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負雪和陶九思在平山停留了整整兩個月, 親自選拔出了各層官員,一掃陳腐之氣,確保一切都在控制之中, 纔在九月中旬動身往京洛而去。
這個時候, 西華已經投降, 只剩下南周還在負隅頑抗。
寧省駐軍也把江問遠打的抱頭鼠竄, 寧省周邊五六個省已經改用開平的紀年, 正式站在了衛負雪這邊。
衛負雪這邊勢如破竹,大勢已去便成了衛容與這段時間最常說的四個字。
“他說朕不該坐這個帝位,”衛容與不知道第幾次看陶九思寫來的那封信, 每看一遍信,就會發好一陣瘋。
“朕比不上大哥, 你們是不是也這麼覺得?”
碧空和阿光跪在地上, 哪裡敢接話。
驀地, 一陣清風涌進室內,捲進桂花淡淡的香氣, 衛容與的衣袍被風吹得晃晃蕩蕩,顯得極不合身。
陶九思寄給他的信上只寫了一個故事。
這故事說南北朝時有一個人名叫柳雲生,自小就對書畫極感興趣,抓週之時左手硯臺,右手毛筆, 抓住就不肯撒手, 任母親用算盤如何逗他, 都不好使。
待他稍大一點更是顯露出極高的繪畫天賦, 一連讓三位先生都自嘆不如。
按理說沿這這條路走應該前途光明, 奈何柳雲生家中世代爲商,父母對他的期盼是看懂賬本, 善於算賬,而不是鑑賞名畫,能描山畫水。
可嘆柳雲生也是個孝順孩子,加上自幼的家庭氛圍,讓他在十三歲的時候終於下定決心,鎖起畫紙,收起畫筆,一門心思都放在學習經商之上。
不過柳雲生用盡全力,兢兢業業,家族生意在他手上還是慢慢走向衰落。
時光蹉跎,白駒過隙,到了柳雲生七十歲那年,柳家再也支撐不住,關閉了最後一間商鋪,遣散了最後一個夥計。
從前的小夥柳雲生,如今也是垂垂老矣。
一日,孫兒在家中翻出一副山水畫,觀之淡雅空靈,筆力不俗,不由好奇問道:“爺爺,這副畫出自哪位大家之手?若他還健在,不知孫兒是否有幸去拜訪拜訪?”
柳雲生起身一看,這畫哪是什麼名家手筆,明明就是封筆之前畫的一副《春色青山》,如今再看恍若隔世,霎時老淚縱橫,哽咽不能自己。
打那以後,柳雲生心情變鬱鬱寡歡,入冬後在冰面上摔了一跤,在牀上躺了一月便悽慘去了,死前給孫兒說道:“算盤賬本雖不比刀劍,可還是害了我終生啊!”
衛容與默默垂淚,好似一朵即將凋零的絕世牡丹,偏碰上一場疾風驟雨,更加的脆弱無力,他嘆道:“我就是這柳雲生,柳雲生就是我,我們都爲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奮鬥太久。”
阿光鐵打的漢子,也流下一行淚,不由大着膽子擡起頭,道:“陛下,阿光愚鈍但也看出來另一層意思。”
衛容與悽然一笑,道:“另一層意思?”
阿光猛磕了幾個頭,壯着膽子道:“這信是在勸陛下主動禪位!”
“禪位?哈哈哈!他竟爲大哥做到這份上!”衛容與魔怔般的笑道。
衛容與輕輕鬆開手,那信便隨風飛舞,離他越來越遠,他盯着那封信露出點釋然的微笑,忽又發了瘋似的喊道:“快把信給朕追回來!”
正心殿的宮女立刻如臨大敵一般,全部行動起來,關窗戶的關窗戶,去追信的去追信。
衛容與更是站在了椅子上,看着宮女們追着飄飛的信到處跑。
折騰了半響,終於還是阿光出手,截住了信的去路,雙手捧還給衛容與。
衛容與仔細的看着薄薄一張紙,自言自語道:“好險,好險。”忽然不知又被信上什麼字眼觸動,大喊道:“他怎麼不懂我!他爲什麼不明白!我何嘗不知道這個皇帝做不來,可是這是我唯一能和大哥一較高下的方式啊!”
正心殿內人人一身汗,畢竟看見了天家醜態,難保會不會被瘋瘋癲癲的衛容與殺了。
但衛容與卻沒有,短暫的瘋狂之後,他似乎又變成了素日裡安靜仁愛的君主。
他重新端坐在椅子上,將那封信鎖進一個小盒,又整理好衣袍,沉聲道:“去叫江首輔和方太師來。”
江自橫得了召喚,託着步子往正心殿裡去,兒子帶着最後一點家底在沙場丟人,連帶着他也擡不起頭來。
不過,等在正心殿門口碰見方宗奇,他還是用力瞪了一眼。
就是這個迂腐之人,才害他們走到這步田地。
方宗奇不甘示弱,亦是怒目而視。
兩人一路暗暗較勁,一起進了正心殿。
衛容與的面色卻相當平靜,他道:“衛負雪已經朝着京洛而來,估計沒幾日就要到城腳下,他兜了這麼大個圈子回家,我們該準備點什麼禮物?”
方宗奇一抱拳,慷慨激昂道:“臣誓死保衛陛下!願與京洛共存亡!”
衛容與面無表情,“共存亡有什麼用?”
江自橫也道:“對呀,天下都叫那衛負雪奪去了,誰管你存還是亡!”
衛容與眼珠子都不轉一下,只道:“江首輔有何高見?”
江自橫道:“陛下,衛負雪現在打的旗號不就是太后毒殺先帝?依我看就把太后交出去,聲稱所有事情都是太后一人所爲,您並不知情。”
方宗奇喝道:“不可!親親相隱,此乃孔夫子教誨,陛下怎麼可以出賣親生母親!”
江自橫道:“方宗奇,你這臭酸勁到底什麼時候能改改?都已經火燒眉毛了,還在這之乎者也!”
現在衛容與也用一種複雜的心思在想他的授業恩師,在他的教導下,他按着聖人之言小心行事,可到頭來卻是這麼個局面。
那邊江自橫還在叫嚷,“天下不是就你方宗奇一個人讀過書,就說陶九思,那可是狀元,難不成你還能強過他去?看看他,再看看你,真是完美詮釋了冥頑不靈四字!早知如此,陛下當年就不該讓你做先生!”
這一次,衛容與沒有制止二人的爭吵,而是木訥的坐在寶座之上想着自己的事。
如果不是方宗奇來教他,而是陶九思從小陪着他,會不會他就不至於淪落到此步田地?他和衛負雪的結局是不是就會天差地別?