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雌雄

衛負雪和陶九思不敢耽誤, 在賀新修整了兩個時辰,又連夜趕回賀裡。

一到賀裡,衛負雪立刻點檢兵馬, 準備和齊閒度一決雌雄。

衛負雪穿着鎧甲, 帶着頭盔, 端坐在案後, 彷彿一尊戰神, 高高在上,又讓人無端信賴。

他道:“今天我做先鋒,二叔領中軍, 祝舜理夏開顏領後軍,力求斬殺齊閒度!成敗在此一舉!”

夏開顏擔心道:“殿下, 先鋒太過危險, 還是讓臣等代勞的好。”

衛負雪搖搖頭, 堅定道:“眼下到了和東齊決戰的時候,如果能打贏, 殺了齊閒度,東齊剩下的地方很快便能收入囊中。”

祝舜理抱拳道:“殿下,臣等皆可以領先鋒,一定會不辱使命。”

衛負雪悠悠道:“如果今天我出現在陣前,齊閒度爲了士氣便也會帶傷上陣。這是殺他最好的機會, 我不能錯過。”

幾人不敢再勸, 將目光轉向陶九思, 希望他能勸阻趙王。

誰知道陶九思卻說:“只要花公公和你寸步不離, 我就同意你做先鋒。”

花雲臺拱手道:“先生放心, 我就算豁出命去,也會護主子安全。”

陶九思站在衛負雪那邊, 意味着此事說定,沒有商量的餘地,大家能做的就是恪盡職守,給趙王殿下做好增援和配合的工作。

衛負雪衝陶九思一笑,站起身來,朗聲道:“諸位,請曉諭三軍,半個時辰後準時出發!”

衆人應諾,神情肅然的依次退至帳外。

衛負雪轉過身,從架上取下那柄孤劍,輕輕道:“小陶,爲我佩劍罷。”

陶九思認真的點點頭,接過劍,低頭別在衛負雪身側。

衛負雪忽然摟住陶九思,在他耳邊鄭重其事道:“小陶,記住今天,我們的時代馬上就要來臨了。”

衛負雪出了大帳,翻身騎上高頭大馬,同樣戎裝的花雲臺立刻打馬跟着他身後,兩人低語兩句,隨即策馬奔馳,向着平闊的賀裡平原而去。

陶九思站在帳前,目視遠方,攥緊了拳頭。

自從跟着衛負雪上戰場以來,陶九思都是坐鎮大帳,他善機變,能謀段,處理任何事情都遊刃有餘,然而今天卻不同,自從衛負雪離開大帳,他便坐立難安,每一炷香就要問一次前方軍情。

今天太陽上班格外認真勤奮,剛到崗不久,就將賀裡平原炙烤的猶如午後般炎熱。

陶九思在蒸籠似的大帳裡來回踱步,熱得汗流浹背,沒多久脣邊就起了個大泡,留在大帳的周大夫見了,關切道:“陶先生,您心神不寧,您看看門外守衛,穿着盔甲,還沒上火呢。”

陶九思低着頭不語,依舊在周大夫面前走來走去。

一炷香時間一到,陶九思立刻擡頭喚道:“來人!趙王那邊可有新進展?”

門外有人進帳,彙報道:“陶先生,楚王率領大軍已經進了虎牢關!”

“趙王呢?”

“趙王殿下還在和東齊主力糾纏。”

“齊閒度現身了嗎?”

“據前線回報,東齊的皇帝馬都騎不穩,被人擡着上的戰場。”

陶九思點點頭,正色道:“再去探!”

周大夫見守衛出門,嘆道:“陶先生,敵弱我強,加上趙王的身手和才智天下無二,咱們這仗妥妥會贏,您快坐下,喝一杯我帶來的酸梅湯。”

陶九思無意識的接過酸梅湯,灌了一兩口,也喝不出個滋味,望着周大夫又道:“老周,東西都備齊了吧?一會趙王回來萬一受傷,一定要第一時間處理傷口。”

周大夫苦哈哈一笑,道:“陶先生,這話您說了三遍了,我記性還不至於這麼差。”

陶九思點點頭,喃喃道:“好,記得就好。”

陶九思覺得這輩子很幸運,雖然顛沛流離,遠離父母,但度過的每一天都充滿着希望,充滿着生活的趣味。

追源溯本,這一切都起始於和衛負雪的相識相知,相愛相伴。

重歷一世,陶九思終於明白,原來衛負雪不止是數十萬軍士的神明,亦是他唯一的神明。

神明不墜,他便有無限生的力量。

不知過了多久,太陽的暴躁都被化作溫暖的晚霞,噤聲許久的鳥蟲又開始歡歌,帳外忽然爆發出一陣喝彩,“趙王!趙王!趙王!”

