上裹着一層涼意,便開口提醒道。

覃牧秋聞言忍不住擡頭看向趙清明,尚自紅着的雙眼滿是關切,一絲不落的看在了對方眼裡,兩個人一時之間也說不清是誰更心疼誰一些。

“無妨。”趙清明道,似是在對尚等說,目光卻是一直望着覃牧秋。

覃牧秋拿起桌上的信,道:“趙將軍先看一眼此信。”

趙清明聞言上前幾步伸手去接信,他的指尖不經意劃過覃牧秋的手指,留下了一絲涼意。覃牧秋眉頭一皺,便藉着對方看信之際,去取了一件外袍給對方。

尚等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直到趙清明將信看完,覃牧秋輕咳了一聲,他才擡起頭等着對方說話。

“尚等。”覃牧秋道:“你與趙將軍自幼便相識,他向朕舉薦了你,說你堪當大任。”

尚等聞言不由有些緊張,忙道:“微臣但憑陛下吩咐,無敢不從。”

覃牧秋看了趙清明一眼,又轉向尚等,道:“明日早朝,朕會宣旨,明日之後趙將軍的位子由你接任。”

尚等聞言一愣,忙道:“陛下,趙將軍素來盡忠職守,德才都遠勝於微臣,微臣萬不敢取而代之。”

“趙將軍自會有他的去處。”覃牧秋道:“西南戰事起的突然,朝廷正是用人之際,只盼你不負所望,上任後能恪盡職守。”

尚等聞言才反應過來,這位是要讓趙清明上戰場。他自然沒有提出異議的餘地,只能領旨謝恩,外加表了一番忠心。臨出門前,他還不忘憂心忡忡的看了一眼趙清明。

“詹荀那邊沒有問題。”覃牧秋道:“再等兩日,若是他肯舍了紅楓營,便按照我們原先說的。若是他不肯舍了紅楓營……”

“他不會不肯。”趙清明道,“玄麟給他的是你以自己的身份寫的那封信,他必然是肯的。”

覃牧秋聞言便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纔好了。

他先前讓玄麟帶去的兩封信,一封是用自己的筆跡和身份寫的,信中說自己向李逾請纓去西南,李逾樂意之極。若是李謹也同意此舉,便着詹荀率紅楓營南下,到了中都之後與自己匯合同去西南。

另外一封則是用李逾的身份寫的。

先前覃牧秋自己也沒有把握,不過是想着賭一把,可是看到那副畫之後,他便知道,李謹會同意此舉。因爲對方信任自己,或許也希望自己不再是李逾手裡的籌碼。

只是,對方不知道覃牧秋便是“李逾”。

“清明。”覃牧秋面上略帶疲憊的道:“其實……”

“你什麼都不用說。”趙清明勉強扯出一個笑容,道:“今夜我出宮一趟,還有些事情要安排。明日早朝,宣旨晉升尚等,想必我不在場會更好一些。”

覃牧秋聞言只得點頭。

次日早朝,尚等被宣佈晉升爲羽林軍大將軍,滿朝譁然。當然,朝臣們驚訝的不是尚等的突然晉升,而是被人取而代之的趙清明並沒有得到任何別的安排,反倒一下子成了無官職的閒散侍衛。

“爲父實在是看不懂你們這步棋。”趙朔回府後便對趙清明連連搖頭,道:“爲父馬上便要帶兵去西南,此行是兇是吉都未能料到,他突然革了你的職,如此一來這中都便沒有趙家說話的份兒了。”

趙清明反而不疾不徐的道:“大餘都快變天了,父親還想着讓趙家在中都說得上話?”

趙朔聞言先是一愣,隨即便恍然大悟,道:“陛下這是爲了保住趙家?革了你的職,讓我帶兵去西南,如此一來寧安王若是上位,至少不會過分忌諱趙家。”

“陛下會與寧安王約定,在西南戰事解決之前,無論是朝廷的兵馬還是常寧軍都不會擅動,所以寧安王暫且還坐不到那個位子上。”趙清明道:“而且……去西南之人是我,不是你。”

趙朔聞言大驚,忙道:“陛下要你帶着紅楓營去西南?爲何?無論是帶兵之道還是作戰經驗,我都比你更合適,他爲什麼要派你出戰?”

趙清明心道,因爲除了覃牧秋別人指揮不了紅楓營,而知道覃牧秋身份的人又只有自己。所以沒有人比自己更合適率紅楓營出戰。

“因爲陛下不能完全信任你。”趙清明道。

趙朔聞言一時語塞。

趙清明又道:“上次的解藥,我還需要一枚。”

“那解藥只得一枚,已經給了你。”趙朔道。

趙清明無奈道:“爹,事已至此,大家合該無分你我,此事你莫要再推脫了,給我一粒解藥,下毒之事便就此揭過。”

趙朔嘆了口氣,道:“上次的解藥是我找九王爺要的,給的時候他便說過,解藥只此一粒,並非我不願給你。”

趙清明雙目一凜,心道,又是九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