陶九思一驚,急忙掀簾去看。

只見人羣簇擁着一位挺拔青年遠遠而來,這青年皎如天山之雪,穩若泰山之石,正是衛負雪。

“不愧是趙王!”周大夫喜道。

陶九思雙腿好像灌了鉛,想擡腿迎上去,卻遲遲不能動作,耳邊一直迴響着黎明時分衛負雪說的那句:“記住今天,我們的時代馬上就要來臨了。”

現在,鐫刻着衛負雪三個字的時代真的來了。

陶九思楞在原地,衛負雪卻腳步越來越快,他一路笑着從人羣中走來,一雙眼睛裡只有一個人。

身後是榮譽之巔,衛負雪卻絲毫不留戀,只向着眼裡心裡那人全速而行。

“小陶,我贏了,爲夫厲不厲害?”衛負雪微微俯下身子,在陶九思耳邊輕聲道。

陶九思凝視着他,好半天才啞聲道:“可有受傷?”

衛負雪笑了笑,取下頭盔,陶九思發現他的臉色蒼白,睫毛好似被冰凍般打着寒戰。

“小陶,我……”聲音戛然而止,衛負雪驀地暈倒在陶九思身上。

“周大夫!”陶九思面色大變,他扶住衛負雪,卻摸了一手熱乎乎的血。

陶九思嚇得面無人色,顫抖道:“周大夫,負雪他,他在流血……”

周大夫扶過衛負雪,解開盔甲,仔細檢查一番,又號了號脈,溫聲道:“不礙事,皮肉傷而已,陶先生彆着急。”

陶九思跪在地上,掀開衛負雪衣袍,一寸寸的巡視過,見只是上腹被刺傷一處,心裡纔算稍稍安定。

陶九思定了定神,道:“周大夫,負雪就交給你了。”又對周圍的親兵道:“李悔、祝舜理、夏開顏一旦返回,速到中軍大帳來開會。”

陶九思看了眼衛負雪,咬咬牙轉身進了大帳。

他雖然很想陪着衛負雪,照顧衛負雪,但眼下還有天大的事在等着他做。

不一會,李悔一行人返回,倒是各個生龍活虎沒人受傷,陶九思親手給大家盛了酸梅湯,才問道:“齊閒度死了?”

夏開顏咕嚕咕嚕喝了幾口,道:“死了,首級也被殿下帶回來了,眼下正掛在營地前。”

陶九思想一代梟雄就此隕落,難免有些唏噓,不過比起這種心情,還是喜悅更多,道:“好!明天就昭告天下,趙王已手刃齊閒度!另外,季先生明天就到,等他一到,就着手擬年號,寫討伐詔書。”

夏開顏等人精神一震,龍翔在天,近在咫尺。

陶九思沉思片刻,又道:“傳書回寧省,京洛那邊估計會殊死一搏,讓他們做好準備。”

大家抱拳應是,陶九思望着遠方,道:“段將軍已經從寧省出發,沿裡河走水路,半個月後將到西周、南華,兩國抵禦東齊,早已疲敝,四國一統就快實現。”

分裂百餘年的四國,就要在自己手中走向統一,任何一個有雄心壯志的男兒,在此刻都會熱血沸騰。

而這一切的締造者正裹着層層疊疊的紗布,安靜乖巧的躺在牀上。

衛負雪喝過藥,已經熟睡。

帳內已經被人打掃過,收拾的清清爽爽、整整齊齊,若不是空氣中還殘留着淡淡的草藥味,這幾乎和任何一個夜晚沒有什麼不同。

陶九思脫了外衣,躺在衛負雪身側,他側過身子,望着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不由喃喃道:“‘莊生曉夢迷蝴蝶’,如果這輩子是個美夢,我寧願永遠不再醒來”

陶九思抓起衛負雪的手,白皙的手翻到掌心卻全是老繭,倘若再挽起一點衣袖,就能見到那滿是傷痕的胳膊。

這代表着衛負雪的過去,衛負雪的血淚。

“負雪,上輩子是我不瞭解你,如果那時候我能勇敢一點,不因爲世俗之見而疏遠你,咱們的結局會不會不一樣?”陶九思依偎着衛負雪,出神道。

“不過人生何來如果?萬幸的是我們還有此生。”

就在這時,衛負雪竟然緩緩睜開了眼,並且擡起一隻手慢慢扶住陶九思的腰。

陶九思腰間一暖,驚道:“你醒了?”

衛負雪低下頭,溫柔的看着陶九思,低聲道:“我一閉上眼,都是小陶哭鼻子的樣子,我不放心,於是就醒了。”

陶九思失笑,“我又不是女孩子哪有那麼愛哭。”

衛負雪親了親陶九思的額頭,輕聲道:“小陶不愛哭,可是每次哭了,格外讓人心碎。”頓頓,忽道:“小陶,你方纔說的是什麼意思?”

陶九思失神了一瞬,道:“負雪,你相不相信我其實死過一次?”

衛負雪一僵,想到那個噩夢,隨即將陶九思摟得更緊。

陶九思將上輩子的遭遇一一道來,那些他和衛負雪的恩怨和生死,最後傻傻問道:“是不是不可思議?”

衛負雪半響沒說話,突然嘆了口氣,道:“我相信你說的,非但如此,我相信我一定還愛你愛的死去活來,奈何沒有緣分。”

陶九思想到上輩子形同陌路的兩個人,從衛負雪的懷抱中擡起頭,奇道:“爲什麼這麼說?”

衛負雪輕笑一聲,“傻,我還會不瞭解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